17

你帶回了一只新的杯子,不鏽鋼質地,用力砸也不會被砸破。你還買了一個毛線杯套,大小剛好,能避免不鏽鋼杯燙手。那是聖誕節剩下的打折物品,上面織着一只馴鹿,有個過大的紅色鼻頭。

雷米爾捧着杯子焐手,爪子在杯身上交錯,有時候還會勾到毛線。你覺得這樣很可愛,總是盯着看,開始他迷惑地看回來,後來他随你去了。雷米爾放棄了探究你,他似乎堅信你有病,哪怕你把體檢報告給他看。

春天的一個晚上,你又一次被客廳裏的動靜吵醒。

你走進客廳,雷米爾沒躺在沙發上,他正趴在窗口往外看。你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聽見的動靜并非噩夢,而是他起來開窗的聲音。你條件反射一樣走進客廳,卻不能繼續那套【推醒他-坐十分鐘】的步驟,這讓你一時間呆立原地,不知該不該退回去。

雷米爾看到了你,稍微有些驚訝,不過沒驚訝到停下。他繼續從煙盒裏抽出香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咔噠一聲,火焰竄起又跌落,留下小小的火星,這點兒火光留在黑夜裏,在雷米爾手中劃過一個弧度,像一只繞着他手指飛行的螢火蟲。

他沒有說什麽,于是你走了過去。

你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它距離沙發有幾米遠,距離窗口則只有一米不到。你能看清雷米爾眼中倒映着的火光,煙随着他的動作明明滅滅,還不足以将他的面孔點亮。這時候才剛剛淩晨,距離天亮還遠,外邊的微光只勾勒出雷米爾的輪廓,你坐在黑暗中,不知怎麽的感到安全。

你知道黑暗并不安全,惡魔的夜視能力好過人類許多,任何聖職者都知道應當保證夜晚足夠敞亮。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或許是那點火光讓你想到了壁爐裏的火焰,有一年,所有交通工具因為暴風雪癱瘓,你們無法立刻轉移去另一個戰場,只能借宿民居,小半個冬天都困在暖烘烘的爐火旁邊。那十幾天裏你沒見到任何惡魔,借宿人家的老太太給你織了一條圍巾,她坐在搖椅上,爐火倒影在那雙昏花的眼睛裏。大人們都不在的時候,她把圍巾放在你脖子上比劃,以此判斷還需要織多長。圍巾非常暖和。

後來你沒收到那條圍巾,你經手的任何東西都需要經過嚴苛的審查,以免有人懷有歹意,又或者只是不夠仔細,可能對你造成損傷。無論如何,教廷會給你們準備最合适的。

“去年這時候我們還在諾伯蘭,”雷米爾說,“大冷天打惡魔最順風,那群東西不适應地上的溫度,運氣好能一路打回它們老家去。”

這是雷米爾第一次主動談起他的過去,你一下子從走神中回來,屏息傾聽。

“理論上那不該是我們的活兒,十字軍才負責‘下地獄’,但是戰場上的事誰都說不準,死守規定的都成了死人。”雷米爾輕描淡寫道,“反正我們一不小心打到了新開的地獄之門上,惡魔多得像地下室的蟑螂,我們要麽下去躲一會兒,要麽在上面等着被撕碎。所以我讓随軍牧師閉嘴,帶着我的人去了下面,真他媽熱,大冬天活活熱死七個人。”

地獄非常炎熱,宛如一個火山口,人類很難在其中長期生存,更別說戰鬥,這便是地獄開啓後很多年人類都無法反攻入地獄的原因。即使現在,普通的随軍牧師在其中也自身難保,更別說像十字軍中的聖職者那樣庇護他人。

“那下面有很大一只龜殼——或者像龜殼的什麽鬼東西,躲進去還能有命。那幫小兔崽子一個個熱得東倒西歪,廢物點心,我來回十幾趟搬了二三十個人,再然後地面就着火了。”雷米爾銜住了煙,吐字含混不清,“火燒了十多分鐘,等它燒完,我回去看,我們下來的地方跟個烤肉派對一樣,香得要命,還留在那裏的人連人帶包裹都熟透了,罐頭軍糧都炸了開來,裏面的肉和菜崩得到處都是,有惡魔來一定高興死了,這他媽配菜都給搭好了。”

他停了下來,不再說話。

你覺得你應當說什麽,你說:“請不要說髒話。”

雷米爾無語地看了你一眼,往你臉上噴了一口煙。

煙霧在空氣中散開,撞上你的臉。你不抽煙,沒有人會在你面前抽煙,不過你不會因為大量硝煙咳嗽,這種程度的煙味也不在話下。你在煙霧中面不改色,雷米爾啧了一聲,頗為失望似的。

“後來呢?”你配合地問。

“後來,我們就上去了。”雷米爾說,“他們運氣不錯,沒遇到惡魔,三十幾號人都活着。”

你注意到,他沒說“我們”,他說“他們”。

“他們都說自己運氣好,謝謝我救了他們的命。等到……的時候,”雷米爾含混地說,“他們說‘果然’,哪有人在地獄裏還活蹦亂跳,我果然是個惡魔。沒準我就是故意要帶着他們下地獄,那些死人都送給我的同夥當了加餐。所以是我運氣不好,手氣不好,救了一群狗雜種。”

雷米爾發出一聲嗤笑。

奇怪的是,在尖刻的嘲弄之外,他看起來真的覺得好笑,這個故事的結局,滑稽得就像那些自帶配菜的、在地獄中被活活燒死的軍人。

如果你更懂一些人情世故,事到如今,你大約更能明白一些雷米爾人緣不好的理由。他有着辛辣殘酷的幽默感,自身強大于是也嚴格要求他人,固執而專斷,對于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來說大概會是個讓人讨厭的暴君長官,哪怕事實上他保護他們,救他們的命。

“你後悔救了他們嗎?”你問。

雷米爾沉默了一會兒,說“不”。

“我救他們是我的事。”他說。

“如果你預料到會發生之後的事呢?”你又問。

“那我會提前退役,貸款讓瑪利亞和弗恩搬家。”他沒好氣道。

“你沒有回答我。”你執着地問,“如果你知道他們之後會做什麽,你還會救他們嗎?”

