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頓時明白過來,雷米爾沒有睡着。

他只是均勻地呼吸,騙過了心慌意亂的你。當你離開床鋪,他也下床,跟在你身後。忏悔室沒有鎖,但上面有隐蔽的禱言,然而你忘了,這段時日裏你在他身上嘗試了太多抵禦禱言的手段,他的惡魔血統又不夠純。

雷米爾找到了忏悔室,雷米爾看見了你。

他瞪視着你,如之前所說,雷米爾可以變得十分嚴厲,那種軍官對新兵式的嚴厲。你下意識感到心虛,仿佛被撞破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在做什麽?”他問。

你在做的事情一目了然且無須遮掩,但當他問你,你覺得回答很難。

“忏悔。”你硬着頭皮回答。

“因為我?”他說。

“不,因為我。”你脫口而出。

你在忏悔,這一切都關乎你自己。是你做了這麽多不該做的事情,是你自己想要與他親近,而雷米爾的任何罪行,都已經由你承擔,他無罪。你當然可以這麽做,正如為世人之罪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先行者,只要你承受苦難,你就有了權力與資格。

可是雷米爾并不放過你,“為什麽?”他追問,“你做了什麽?”

你感到一點苦惱。

你不該吃那些鋪張浪費的食物,你不該睡柔軟的床,你不該戴上羊毛手套,你不該沉溺淫樂,你不該讓雷米爾在你心中占據那樣巨大的位置,擠走信衆與主,你不該日複一日享受他的陪伴,告訴自己這是治療與幫助……你做錯了什麽?太多了,數不勝數,顯而易見。為什麽?不為什麽,這只是,這就是錯的。一條生活在水中的魚說不出水是什麽,你不知該怎麽解釋。如果雷米爾是過去那些同僚或師長,他就該明白。

可他不是,雷米爾的臉色在說他完全不明白,并且也不想明白。他看上去像個脹滿氣的氣球,距離炸裂只有一步之遙,你怕他對你生氣,但你也做好了他對你發火的準備。你早就知道雷米爾不會喜歡看到這個,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要躲躲藏藏,在他睡下時才前來忏悔?你跪在原地,等待着。

雷米爾沒有發火,他怒氣沖沖地瞪了你一會兒,突然閉了閉眼睛。他的肩膀垮下來,抹了一把臉,怒火在最高峰突然洩了氣。“不關我的事,是吧。”雷米爾自嘲地笑了笑,低語道,“我有什麽資格來管你。”

他轉頭走了出去。

你的心驟然下沉,他的背影讓你渾身發涼。你害怕雷米爾對你生氣,更害怕他對你失望,你寧可雷米爾對你咒罵質問也不想要他掉頭就走,仿佛對你已經失望透頂,再沒有挽回的興趣。你慌忙站起來,不慎重新摔回地上,傷口與維持跪姿帶來的麻木影響了你的行動。你爬起來,踉跄着跑向門外,幾乎和走回來的雷米爾撞個正着。

你們在忏悔室門口大眼瞪小眼,雷米爾繃着臉,硬邦邦地說:“穿上衣服。”當你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他又一把抓住了你的手。“你的背!”雷米爾咬牙切齒地說。

你愣了愣,給自己治療。忏悔還沒有結束,你不應該治療自己,更不該跟着他往外走,可是當雷米爾這樣說,在想到別的問題前你首先服從了。你匆匆忙忙治療自己,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唯恐慢一點雷米爾就會走掉。雷米爾沒有走掉,他臉色難看地站在那裏,等你完工,跟你一起出去,在你身後摔上忏悔室的門。

你們走回了卧室,一路無話。你們躺回那張大床上,誰也沒有睡着。沒能完成忏悔的焦慮與讓雷米爾失望的不安交雜在一起,你根本擠不出一點兒睡意,而只要你稍微在床上挪動一下,雷米爾就會睜開雙眼,盯着你不放。你們睡在一張床的兩邊,中間隔着小半米,沒有人越過那道無形的線。這一夜相當難熬。

