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往事·荒年

赤裏城外過了第一座長亭往西,走不多遠,會看到蒿草叢中立着的荒棄山神廟。

元鳳七年,那山神廟就是一副破落的模樣了。

深秋的雨夜,山神廟裏點着小小一堆火,一個瘦小的身影穿越重重雨幕跑來,噠噠噠,一身濕淋淋地跑上了石階。

瘦小身影一眼掃盡廟中荒涼情形,最後瞧了瞧那堆火,于是一面脫下濕褂子擰着水,一面朝火堆近旁背對他睡在幹草上的人說道:“兄弟,借火烤烤。”

已經睡下的人動都懶得動一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簡短回應道:“随意。”

那瘦小少年就不客氣地在火堆旁坐下了,他撿了地上的磚石和樹木枝丫支起個架子,把褂子搭在上頭烘,火烤着烤着,小少年也越來越困,最後實在撐不住,就趴在自己膝頭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左一聲“喂”右一聲“喂”地将他推醒了,他揉揉眼睛正要看是誰攪了好夢,一塊白色的東西飛快在他眼前一晃,然後他的手被人往外一拉,塞進了一件軟涼的物什。

“吃吧。”原本睡在草堆上的人此刻坐在他身邊,正笑嘻嘻盯着一臉茫然的他。

“呃,什麽……饅頭?”小少年十分錯愕,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卻眉頭一皺,把它還給了對方,撇過頭說道,“我不餓!”

“不餓?那你肚子咕咕叫個什麽勁?”對方忍俊不禁,笑得好不客氣。

小少年登時羞到面紅耳赤。

“喏,拿着吃吧。”饅頭又回到了他的手裏,同時被一起塞過來的還有一只水囊,“我只有這些東西了,你要再餓,也只能忍着。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他擡眸看了看對方,對方的臉龐同樣顯得年少,雖舉止略有浮誇,但并不像壞人,小少年攥緊了饅頭和水囊,一咬牙,猛地将它們都伸到了對方眼前:“你先吃,吃了我就告訴你!”

“欸?”

“我怕你圖財害命。”

“哦,也是。”對方其實沒怎麽想明白,糊裏糊塗地接過去,咬了一口冷饅頭,又喝了水囊裏的水,“——嗯?不對!我圖財害命?就你這樣的,會有財給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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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從他手裏奪過饅頭,大口咬下:“我叫趙肅。”

“……”

“你呢?”

對方從發愣的狀态中回過神來,咧嘴露出細白整齊的牙,爽朗笑道:“哈哈,這可巧了,我也姓趙,單名一個‘譽’字,你叫我阿譽就好。”

小少年趙肅悶頭含糊不清講了一句:“多謝你。”

“不客氣。”趙譽挑挑眉,複又看趙肅許久,趙肅狼吞虎咽把最後一口饅頭送進了嘴裏,趙譽這才往他身邊靠了靠,并且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你衣服都濕成這樣了,幹嗎不脫下……”

“來”字還卡在喉嚨裏,一記不輕的拳頭就砸到了趙譽的臉上。

趙譽慘叫一聲,捂着眼睛往後跌倒,疼得直在地上打滾:“你、你打我做什麽?有病啊!”

一彈三尺遠的趙肅很尴尬,他手足無措地站着,白着臉不知該怎麽辦,他将揍過人的那只手縮到身後,讷讷了好半天:“對……對不起……我……我……”

“白眼狼!”趙譽氣呼呼從地上爬起裏,一想到被趙肅剛吃到肚裏去的那個饅頭就特別痛心疾首。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能打這麽準嗎?哎喲,我的眼睛,都腫了!睜不開了!”

“要不,我……我幫你看看……”

“滾!”

趙肅碰了一鼻子灰,他愈感愧疚,站也不是,坐回原位也不是,只好低着臉往後退幾步坐下,與趙譽隔火堆相對,特意離他離得遠遠的。

趙譽揉着傷處,沒好氣瞪着火堆那邊的趙肅,趙肅一言不發,頭埋得低低的,手裏牽過一根枯樹枝在地上劃拉了半晌,趙譽看他那副委屈無害的模樣,氣漸漸就消了,想了想,張口問道:“喂,你身上,是不是有傷啊?”

