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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懷陽提出的請求, 像一記重拳打在老夫人和張素華母女的臉上,把她們仨都打懵了。
張素華腦子空白之後,瞬間又變得清醒, 姜心慈早就命不久矣,經了今日的刺激, 怕是真要立刻入棺材。她本沒有把握一次就要了姜心慈的命, 黃懷陽卻第一次如此憤怒,說明姜心慈的确不久于人世!
真是天助我也!
等姜心慈喪事過去, 黃懷陽再娶也是一年之後的事, 到那個時候,她早就把老夫人的財産給掏空了!
張素華大喜過望, 十分費勁才壓住喜色, 随即又飛速地想着眼前事情的應對之策。
老夫人最先開了口, 她厲聲道:“不行!”她不允許黃懷陽把她唯一的血脈親人, 趕出黃家!
黃懷陽上前一步, 神色堅決道:“今日我妻在園中散步……”
老夫人重重地摔了一下杯子,打斷了黃懷陽的話:“這事我聽說了!是粗使婆子莽撞,黃家的刁奴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 她們便是你這樣, 這樣的意外, 難道也能怪到貞兒和她母親頭上?”
黃懷陽直起脊背,态度更加強硬地說:“這不是意外。老婆子已經招了, 即便她不招, 老夫人,有些事兒子不是不計較,不過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一直寬容她們,如今卻是觸碰到兒子的底線了,兒子今日一定要把她們請走!”
室內一片死寂,老夫人與黃懷陽對視着,良久沒有說話。
張素華坐如針氈,醞釀了半天,才噗通一聲跪在老夫人跟前,泣涕漣漣,容色凄慘地道:“老夫人,我真是冤枉。表嫂病了許久,我早不害她,晚不害她,怎麽偏要這個時候害她。實在是下人污蔑!
表哥要趕我們孤苦無依的母女倆,我也不敢反駁什麽,只是遺憾以後不能在老夫人跟前盡孝,以後您吃藥的時候,切記不要貪急,如今又是冷秋,夜裏得安排心細的人值夜,再有那貪睡貪嘴的……”
說着說着,張素華便跌坐在老夫人跟前,用抽噎聲代替了言語,反倒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尤貞兒也跟着跪下,默默垂淚。
老夫人膝下獨子早逝,世上就這麽兩個血親,她本就對嫡子有芥蒂,眼下更是偏頗張尤母女,沉聲痛斥黃懷陽和黃妙雲父女道:“黃家,不是你只是你們的家。黃家,先有了我和老太爺,才有了你們!如今我還沒死,你們就急着把我的親眷趕出去,等我死了,我的牌位是不是也要挪出去扔了!”
這番話說得太重,黃懷陽和黃妙雲已經感覺到頭頂上“孝”字的帽子,壓得他們喘不過氣,若是不孝的名聲傳出去,他們父女倆,一個官聲受影響,仕途也許就此終止,一個閨譽不佳,親事勢必受阻。
黃懷陽先跪下,黃妙雲緊随其後,黃懷陽紅着眼圈說:“兒子這一輩子都會孝順您,兒子只是讓表妹出去住,并非不許她們再來探望您。兒子也想哄您歡喜,也想讓您覺得兒子孝順,但表妹戕害心慈已經是證據确鑿的事。若要拿妻兒性命換取兒子的孝順名聲,大抵也是兒子太懦弱無能了些,若如此,兒子也只能在忠孝面前,選擇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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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衙門回來,一刻不停,身上還穿着官服和官帽,他脫了官帽,放在地上,道:“兒子願意辭官,以後彩衣娛親,如此,希望老夫人能夠滿意,也請老夫人能夠同意兒子的請求。”
張素華母女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官帽,黃懷陽是說一不二的人,他說要辭官,便不是玩笑,可他辛辛苦苦爬上今天的位置,竟然為了內宅裏的小事,就要辭官,怕不是腦子給驢踢了!
