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寧杳去廚房端了碟早晨新煎好的雞蛋餅,走到中堂外的石幾處,就看見一身灰布衫的雲老爹形貌枯瘠,像是又清減消瘦不少。
“如今城裏可不大太平,處處都得小心,雲老爹怎麽上我這兒來了?”她走進去,放下手裏的細瓷小碟,“莫不是為了令嫒之事?”
提到雲姝,雲老爹面上的愁苦愈多,卻還是搖搖頭,“當日從冷翠山帶了姝娘的屍體歸家,無意間見到夫人在信中內封的話,夫人說還有法子,那必然就有法子。夫人是善心人,小人相信您說的話。”所以任旁人說死說活,他也不肯将雲姝下葬,入土為安。
只是因為怕其中再出什麽差錯,他這些日子一直守在女兒的棺材旁,也是天昏地暗了才知道外面竟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
寧杳對他“善心人”的說法不置一詞,撕了一小塊餅,說:“既然不是為令嫒,那便另有原由了。”
“是,”雲老爹縮在袖子裏的手攥了攥,椅子還沒坐熱又站了起來,彎下身子,一張憨厚的臉上滿是忐忑,“小人不會說話,就是想請夫人救救咱們蘿州啊……”
他自小跟着爹娘學做梨花糕,不像私塾的秀才公有多少學問,但也曉得蘿州一城是他們祖祖輩輩的根,城沒了,根就沒了,鄉親鄰裏沒了,他們一家子就是得幸逃過一劫能活下來,往後的日子又該如何自處?
他一生吃過無數虧,受過不少當。城裏有些壞小子哄了他不少謊話,族人鄉親也總愛到他手裏來占便宜,或者是為一點子事争執吵鬧。
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每到了春天,他們福春街的梨花特別的好看,家家戶戶煎出來的餅子味道特別的香,還有逢年過節大家坐在一處喝酒說話也特別的暢快。對了,姝娘還說啊,等過些時候到他生辰,要親自下廚請她叔伯嬸娘還有未來親家他們一起熱鬧呢。
如今一場災禍,算是什麽都沒了。
雲老爹滿副心神頹唐不安,說起話來聲音都在打顫兒。寧杳擦了擦指尖,雙目垂垂看着手邊的茶湯,少頃,才說道:“原來是為這個。”
“可還是那句話,”她抿了抿唇,“我不樂意救他們。”
雲老爹脖子一軟,失望地下了頭,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又怕惹上頭的人不耐惱火。
覓秀輕咬下唇,添茶的時候半彎了腰,低聲謹慎說道:“可是夫人……如今蘿州沒有出路,我們也不能在宅子裏呆上一輩子啊。”夫人曾說那妖孽道行高深,她也打不過,若真是這樣的話,她們就只能待在宅子裏避禍。即便不救外人,存下來的糧食和水也總有耗盡的一天,到那個時候不也是死路一條嗎?
寧杳合上茶蓋,點點頭,“你說的不錯,所以得想法子從這個罪魁禍首入手。”她指向姻緣樹。
覓秀:“你方才不是說不救外面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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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杳:“這兩者沖突嗎?”
覓秀:“我看夫人是心軟了。”
寧杳:“你想多了。”自救與救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峰回路轉,雲老爹高興地跪下連連作揖,再三叩謝。是為自己也好為旁的也罷,無論怎麽說,只要扶夫人肯幫忙除了作惡妖孽,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啊。
雲老爹拖着發軟無力的雙腿,搖搖晃晃地出了大門。宋捕頭與錢來忙上前去,他們本沒有抱什麽希望,可見他面有喜色,不由一愣,轉而雙雙繃緊了頭皮,“雲老爹,裏頭這是……”
“哎對對對,”雲老爹抓着宋捕頭說,“扶夫人是個良善人。”他将裏頭的話一一說了,宋捕頭喜出望外,髒污的方臉上總算扯出多日來的第一個笑來。他松開攙着雲老爹的手,到門前雙膝跪下,叩首往裏頭道:“夫人是慈悲菩薩,心有無邊海量!宋某往日冒犯,實在有眼無珠,待來日城下安寧,夫人便是要殺要剮,宋某也絕不皺眉頭一下。”
錢來:“頭兒……”
宋捕頭又轉過身,沖外面的人吼道:“一群龜孫子,當日圍屋燒牆的時候,嘴上不是說得厲害嗎?現在怎麽就成啞巴了?”
外面人群騷動,鬧嚷嚷的厲害,寧杳也沒理會,之後連着兩天她都一直待在屋裏,沒踏出過房門半步。姻緣樹傷勢好全又玩兒起了樹藤,聚集在長盈街上的人群又開始四散逃離。
有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哭嚎說道:“扶夫人不是說要想辦法的嗎,她怕不是故意哄咱們的吧?”
宋捕頭一腳踹過去,“可閉上你的狗嘴,你以為不需要時候,腦子一轉就能有法子嗎?”
