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江與綿是在半個月後,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秦衡在疏遠他。

一開始的跡象并不明顯,秦衡只慢慢地減少了回江與綿消息的頻率,推脫說忙,不再來做他的家教,再後來是電話不接,打多了就回一個電話過來,客氣地問江與綿有什麽事情。

江與綿再遲鈍也知道秦衡在避着自己了。他又一次打秦衡電話他沒接,看着手機屏幕返回到撥打前的人名界面,呆呆在客廳裏坐了一會兒。江與綿也不知道該怎麽做,秦衡才能變回以前那個秦衡,但他也學會不再去打擾秦衡了。

九月底的一天,在秦衡終于也習慣不再往江與綿那兒跑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意外的電話。

是他叔叔打來的,問他國慶節回不回去看看。秦衡國慶事是不多,便問叔叔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他叔叔支吾了一會兒,才說是他哥哥要結婚了,請他回去參加婚禮,幫襯一下。

秦衡這就聽出來了,主要是要讓他去幫忙,不過他哥哥結婚,他幫忙也是理所應當,便答應了,定了往返瀝城的火車。

十一的第一天,範易遲把在家悶了好久的江與綿約出來了。

江與綿幹什麽都提不起勁兒,範易遲帶他去打電玩,在雙人探險機艙裏,他居然在槍林彈雨中睡着了,氣得範易遲猛晃他:“與綿!”

江與綿一定要再睡一會兒,範易遲只好一直投幣,單打獨鬥,外邊想玩探險機的人敲了好幾次艙門,江與綿才睜開了眼睛。

範易遲怕他一會兒吃飯也睡覺,拉着他去喝咖啡。

江與綿幾乎不喝咖啡,他對咖啡因很敏感,喝完一個中杯,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範易遲,”江與綿神采熠熠,看上去有雄心壯志,“我現在能背出10000個單詞你相信嗎?”

範易遲頭痛地看江與綿,這突然之間也太精神了:“我信。”

江與綿對他咧開嘴,虎牙又露了出來:“傻呀你,我可不信。”

範易遲看着江與綿,也說不出別的話來,江與綿問他臉怎麽紅了,他說熱的。

“我不熱,”江與綿說,“我穿的正好,你穿的太多了。”

範易遲連連說是,還脫了夾克放在一旁:“對。”

江與綿滿意地沖着他點點頭,又說:“我們要不要來背一會兒單詞?”

範易遲看他真的想學習,只好陪他在咖啡廳裏毫無情趣地背單詞。

背着背着,江與綿背到“Affection”,突然停了。

範易遲心裏一緊,面上又不敢表露出來,假意與江與綿聊天,旁敲側擊了一會兒,江與綿中了他的圈套,認同他的觀點:“喜歡人是很難。”

範易遲便裝作随便地問江與綿:“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江與綿誠實地點頭了。

“我認識嗎?”範易遲當然不會以為是自己,且他隐隐有個猜測。

江與綿盯着單詞書看了一會兒,說:“嗯。但他可能不喜歡我。”

範易遲心裏說不出的複雜,他停了很久,久到江與綿都背了兩頁單詞,才說:“你要是喜歡,就去追啊,咱們高三生談戀愛,都不能算是早戀了。”

江與綿遲疑地說:“追啊?”

範易遲已經後悔自己說了那個追字了,就不繼續教江與綿了,但江與綿聽進了心裏,他晚飯都不吃就跑秦衡學校去了。

江與綿站在秦衡宿舍樓下,打他電話還是沒人應答,突然想起來以前秦衡給過他寝室座機號,就翻出來常識着打了一個。

響了幾聲,被人接起來,粗聲粗氣地喂了一聲。

江與綿說他找秦衡。

“秦衡?你是哪位?”對面的男聲一聽他找秦衡,就不大客氣地問。

江與綿害怕這種語氣,他聲音都變小了,說自己是秦衡家教的學生。

“他回老家了。”李崇正在游戲的關鍵時刻,說完就挂了。

江與綿醉咖啡因的勁兒還沒過去,他想到範易遲說的“去追”,回家拿了些東西,打了個車就去了火車站。江與綿就是嬌氣,不是癡呆,他在買票窗口的長隊那兒張望了會兒,排了進去,也沒碰到有插隊的,半小時後就順利的見到了售票員的面。

由于有點緊張,江與綿買票的時候還結巴了一下:“我要,要,買到瀝城的票,最近的一班。”

售票員跟他确認了時間,有一班車還剩張站票,就是要淩晨一點半發車,早上八點半到,江與綿點點頭,她就麻利地把票打給江與綿了,看江與綿傻乎乎的樣子,她還好心地告訴江與綿,可以去餐車找找位置。

江與綿頭一回坐火車的經歷很順利,他在餐車找到一個空位,買了一桌吃的,到了早上快六點,才終于有了點兒困意,把鬧鐘調到了八點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鬧鐘響起來的時候,江與綿睡了兩個小時,他暈咖啡的勁還沒過,醒過來又是精力旺盛,他下了車,跟着出站的人往外走,一擡頭就看見秦衡抱着手臂站在出站口。秦衡也看着他,表情有些意外。

秦衡是幫他哥來火車站接大專同學,誰知道還沒等到同學,等到了一個江與綿。江與綿看起來亂七八糟的,可他竟然跑到瀝城來了,讓秦衡質疑自己的做法是太不委婉了還是太過委婉。

江與綿看到秦衡,驚喜地跑過去,在秦衡面前站定了:“你怎麽在啊?”