更要緊的事,經黃懷陽這樣一威脅,今日之事若傳出去,他孝順的名聲必然有了,老夫人一個非血親的嫡母,便會落得個刻薄的名聲。
至于張素華和尤貞兒母女,怕是要成為人人唾棄的攪屎棍。
張素華不敢賠了夫人又折兵,無助地看着老夫人,死死地抓着老夫人的衣擺,卻一句口的都不肯開,尤貞兒在旁邊默默磕起了頭,倒像是現在就要訣別一般。
老夫人眼神流連在幾人身上,重重地閉上眼,道:“你們三人先出去。”
尤貞兒瞧了張素華一眼,張素華扶着她的手,同她一起拜別老夫人,離開了上房。黃妙雲也只好暫時離開。
丫鬟關上了上房的門,老夫人臉上不複慈和的神色,雙目冷冰如霜,十分硬氣地同黃懷陽道:“你想好了,為了一個女人,就要丢了你的官位?這些年你們夫妻是怎麽過的,你覺得值得嗎?”
黃懷陽意外地平靜,他篤定說:“值得。兒子不是沖動行事的人。”
老夫人眼神忽然軟和下來,道:“我知道你是個長情的孩子。我沒有看錯你。當初你哥哥去世後,族裏那麽多人勸我在族裏過繼一個孩子到黃家,我都拒絕了,我選擇了你。我撫育你長大,我的兒子用他的命換你的命,我這一輩子也沒有求過你什麽,只此一件事,或許是貞兒和素華的不是,我替她們道歉。我請求你,讓她們留下來。行嗎?”
黃懷陽口舌一頓,盯着老夫人渾濁的雙目,如鲠在喉。
他欠着老夫人的養育之恩,欠着嫡兄的救命之恩,所以這些年,他待老夫人不可謂不敬重孝順,他得的好東西,妻兒有的,老夫人也有,三年前老夫人高燒的那一夜,他也跟着熬夜伺候,只等老夫人清晨醒後,病情好轉,滿眼血絲地去了衙門。諸如此類知情,不勝枚舉。
黃懷陽不是個話多的人,但他的行為稱一句孝子,絕不為過。
只是在老夫人眼裏,沒有血緣的孝子,到底還是比自家侄女疏遠得多。
地上那頂官帽,也顯出幾分滑稽。
黃懷陽彎腰撿起官帽,臉色疲倦得很,瞬間蒼老了好幾歲,算一算年紀,他其實只是三十多歲的人,眼下看起來卻老如不惑之年。
他略一思忖,心裏有了主意,他聲音低啞,緩緩地說:“好。兒子這次依您。若有下次,莫說官位,您若是要兒子以命抵命,兒子也認了。”
老夫人眉眼一松,心裏舒坦了很多。
張素華在她身邊伺候慣了,換了別人,她會不習慣……張素華當年還和她獨子說過親,她看尤貞兒就像看自的親孫女一樣,她老了,她也累了,午夜夢回的時候,她經常都在想,如果她的傻兒子自私一點,沒有救黃懷陽就好了,如今她也能兒孫滿堂了。
這是黃懷陽欠她和黃懷仁的!
黃懷陽拿着官帽,并不戴上,他說:“不過……兒子不能對不起心慈。”
老夫人就知道黃懷陽不會這麽容易就答應,她問道:“你想怎麽樣?”
“內宅之事,妙雲比兒子熟,就讓她來說罷。”
老夫人點頭應允,黃妙雲進來之後,張素華和尤貞兒也跟了進來。
黃懷陽很愧疚地看着黃妙雲,眼神有些弱勢,他道:“你表姑母和表姐還是住家中,家裏的事,我不如你清楚,你和老夫人說罷。”
黃妙雲當即明白是什麽意思,她張口就同老夫人道:“為了母親的身體,從今往後,只許她們住在您的福壽堂,只許走偏門,家裏的所有事情,都交由我與母親打理。這樣一來,也不耽誤她們伺候您。兩全其美。”
張素華有些失态了,她尖聲問道:“你母親打理?你母親的身體……”
黃妙雲揚唇笑了笑,道:“我母親身體甚好,打理內宅,綽綽有餘。表姑母,您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是不是?”
張素華攥着帕子,複雜的眼神落在了黃懷陽的臉上……姜心慈又沒有性命之憂,黃懷陽竟拿官位相挾,他們夫妻關系早就交惡,他怎麽會這樣,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這樣愚鈍的男人!