城裏亂糟糟的,像沒日沒夜地進行着一場大逃殺,覓秀每每聽到外面的尖叫聲和男男女女幼兒孩童的哭聲,一顆心都吊在嗓子眼兒上不得下不得。
宗煜和樓立舟二人亦是如此,然他們多次想找機會和扶琂說話,無一例外吃了閉門羹。
“殿下,”樓立舟沉沉嘆氣,“現在該怎麽辦才好啊?”
宗煜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盞也跳了跳,他肅了肅臉,“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父親常說吾等身在王室,當以家國百姓為重中之重,該身先士卒。現下蘿州百姓在外苦難無依,我又怎麽能躲在屋裏安享太平!”
“不行!”宗煜伸手撣袖,起身來厲色道:“我得去找扶夫人商量商量,今日她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怕。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抛頭顱灑熱血,這才是男兒本色!”
樓立舟深深吸了一口氣,滿面感動連聲道:“殿下大義,您不愧是國君血脈!”
宗煜很受用地擡起下巴,揮揮手,“咱們走!”
兩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暫住的廂房,不想一出門就見寧杳披着身海棠紅色的薄鬥篷站在檐下,一雙烏黑黑的眼睛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這模樣顯然是将他們慷慨激昂大聲嚷出來的話聽全了。
宗煜兩腿抖了抖,看見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把鋒利的菜刀,愣是氣虛了片晌。還是樓立舟在後頭悄悄推了兩下,他才握拳抵唇輕咳兩聲,有些艱難地上前說道:“扶夫人,在下……”
“兩位公子,”他話剛出口,覓秀就笑吟吟打斷道:“現在正是午時飯點,我家夫人的意思是不若一道往前廳用膳,有什麽事大家吃了飯再慢慢商量。”
宗煜想拒絕,結果擡擡眼觸及寧杳的視線,立時點點頭,“好好好,聽夫人的。”
寧杳率先走在前面,等他們四人到了前廳,扶琂已經坐在了位置上。
宗煜和樓立舟又向他問好,才各自落座。
桌上是四菜一湯,都是最簡單的家常菜。
寧杳取了筷子順手遞給扶琂,自己又舀了碗湯,喝了兩口才捏着勺子看向坐立不安的兩位客人,溫聲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拐彎抹角,就敞開直說了。城中姻緣樹作惡,這幾日我左思右想總算得出了一個能解決的法子,卻礙于人手不足,一時也不好有所動作。沒想到方才在外頭無意間聽見二位公子一番慷慨陳詞,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宗煜聽她說起這個,舒了口氣,挺起胸膛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夫人既有法子,我等合該鼎力相助,但凡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您盡管使喚,我二人絕不會有一句怨言。”
樓立舟作為殿下的馬屁精,立刻放下筷子,應和道:“沒錯沒錯!”
寧杳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她擡擡手,“兩位公子先用飯吧,不急,一會兒咱們再細說。”
宗煜爽快地點頭,大約是知道有解決的辦法,所以心裏頭高興食欲大漲,足足吃了三大碗的白米飯。他擱下筷子,擦了擦嘴,期待地看向已經站起來的寧杳,“夫人,您說吧,需要我們做些什麽。”
寧杳颔首,攬了攬鬥篷說道:“好了,你們都出來吧。”
宗煜與樓立舟二人不明所以,到了寬敞的院子裏不解道:“夫人?”
寧杳擡起手示意他們噤聲,從覓秀手裏接過一根拇指粗的麻繩,利索地牽過一頭捆在他二人手上,另一頭則自己死死捏着。
宗煜一頭霧水,晃了晃手腕兒上的繩子莫名心慌,“夫人,你、你這是要做什麽?”
寧杳沒理他,清了清嗓子,仰頭望着天空頂上繁茂的樹枝樹葉,運起靈力傳音大喊道:“前輩!幾日前是小輩有眼不識泰山,自以為是無知冒犯了。近日有幸擒得眉清目秀的小兒郎,不好獨自享用,今想送與前輩聊表歉意,還望您寬宏大量,看在宗門份兒上能原諒小輩的無禮,饒我一條性命吧!”
宗煜、樓立舟:“??”扶夫人,你在說什麽?!
寧杳偏頭,彎彎眼盡量壓低道:“是這樣的,姻緣樹多年來在月老祠受盡了男男女女的折磨,不甘寂寞。現在整座城都是她的了,自然是不會委屈自己了,你們沒發現現在城裏頭剩下的男人都長得很醜嗎?因為俊俏的都被已經她擄走。你們二人水嫩嫩的,年紀也正好,她該是很喜歡的。”
宗煜、樓立舟:“……”水嫩嫩的?這、他們該開心嗎?
不,完全開心不起來。
狗屁呢!
他們瞪大了眼,怒然指向當背景板的扶琂,“不是,夫人,無論怎麽看你相公都應該比我們好使吧?”那相貌,即便是瞎了眼睛,看起來也比他們叫人中意啊。
寧杳唔了一聲,“啊,你說得對。但是……有你們在,我為什麽要讓我相公去送死呢。”
宗煜:“……?!”艸艸艸!
樓立舟撕心裂肺:“爹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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