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立人設
細小的酥麻感傳來,裴衍的手臂又是一僵,擡手便扣住了那不安分的小手,終于發了話:“和離書還未遞到府衙,便算不得準,這一日不過明路,林媚生便一日是我裴家的妻。況這門婚事還是當初林同知親自操持的,孫夫人今日何故要逼女它嫁?這便是鬧到州府,恐也是不占理。”
這話條理清晰,句句在理,噎的孫夫人竟一時沒了話,臉上湧起怒意,便要小厮上前搶人。
幾個身高體闊的小厮上來要扯媚生的臂,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隔開了,手腕一痛,咔嚓一聲脫了臼,伏在地上時還有些不能相信,這個文質書生,哪來這麽大力氣?
裴衍也不多話,示意媚生與啊霧進了門,站在門邊,丢下一句:“想來揚州地界還是有法度的,若夫人執意入宅搶人,那裴某也不介意告上州府。”
說完轉身進院,哐當一聲掩了門。
蘇夫人立在門邊,氣的胸口起伏,卻也無法,只得帶人離了巷子。
裴衍進了院,背手立在天井裏,并不将人往屋內讓,目光沉沉,問了句:“林媚生,你打的什麽主意?”
他有些看不透她了,鬧着合離的是她,現下賴在裴家的又是她。
媚生頭腦昏沉,今早淋了一場雨,又鬧了這幾出,剛剛強撐着的氣力一卸,便覺出身子虛浮,已是發起燒來。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臉上有些病态的潮紅,張了張口,連嗓子都是啞的,還未出聲,門吱呀一聲響,霍氏已從繡莊回來了。
“怎的都站在此處。”霍氏放下手中的竹篾籃,打量了兩人一眼,上來攙媚生,絮絮叨叨:“莫要站在風口上,晚間風涼!”
觸到那雙灼熱的小手後頓住了話頭,“哎呦”一聲又去探她的額,急急道:“怎得發燒了?肅之,快把人背進去。”
肅之乃是裴衍的小字,現下他微皺了眉,修長的指點在石桌上,猶豫着沒動。在霍氏再三催促下,無奈的搖了下頭,終是彎下腰,要将人背進卧房。
媚生伏在那寬厚的背上,只覺得一顆心都安定了下來,便任由自己昏沉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黃昏,睜眼便見霍氏焦急的臉,正拿着帕子替她拭臉,身上慈愛的氣息讓她想起撫養自己長大的樹妖婆婆。
她心中微動,糯糯的喊了聲“娘。”
霍氏見她醒了,連聲應了,便要去桌上倒水,她左腳先邁出,右腳再慢慢拖過去,竟是坡了一條腿。
媚生心中微訝,卻是頭一回注意到,她很快壓下那絲異樣,只當尋常人待她,接了粗瓷茶瓯,喝了個幹淨。
霍氏坐至床邊,嘆了口氣:“阿生,有些話娘想同你講清楚。文德十一年,我身子虧空,暈在了街上,是一位夫人将我擡了回去,延醫問藥,撿回了老婆子的命,這位夫人便是你的母親-周夫人。數月前聽得林大人正為自己的嫡女尋沖喜郎君.....”
她頓了頓,拿帕子拭去媚生唇側一滴水跡,接着道:“你該曉得,活死人似的一個姑娘,清正人家無人願接,我與肅之商量再三,願伺候你的下半生,無非是感念夫人生前恩義,并無他想。至于你口中的嫁妝,成親前林老爺已不省人事,早被你繼母扣下了,确實沒進裴家半分。”
話音剛落地,裴衍走了進來,微皺了眉道:“母親,何必說這些。”
他說完,收拾了架上的幾冊書簡,便要出門。
“站住,你回來的正好。”
崔氏将人叫住,又轉頭對媚生道:“阿生,娘問你,現下你既已清醒,可要在裴家過下去。過,我裴家雖不富裕,但斷不能缺了你的衣食,不過,我讓肅之送你回去......”
“我過。”話還沒說完,已被媚生匆匆打斷,她拽住崔氏的衣袖,仰起的小臉滿是真誠:“娘,我要跟夫君好好過日子,再不鬧幺蛾子,以後生是裴家的人,死是裴家的鬼!”
霍氏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轉頭又盯住了裴衍,伸開滿是老繭的手,道:“合離的文書,拿來!”