老夫人接了話頭,說:“妙雲,一切都依你說的,只是一點,內宅的事交還到你母親手上,往後你表姑母便絲毫不沾手了。至于從前內宅裏的任何事,便不許計較了,你表姑母管理內宅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卸磨殺驢,委實說不過去。”
黃妙雲垂首道:“您說得有道理,孫女願意聽從您的意思。”
張素華與尤貞兒對視一眼,暗暗松了一大口氣……姜還是老的辣,如此脫下手中擔子,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事情商定到這個地步,再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黃懷陽懷抱官帽,和黃妙雲一起離開了福壽堂。
黃懷陽仰頭望天說:“天色黑得真快。”
他們方才進來不過是擦黑,現下卻是濃黑的夜色。
黃妙雲衣擺浮動,冷風從耳邊刮過去,她說:“夏日長,秋冬日短,自然黑得快。”
黃懷陽半晌沒有說話,臨到要分別的時候,他才瞧着黃妙雲欲言又止。
黃妙雲很體貼地笑了一笑,眼裏沒有一絲責怪,道:“爹,您不說女兒也知道,老夫人拿大伯父做托辭了是不是?”
黃懷陽點了點頭,不敢看黃妙雲的眼睛,随即又擡起頭,很鄭重的承諾:“這是最後一次了,若她們再有不軌之心,爹肯定要護着你們的。”
黃妙雲說:“把她們趕去福壽堂,已經足夠了。”
從今以後,張素華母女不沾內宅之事,便再沒有爪牙,也沒有錢使鬼推磨,刺激姜心慈。
黃妙雲又俏皮一笑,說:“而且她們非要去福壽堂不可,這樣才能永絕後患。”
黃懷陽眉毛一挑,朝着黃妙雲笑了一下。
父女倆想到一塊兒去了。
今日若把張素華母女趕走,老夫人心中生怨,保不齊還要怎麽接濟她們二人,這終究不是長治之舉。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素華母女對黃家如此,本就是不大顧忌老夫人的恩情,将她們丢去老夫人身邊,任她們再做一次白眼狼,讓老夫人自己吃吃虧,她方曉得身邊伺候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親眷。
黃懷陽也沒什麽好說的,囑咐兩句,便走了。他乘着夜色,沒有立刻回院子用膳,也是在園子裏走了一刻鐘,其實有時候他也會想,假如,假如長兄沒有救他就好了。
黃妙雲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背影,才去了箬蘭院,她方才瞧見了,父親仰頭看天的時候,眼睛裏含着晶瑩的淚光。
箬蘭院裏,姜心慈已經平複下來,黃妙雲去的時候,她正在做針線活兒,言哥兒和黃敬文也都在跟她前侍奉,兄弟兩個聽說她發了病,又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眼見她已經好好兒的,更不知道從何問起,泥胎似的站在旁邊,傻不愣登的。
黃妙雲挑簾子進來,乍見兩個肉石墩子,唬了一愣,問道:“怎麽不坐下?”
黃敬文這才坐下,言哥兒等黃妙雲坐了,才挨着她坐下。
姜心慈放下手裏的東西,問黃妙雲:“怎麽樣了?”
黃妙雲喝茶解了渴,瑩潤的眸子癡癡地看着搖動的燭火,把事情告訴了他們。
姜心慈手裏還攥着布料,她沒說話,她早知道老夫人偏袒張素華母女,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已是極好的。
黃敬文和黃敬言可不這麽想,言哥兒早就對尤貞兒生了厭惡,黃敬文則漸漸将心思放在周小娘子身上,逐漸從青梅竹馬的感情裏脫離出來,今日事關母親,他也生了幾分厭惡與憤懑。
胡媽媽打簾子進來說廚房的送飯過來了。
母子四人一道用了晚飯,月亮晃上天,黃妙雲他們仨才各自提着羊角小燈,離開箬蘭院。
胡媽媽還是送了黃妙雲一程,黃妙雲勸胡媽媽早早回去,姜心慈離不了她的伺候。胡媽媽便不再送了,說:“往日倒也罷,今日夫人發了病。我到底不放心,還是要陪着過夜才好。”
黃妙雲與胡媽媽就此分別,她甫一回到院子裏,留香奔出門來迎她。留香見黃妙雲表情平和,心知事情妥帖了,又細心問過:“姑娘用飯了沒有?”
“已經吃過了。”
留香笑眯眯地說:“姑娘,儲家派人送東西來了,你去瞧瞧。”
黃妙雲大步進去,卧室裏點着一盞走馬燈,和中秋夜裏的花魁燈一模一樣!