“我會換一批救。”雷米爾有些煩躁地說,“當時下去的有四五十個人,他們總是我的兵……你到底想要聽什麽?”

你不知道你想聽什麽,但他已經給了你答案。

如果你是他的話,你會怎麽做?

你大概也會救人,并且在讓他們下去前解釋,在救他們上去後安撫,哪怕浪費的時間可能造成更多死傷。如果你承擔着救他們的職責,你就會救他們,你還會給死難者超度,露出悲傷的表情。光是聽雷米爾的轉述,你就能指出許多“不正确”、“未完成”的地方,如果你是他,你絕不會如此吃力不讨好。你知道這一套要怎麽做,哪怕你對那些人毫無憐憫。

士兵死在戰場上,這有什麽可惜?這有什麽可憐?不過是柴薪焚于爐中。人總要死去,無所謂在何時何地。

可是雷米爾,即使在被戰友與下屬輪暴過的現在,他也叫他們“我的人”。他談起他的士兵,有種不自覺的親昵,你敏銳地感覺到,這位對規則嗤之以鼻,覺得死守規則的只有死人的軍官,他的動機與你不同,并非出于職責所在。

這是否進一步證明,規則更加重要?

沒錯,哪怕沒有覺醒這回事,一個廣受愛戴的神父,也比一個出事後可能被那樣對待的軍官成功得多。但是,你就是覺得雷米爾比較好,說不明白為什麽。

“算了,我就別想搞懂你。”雷米爾自言自語似的說,搖了搖頭,“天知道你養着我是想做什麽,寫觀察日記嗎?”

他再次看向窗外,伸出去的手指彈了彈,将一截長長的煙灰抖到地下。沉默又回到了你們當中,這一次不讓你惬意。雷米爾給你講了個故事,你覺得你也該還他一個。去年的今天你在做什麽呢?你竟想不起來了,或許因為每一天都無比相似。

“那個龜殼,”一番搜腸刮肚後你說,“是紅象龜的外殼,它們生活在地獄溫度相對較低的地方,屬于多年生草本植物……”

“植物?!”雷米爾愕然道。

“是的,那是地獄特有的肉食植物之一。”你說,“你們遇見的是紅象龜自然死亡後殘存的外殼,如果它還活着,外殼中将有十條以上的藤蔓,會捕獲周圍經過的生物。不過它的藤蔓并沒有外殼這樣的強度,在它伸展時往銜接處重擊,使用禱言或火箭炮,可以使它放棄捕食。”

“我開始覺得你在說瞎話了。”雷米爾說,“你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一樣。”

“我的确見過。”你說,“紅象龜是一種相對常見的地獄植物。”

雷米爾瞪着你,仿佛你說了什麽了不得的話,香煙燒到了他的手。他匆忙将煙熄滅,你把煙灰缸遞給他。

“也是,把打爛腦袋的人救回來,我沒見過一個随軍牧師能做到那個。”他低語道,“十字軍的聖職者?你還只有這麽年輕,他們怎麽會放你離開軍隊?”

“是神的旨意。”你說。

“什麽?”雷米爾問。

“天主的意志。”你鄭重其事地說,“神指引了我的道路。”

雷米爾啞口無言,你們對視了片刻,他嘆了口氣。

“繼續說紅象龜吧。”他說。

你很高興他理解了。

你跟他背誦了紅象龜的生活習性,從它們在地獄生态鏈中的位置,說到如何殺死它們,再到它們的實用價值等等。雷米爾開始面無表情,後來看起來有了點興趣,你為此高興。這是你難得擅長的領域,你有許多東西能說。你們就這樣聊了大半個晚上,直到東方發白,旭日升起。

後半夜都是你在說話,你從紅象龜講到尋常的惡魔,從最普通的惡魔說到高階一些的品種,雷米爾托着下巴聽你說,時而面露驚奇。你說到一種生活在岩漿裏的魔物的學名叫“聖潔美味蝦”,因為它外殼上有一段經文似的花紋,而且還很美味。雷米爾為此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笑,不尖刻,不譏諷,不懷抱惡意。他的笑聲在胸腔中共鳴,那聽起來很……暖和?他的笑聲把寒冷沉重的空氣趕走了片刻,像一個火把揮舞而過,你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就像看到潮濕腐敗的木頭上再次點起火。

你突然明白了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買下雷米爾。

即使在他沖向屠刀的時候,他身上也有種蓬勃如火的力量。雷米爾就是這種人,他對父親舉起酒瓶,他帶着軍隊死裏求生,他帶着炸彈沖向惡魔,他撲向屠刀,他咬住槍口,他大笑……他就是不肯消失得無聲無息,火焰熄滅的時候,那火花也會最後一跳,将沉沉的黑夜撕裂。

你的手冰冷而麻木,你不知道碰到的一切東西是什麽形狀。你想觸碰這火焰,哪怕會被灼傷,灼痛于你而言,也将是種極為珍貴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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