“我接別人,”秦衡問他,“你來幹什麽。”

江與綿聽秦衡這麽冷淡,心一下冷下來,見到秦衡的高興也過興了,奄了吧唧的不說話。秦衡又問了一次他來做什麽,江與綿小聲說:“我來旅游。”

“瀝城有什麽好游的,”秦衡皺皺眉頭,他手機突然響了。是他哥打過來的,在那頭跟他道歉,說記錯時間了,他同學是晚上八點才到。秦衡聽他哥說完,看了站在一旁的江與綿一眼,說知道了。

江與綿等他打完電話,就要跟他再見了,弄得跟真是來旅游的一樣。

秦衡讓他可得了吧,拽着他的書包帶子拉着他往外走。江與綿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秦衡就又走慢了些,問他:“你來旅游,旅館訂了嗎?”

江與綿搖頭。

“那你晚上住哪兒?”秦衡說。

江與綿還說不知道,秦衡把他臉擡起來,果然咬着嘴唇悶悶不樂的。秦衡就放軟了語氣,問他:“你想跟着我住啊?”

江與綿半晌才“嗯”了一聲。他不想再騙秦衡什麽旅游了,他擡頭跟秦衡說:“我來找你,我想跟你住。”

秦衡甚至不敢去看江與綿的眼睛,他告訴江與綿:“你跟着我,就要吃苦。”

江與綿說不要緊。他并不怕吃苦頭,不然也不會來找秦衡了。

秦衡告誡着江與綿,手卻握緊了他,兩個男孩子牽手走路并不常見,但他不想放開。他想他是無恥的,配不上江與綿千裏迢迢來找他,也配不上江與綿坦坦白白貼在他心口上的真心。

秦衡快兩個月不見江與綿了,不見的時候覺得也不過如此,過些日子也就忘了。但真的見到了,就像偷到了什麽寶貝似的,江與綿被他捏在手裏,柔軟的頭發和眼神,江與綿依賴他,就像他也離不開江與綿一樣。

可這都是偷來的。

外頭太陽烈,秦衡帶江與綿上了沒空調的公交車,他有意要江與綿看清他們之間的差距,就帶他去了他回瀝城常住的那個大通鋪旅店。這旅店是個老樓,一個房間百來平,放了十幾張上下鋪的鐵床,一個床位,十五塊管一天,三百包一個月。

秦衡叔叔家不大,住不下他一個大男孩兒,他小時候在叔叔家地板上打地鋪,後來出了瀝城回來,除了過年,都住在這裏。他這次回來,他叔叔倒是給他在家裏邊上的旅館裏開了房間,和他哥的一個朋友一間。不過江與綿來了,他叔叔的好意他也只能心領了。

秦衡熟門熟路地帶着江與綿下了車,走街穿巷到了旅店,前臺只有一張小桌子。正巧有幾個流裏流氣的青年大聲喧嘩着從裏邊走出來,江與綿想到被勒索的那回,吓得貼緊了秦衡,秦衡沒管他,自顧跟老板娘說要兩個床位,付了錢帶江與綿走進去。

去他們的房間要經過一條細長的走廊再上樓,江與綿沒見過這樣的地方,他左顧右盼走得慢,秦衡拉了他一把,讓他快點走。

進了房間,裏面零零散散躺了幾個人,秦衡低頭看江與綿,江與綿也沒什麽表情,平靜地問秦衡他們睡哪裏。秦衡對着床號找到了他們的床位,江與綿用手扒了一下爬到上鋪的鐵梯,轉頭對秦衡說:“我想睡上鋪。”

秦衡說好,江與綿又問他,哪裏能洗澡。

這旅店上午和晚上都開一個小時熱水,秦衡看時間,正好有熱水,就帶着江與綿到樓下公共浴室去。

送到浴室門口,江與綿拉住秦衡,說:“你不洗嗎?”