裴衍微蹙了下眉,只道:“母親,人的禀性不好改,你三思。”
“拿來!”霍氏眉眼間染了愠色,很是執拗。
裴衍無法,從書簡中抽出合離的文書,遞了過去。
霍氏一把扯了過來,三兩下撕了個粉碎,安撫的看向媚生:“阿生只管好生養着,養好了身子也好給肅之生個大胖小子。”
這話太直白了些,媚生臉一紅,羞答答瞟了一眼門邊青竹般的男子,四目一對,那雙清冷的眸駐足了一瞬,不動聲色的避開了,擡腳出了門。
至晚間,媚生用了發表散寒的蘇葉粥,斜倚在榻上養神。
她想起裴衍眼裏毫不掩飾的厭棄,又想起樸實慈愛的霍氏,一時打定了主意,往後便在霍氏身上下功夫,在裴衍進京趕考期間好好服侍老人家。
便是日後裴衍身居高位,要休妻,想來看在母親的面上,也會給她個安穩去處。
到時種花種草,修行養身,豈不也是條快樂的鹹魚。
她喜滋滋想着,剛閉上眼,卻隐隐瞧見了司命那張老臉。
司命瞧了她一瞧,又嘆了三嘆,開了口:“媚生啊,還有樁事忘了告知你,若你想要回天界,還需得取三任夫君的心頭血。”
幾滴心頭血而已,不慌,媚生揮了揮手,想揮掉司命這喪氣的臉,轉頭便要沉入夢鄉,冷不丁聽他又道:“這心頭血也是有條件的,需得這供血者滿心滿眼都是你,心甘情願奉上才作數。”
媚生怨怼的瞧了司命一眼,伸手便要扯他的胡須,不料手一空,睜開了眼,便瞧見啊霧滿臉憂色的走了進來。
她站在屋內,躊躇了一瞬道:“奴婢瞧着裴家忒小了些,除了這東廂,竟沒有個正經卧房了。姑娘還病着呢,今日便要同新姑爺同住了,若是姑爺忍不住,這可如何是好?”
“不......不能吧?”媚生想起那人一身疏離的清冷,怎麽也想不出他沾染了□□的模樣。
“怎得不能,我家姑娘這樣美。”
啊霧小小聲嘟囔了一句,轉頭看見蟹殼青的錦紗窗上映了個婆娑的影子,吓了一跳,悄悄戳了媚生一下,低低道:“姑娘,你看,我就說嘛,新姑爺已是忍不住要來偷看你了。”
媚生理了下額上碎發,沒想到裴衍這樣的人也會拜倒在自己的美色下,想來剛剛的憂愁竟有些多慮了,一時還有些感慨。
她拿捏了幾個姿勢,都覺得不太妥當,最後還是順手拿了本書冊,斜倚床榻,以手支頤,帶出些漫不經心的慵懶。
燈影朦胧,映出素白中衣的美人,舉止妙曼,随口便吟了一首詩,簡直美貌與才華并重,必能一舉擊中男子的心。
媚生如此想着,篤定的翻了一頁書,垂着眼作沉思狀,吟了一句:“雨中山果落,燈下......”
燈下什麽來者,這萬年來詠了幾首詩,現下竟記不全乎了,頓了頓才接道:“燈下有螞蚱。”
忽聽窗外低低一聲嗤笑,接着身影一晃,人便沒了。
這反應不對啊,媚生詫異了一瞬,擡起頭看啊霧,一臉的不敢置信。
啊霧恨鐵不成鋼的搖頭,急得跺腳:“姑娘,你怎麽學問就不見精進呢!燈下有什麽螞蚱啊!是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啊!!”
.......
窗外濃稠的夜色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披了玄色大氅,兜帽遮臉,聽了那丫鬟的言語,又是忍俊不禁,還未笑出聲,卻被一只手掩了嘴,拖至了香樟樹後。
他眉眼染上厲色,剛要動怒,回頭見了那張清俊的臉,卻又變了顏色,抖着肩膀憋笑:“燈下有螞蚱,哈哈哈哈......裴肅之啊裴肅之,幼時便名動太學的裴肅之,你竟娶了個白丁!”
他壓着嗓子說完,擡頭又瞥見屋內的女子起了身,一截細腰,玲珑有致,站在那裏,便顯出纖秀楚楚的姿态,誘着人想要一窺真容。
黑衣男子一時有些失聲,喉結微動,道“你.....你竟是為了這容貌娶的?不能夠啊,咱們這樣的人,什麽樣的尤物沒見過,須知這相貌最是不耐用......”
裴衍瞧了眼那窗上的剪影,微蹙了眉,不動聲色的擋住了黑衣男子的視線,抓了那人的手臂,輕輕一躍,翻過了牆頭。
“裴肅之,孤現在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種實權太子,你曉不曉得?!真是無禮!”太子殷臻撫了下袍袖,對被揪出院子有些不滿。
“太子日理萬機,因何來了揚州。”裴衍語氣平常,彈了彈被太子拽過的衣擺,露出些許嫌棄的神色,惹的太子又是一陣氣悶。
殷臻順了順氣,道:“江南的貪墨案太棘手了些,多住了幾日,順便來看看你。”
他說完忽而斂了神色,細細打量了裴衍,斟酌着問:“肅之,今年的秋闱還是不下場嗎?”
裴衍十歲便中了秀才,眨眼十三載,未再參加過鄉試。
此刻他站在漆黑暗影裏,周身是一片沉肅的寒,微提了聲調,道:“平貞,以後不必再問。”
說完轉身要走,聽身後太子又低低道了句:“父皇大限将至,時常提起你們父子,想來倒是有些難言的愧疚。欽兒現下記在我名下,也已垂髫,萬望能有你親自教導。”
頓了頓又補了句:“甄家啊緋,等了你好些年,你們這樣的情誼,當真舍得下?”
裴衍沒說話,影子孤零零一條,片刻後擺擺手,翻牆進了院。
他在香樟樹下站了片刻,剛要轉身,見茜紗窗上映出個美人剪影,女子卧在塌上打瞌睡,中衣滑落一角,露出若隐若現的香肩。
他匆匆移開視線,倏忽轉了身,走了幾步又頓住,默了一瞬,去西廂尋了塊粗麻葛布。手中長釘摁下去,悄無聲息便将這紗窗糊了個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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