這難熬的氣氛并未随着朝陽的出現而消散。

雷米爾又不理你了,你們之間凝固着冰冷的沉默,像被迫共居一室的陌生人。你意識到,在過去幾個月裏,他是所有話題的開啓者,談話的開關掌握在他手中。你并不笨嘴笨舌,你知道絕大多數情況下應該如何妥帖地反饋,知道如何正确地使用語言——但也僅限于反饋。

如果沒有要面對的人,你便做不出表情。如果沒有人開啓話題或沒有一個你知道的觸發場景,你便開不了口。你是反光鏡,你是回音壁,倘若沒有光與聲,你無能為力。曾有人把你比作水晶聖像,是啊,水晶,精美,無暇,內裏空無一物。

雷米爾不跟你說話,他不碰你,甚至不看你。這讓你很難過,但你接受,不然還能怎麽樣呢?你不能做許可以外的事情,而雷米爾收回了他的許可。你乖乖待在遠離他的地方,指望他地方心情會因此變好,然而沒有,他一日日變得更加低落和焦躁。

你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瞧,你甚至都沒再去忏悔室,他卻沒有為此滿意。雷米爾帶來的恐慌一度勝過了那未知的恐懼,你在他身邊徘徊,想打破那層隔在你們中間的東西,又無從下手。當你們又一次坐在沙發兩端,雷米爾時不時換着頻道,只有電視機發出聲響。

“每一寸都這麽好抽!最好的煙草制成最好的香煙,沒有一種香煙像山羊牌香煙一樣優秀……”

“邪教組織‘解放戰線’的邪教徒于今日淩晨對再次對西教廷進行了恐怖襲擊,天主庇佑,在教皇陛下的領導下,聖子以撒及十字軍挫敗了此次陰謀。為邪教徒打開大門的六十歲老婦蘇珊娜曾是一名虔誠的信徒,因三個孩子死于對地獄的聖戰中,該信徒精神失常,遭遇了邪教徒的蠱惑,警方提醒,請注意孤寡老人的精神狀況……”

“北郡一座大教堂內的聖母像流淚不止,散發玫瑰芳香,萬千信徒湧入北地朝聖。樞機主教約書亞閣下指出,國民的不虔誠乃是瑪利亞流淚的原因,當代青年對聖戰的消極情緒必将導致惡果……”

“奇異恩典,如此甘甜,我罪竟已得赦免。我曾迷途,而今知返,盲眼今又得重見。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贊美詩戛然而止,雷米爾猛地關掉了電視。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熄滅的屏幕,你隐約感覺這些日子來一直累積在他身上的壓力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雷米爾沒有看你,他只是往忏悔室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問:“你開始那麽做多久了?”

你們已經三天沒有一點交談,感覺起來勝過三年。你為他重啓話題感激萬分,迅速配合,回答得不假思索:“二十年。”

“……什麽?”他震驚地說,一下子轉向了你。

此時你才反應過來,他問的不是你從何時開始忏悔,而是這一回的忏悔從何開始,你應該回答幾個月,而不是二十年。在你開口補救前,雷米爾再度開口,他追問:“你今年幾歲?”

“二十五。”你回答。

雷米爾的眼睛睜大了,他的拳頭一下子捏緊,爪子必然又刺進了手心。“并非每天……每年都會忏悔,不經常。”你看着他的表情,更改了用詞,“我是個合格的學生。而且很快規則就放松了,戰事之間沒有太多可以用于忏悔的時間。”

你一向是個好學生,你學到教訓的速度像你學習禱言一樣快速,你恭順謙卑,很少犯錯,你的父親以你為傲。在同期的兄弟姐妹當中,你需要忏悔的次數最少,你記得這個,盡管你不記得自己究竟忏悔過多少次,沒有人能記得住。

“你……”雷米爾緩慢地說,你知道他臉上的神情,那說明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該問,以及多少确定了自己不會喜歡你的答案。他停頓了一下,問了出來:“你幾歲上的戰場?”