秦衡猶豫了一下,心裏轉過了不少個念頭,還是陪他走了進去。

浴室裏面有兩排用浴簾隔住的洗浴格子,外面是更衣間,兩張長椅和幾個破爛的櫃子,江與綿把書包放在椅子上,脫起衣服來,秦衡有些不敢看他,也迅速把衣服脫了走進去,随便挑了個隔間洗起澡。

秦衡洗得快,在外面穿了衣服,等了一會兒,江與綿才出來,他穿着浴室裏的塑膠拖鞋,腰上圍了塊浴巾,裹着又白又長的腿,臉洗的有些薄紅,頭發濕濕地垂在臉邊上,他咬着嘴唇看秦衡:“外面好冷啊。”

換衣間裏還有兩個人,聽到江與綿說話,都把眼睛轉向他,秦衡恨不得把江與綿從頭到腳給兜好了不給人瞧,他給江與綿套了衣服,擦幹頭發,帶回了房間裏。江與綿到床邊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你昨晚睡了嗎?”秦衡問他。

江與綿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坐在上鋪往下看:“睡了一會兒。”

秦衡一聽就有問題,握住江與綿垂下來的腳腕,問他:“江與綿同學,請問一會兒是多久。”

江與綿手放在床邊的鐵欄上,無意識的摸着鐵鏽,說:“兩三個小時。都怪範易遲,帶我喝咖啡。”

秦衡一聽範易遲這名字。拉着江與綿就往下使勁,像是要把他拉下來似的,江與綿吓了一跳,把腿往回縮:“你幹什麽?”

“不幹什麽。”秦衡撸着袖子說。江與綿剛要開口,秦衡的手機又響了,還是他哥,問他什麽時候回去,能不能順路再帶兩箱爆竹。

秦衡挂了電話,問江與綿能不能自己待着,他有事兒要走了。

江與綿看自己的手,他白生生的兩條腿從髒污的床單邊垂下來,晃在秦衡面前,圓潤的腳趾快戳到秦衡臉上去了,好半天才甕聲翁氣地說:“好吧,那你晚上還回來嗎?”

“回來的。”秦衡硬下心腸,拎了包走到門口,剛才在樓下的幾個小青年又回來了,在樓道裏高談闊論街上碰到的那個妞屁股翹。

他又停了腳步,想到剛才垂在自己眼前的江與綿白皙的腳背,想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他究竟是在折磨江與綿,還是折磨他自己。

這不是江與綿應該待的地方,他這樣金貴的小少爺,就是離家出走,也要住五星酒店,叫酒店送餐,把衣服丢進洗衣籃裏,赤着腳在地毯上走。江與綿最嬌氣了,每天都要喊疼,他腳踢到塊石頭都想叫秦衡背他,一不留神就感冒發燒。

江與綿鼻子靈,讨厭不好聞的味道,秦衡喝了酒,他都要繞道走,可是現在卻為了秦衡一句話,願意跟他住在這麽個全是煙味鬼地方,一句怨言也沒有,乖乖的要等秦衡回來。

秦衡折了回去,把江與綿叫下來:“咱們不住這兒了。”

“為什麽?”江與綿問,“我可以住的。”

反正秦衡在哪裏,他就也想跟到哪裏去,吃不吃苦都是次要了。

“我住不了。”秦衡牽着他向外走,他把江與綿帶出去,重新找了個幹淨的旅館開了一個标間,把江與綿安置好,才回了他叔叔家幫忙。

江與綿在旅館裏百無聊賴地看電視,看着看着睡過去了。一覺竟然睡到了晚上九點秦衡回來。

秦衡關門的聲音響了點,江與綿被他吵醒了,坐起來問:“幾點了?我為什麽這麽餓?”

秦衡皺起眉頭:“我怎麽知道你為什麽這麽餓?”

江與綿看了時間,自問自答:“可能是因為一天沒吃飯了。”

秦衡只好帶江與綿出去吃飯,找個餐館給他叫了份炒飯,江與綿吃了個幹幹淨淨,對秦衡羞澀地笑了一下:“飽了。”

秦衡拉了紙巾給他擦擦嘴,帶他回去。

江與綿時差已經亂了,白天睡了過去,晚上就睡不着,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看秦衡,秦衡不知怎麽的,也沒法入睡,就問江與綿最近忙什麽。

“我報了下個月的托福考試,”江與綿說,“範易遲說,先試試水。”

“你能不能別總說範易遲?”秦衡不耐煩地打斷他。

江與綿的聲音在黑暗裏聽起來有些微弱,他說:“哦。”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秦衡開了口:“綿綿,你為什麽來找我?”

“我……”江與綿局促地呼吸着,見到了秦衡,他就不知道要怎麽說了,只好又說,“我想跟你一起。”

聽着江與綿在不遠處同他說話,秦衡心裏像刀一樣割着的感覺又回來了,刀口鋒利,貼着他的骨骼過去,要把他的心頭肉全剔出來,可能全寫滿了江與綿的名字。

“綿綿,我們不能這樣。”秦衡說,“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嗯。”江與綿聲音帶着些鼻音,應該不是哭,就是鼻炎犯了。

“你這次回去,就好好學習吧。”

江與綿頓了頓,說:“我回去的票——”

“——咱們,”秦衡打斷了他,他擡高了一些聲音,讓江與綿徹底明白,這所有的事都沒有希望的,“以後就別再見面了。”

江與綿仿若未聞地用口型把沒說的話補全了:“——還沒買呢。”

是這樣的,江與綿回家的車票還沒買呢,秦衡就要趕他走了,而感情也是這樣的,範易遲說的沒用,他追來追去也追不上秦衡,怎麽都追不上。

秦衡的心硬的要命,他也沒法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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