留香獻寶似的說:“是儲家大爺送來的,真好看……”
黃妙雲想起來了,中秋夜裏,儲歸煜好像是說要送她一盞,只不過她當做玩笑話罷了,怎麽他真送來了!
這燈貴重,黃妙雲收了心中很忐忑,連忙問:“大表哥可有其他的話留下?”
留香說:“是儲大爺的貼身小厮親自送來的,說是一切都在燈裏了。”
黃妙雲忙不疊卻仔細看花燈,仔細一打量,卻和那一夜的花魁燈是不同的,這一盞燈上,人物身上的花紋是她喜歡的玉蘭花……儲歸煜真是用了心的。
她将燈轉了一圈兒,果然看見有一處藏了張紙條,打開一看,儲歸煜要請她幫一個忙,燈是謝禮。
黃妙雲覺忍不住一笑,事兒沒辦成,謝禮先送上了,她燒了紙條,頓時想起來,儲崇煜的信,她還沒回複呢。
留香圍着燈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出神的黃妙雲:“姑娘,燈是要還是不要?”
黃妙雲道:“留着吧。”
姜心慈發病,她又要去求儲歸煜請五草神醫回京複診,既是謝禮,收也無不可,退回去未免傷他情面。
留香收了燈,放進庫房,黃妙雲一個人盤腿坐在塌上,披散了頭發,展開懷裏皺巴了的信,遲遲沒有提筆。
明日又是秋獵日,若今夜不回,儲崇煜明日肯定直接與她面說,她可怎麽好答複他。又或者世子夫人真替儲崇煜出面向黃家提親,黃家便沒有回旋餘地。
黃妙雲想起今日種種,不由忐忑起來,母親前世的死期還未到,父親的印章也未出現,她尚且不知道自己前途如何,家人安危如何,她若嫁給他,黃家再被抄家,他必然受到牽連。
若黃家僥幸躲過劫難,儲崇煜将來要弑兄,與儲家為敵,她的家人又該怎麽辦……儲歸煜又是她的恩人,她又能坐視不理麽?
黃妙雲捏皺了紙,呆了片刻,提筆回了信。
夜深了,黃妙雲到底是親手将炕桌上那點子跳動的小火焰,生生給剪滅了。
黃妙雲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她今日沒有打算去賽馬場,大黑早早在門口等着她,她送了信出去,便折回了府裏。
黃家兩個兄弟今日也沒有出去,都陪在姜心慈身邊,黃妙雲也在箬蘭院裏,和姜心慈一起料理內宅之事。
雖然老夫人說了不再計較從前的事,但不計較和不知情是兩回事,黃妙雲要将張素華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呈到老夫人跟前。
黃妙雲一面查賬,一面提了下人審問,那些人本來嘴巴嚴,只是聽說昨兒冒犯姜心慈的粗使婆子被黃懷陽的人關押後,聲極其慘烈,個個兒都老實了。黃家當家做主的,到底是黃懷陽,老夫人老了,她的話管不了幾年了。
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主兒,大部分都是見風使舵的人,黃妙雲和姜心慈雷厲風行,事情查問的很順利。
中間休息的時候,黃妙雲靠在引枕上發呆,姜心慈喝了口茶,問她:“妙雲,想什麽呢?”
黃妙雲愣愣回神,笑說:“沒什麽……”
姜心慈翻着賬本,說:“你今兒都走神五六次了……”
黃妙雲羞赧笑笑,弱聲說:“有這麽多次嗎?”
姜心慈正要答,下人進來禀說:“夫人,姑娘,表姑奶奶今兒個早晨要喝燕窩粥,沒喝上,她的丫頭在廚房耍了一頓脾氣,表小姐又說要用馬車,車夫不肯走,正在前院裏吵吵鬧鬧的。”
黃妙雲一早上就吩咐了各處,張素華和尤貞兒,再沒有從前的待遇了。
她漫不經心地說:“随她們鬧去。”
胡媽媽打發了禀話的人出去,道:“姑娘,怕是一會子要鬧到福壽堂去。”
黃妙雲把手裏的東西一整理,下榻道:“正好,我去一趟福壽堂,看看她們怎麽鬧。”
客居黃家,怎麽沒有一點自覺性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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