“八歲。”你說。

雷米爾霍然站了起來。

他在客廳裏來回走動,像只想要撕咬什麽而不得的困獸。他咬牙沉默了片刻,驀地爆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咒罵。他的雙手握拳,繃緊的胳膊微微顫抖,仿佛在竭力控制自己不揍上什麽東西。當他氣勢洶洶地走到你面前,你忍不住站起來,就像看到一頭向你沖來的犀牛。

雷米爾在你面前急剎車,他的怒火比你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高漲,那火焰仿佛能把面前的所有東西都燒幹淨,卻不曾沖向你。當他面對你,他壓低了聲音,壓住了怒氣,像對着醉酒的、容易被驚吓到的姑娘。

“誰?他們怎麽能?”他說,“八歲?這他媽……這他媽怎麽能?”

這一連串疑問句并不是問題,它們更像一片感嘆句,附加大寫加粗的驚嘆號,你無法回答。

“二十年前你就拿那玩意抽自己?為什麽?”雷米爾連珠炮似的說,問題跳躍得亂七八糟,缺乏條理,缺乏邏輯,“八歲,操,八歲上戰場是急着找死?這他媽是謀殺!”

你告訴他二十年前你不會“拿那玩意”抽自己,那時候的鞭子要輕得多,畢竟那時候的你揮不動那樣一條藤鞭。必須是五歲,因為五歲以前的孩子無法承受治愈術,這得從五歲開始。并且,“我并不會沖鋒陷陣。”你說,“我在十字軍的保護之下,得到了最好的照料。”

“最普通的照料都不會送八歲的孩子上戰場!更不會用鞭子抽五歲的孩子還管那叫忏悔!”雷米爾爆發了,“你他媽是被什麽虐待狂人販子養大的嗎?”

不,當然不是。

從你出生以來,你就受到了最好的照料,最營養的食物,最均衡的鍛煉,最優秀的教育,你什麽都不缺。多少人在貧窮、疾病和災難中夭折,你能平安長大,難道不值得感恩嗎?你是被層層軟布包裹的珠寶,師長們對你細心照料,拭去塵埃,打磨棱角。如果你犯了錯誤,忏悔之後,你的父親會含淚治療你的傷口。

很長一段時間,這是你唯一能接觸到其他人皮膚的時刻,這很好,你喜歡這樣,多麽溫暖啊。做個好孩子,以諾。你的父親說。你得足夠優秀,才能上戰場。

是的,你必須足夠優秀,足夠聽話,才有機會離開那華美而封閉的小聖堂。你不理解雷米爾的憤怒,就像他不理解你踏上戰場時的喜悅,八歲,你在簇擁之下來到戰場,你擡起頭,第一次看到高牆外的天空。

你是多麽的幸運啊,最好的那一些才能踏上戰場,當你離開,你回頭,看到留下的兄弟姐妹們羨慕的目光。你不會再見到其中的大多數,這就是永別了。十五歲的時候,你拿到了那一截指骨,它還很新。你看着它,琢磨着,那是你的哪一個兄弟姐妹呢?

“師長們嚴格但慈愛。”你解釋道,“他們敦促我改正,好讓我能繼續沐浴在天主的恩典……”

“狗娘養的慈愛!”雷米爾打斷了你,他抓住你,簡直暴跳如雷,“聽着,以諾,這他媽根本一點都不正常!沒有人,沒有人有權這樣對一個孩子,沒人有權這麽對你!我那混賬老爸也打我,但他至少沒一邊打我一邊說這是狗日的天主恩典而我應該感恩戴德,你明白嗎以諾?睜開眼睛向別處看看!誰家的孩子這樣長大?難道你也會這麽對待別人嗎?!”

“不,我是不一樣的。”你說,“神愛世人,故此我得以降生。我生當背負苦難,以救世人。”

“放屁!”雷米爾怒吼道,“這他媽誰給你洗的腦……”

他的聲音突兀地變輕,他的怒容凝固。雷米爾盯着你,一絲頓悟的神情擴散開來,帶着一點驚駭。

“操。”他咽了咽口水,“聖子……?”

而你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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