趙肅搖頭,依然拿着樹枝在地上慢慢劃拉着:“沒有。”

趙譽聞言,火氣又噌噌飛速長回來了:“那怎麽我才摸摸你衣裳你就動手打我!”

趙肅頓了頓,擡臉看趙譽的同時把手裏的那段樹枝丢進了火裏:“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你要對我怎樣。”

聽上去也很有道理,趙譽啞口無言。

火堆裏“噼啪”一聲燒得格外清脆。

“算了算了。”趙譽語氣不耐煩地走開了。

趙肅看到他不再計較而是繼續走去睡覺,意識到可以順着這臺階下了。

“好人做到底。”正剛松一口氣,一只包袱就被丢到了趙肅的懷裏,轉過頭,目光一寸一寸往上擡,然後就看到了一臉冷霜站在他身後的趙譽,“這是我的衣服,你先把身上的濕衣裳換了吧,瞧你這寒酸樣,病了肯定看不起大夫抓不起藥!”

趙肅眨眨眼,張了張嘴想說不用了。

“讓你換就換,少廢話!”趙譽兇巴巴的,搶先開了口,“我去睡覺,你別吵我,不然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哦。”

趙譽是夜睡得沉,不知道趙肅是什麽時候把濕衣裳換下的,也更不知道他又是幾時烤幹了濕衣再換回去的,總之第二天清早他醒來,他的衣服已經被整齊疊好放在邊上了,趙肅神采奕奕的,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趙肅要進城,趙譽死皮賴臉也跟着一起,兩人進到赤裏城,趙譽用身上僅有的三個銅板買了三個剛出鍋的熱饅頭,自己留了一個,另兩個都塞給了趙肅,趙肅四處張望好像在看什麽,沒太在意趙譽對他“關愛有加”的小細節,吃到第二個饅頭的時候,才發現趙譽手上什麽都沒有了:“你買了幾個饅頭?”

“三個。”

“你給了我幾個?”

“兩個啊,你自己不會看嗎?”

“為什麽給我兩個,你自己卻只吃一個?”

趙譽高趙肅一頭,被這樣一問,抱起雙臂瞧他,居高臨下的眼神浮上幾分不屑:“嘁,我才不像你,瘦得像根豆芽菜。”

趙肅擰起眉頭,猶豫盯着手裏才咬過一口的饅頭,緊接着就将它塞進了趙譽嘴裏:“我飽了,你自己吃吧!”

趙肅在街口上四處望了望,前面行來一輛插了镖局旗幟的馬車,她趕忙上前攔住随車走着像是镖師模樣的漢子問道:“大哥,我向你問個路,若是要去京中,出了東城門該怎麽走?”

漢子古怪看他一眼:“小兄弟想去京中?我看還是算了吧。”

趙肅驚詫:“怎麽說?”

漢子道:“你還不知道啊?章興王蕭執祿謀逆,勾結烏罕人反我大齊,江南江北現在戰火連天的,南來北往的通路早就斷了。就拿我們镖局來說,這兩年來接的镖,最遠也只送到梅山。不是我說,誰這個時候想北上進京吶,那肯定就是活膩了嫌命長。”

漢子說完,搖頭嘆息着走了。

趙肅心裏涼了大半截。

“咦,你想到京中去?”趙譽烏青着一只眼,特意湊上臉來,笑眯眯谄媚極了,“幹什麽?帶我一起好不好啊?”

趙肅生氣狠推了他一把:“走開,你別總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粘着我!”

“瞧你這話說得,啧啧,好小氣喲!”趙譽單手放腰上,一副很是無所謂的潑皮樣,“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無父無母,生下來就是沒人要的孤兒,去哪裏還不都一樣?難得跟你有緣,就一起咯。”

“呸,誰跟你有緣!”

“你啊,多我一個不多,你就帶上我嘛!”

話不投機半句多,趙肅走得飛快,趙譽卻是跟在後面一路喋喋不休講着“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大道理,突然,趙肅停了下來——

趙譽喜笑顏開:“終于想明白了吧?”

仔細一看,趙肅卻沒看他,而是盯着牆上的告示發呆。

趙譽怪疑,扭頭細看:“……征兵?”

告示上加蓋了鎮遠将軍的朱印,顯得格外打眼。

趙肅盯着征兵告示若有所思。

趙譽見他神色愈發凝重,不由吃驚:“你不會是想……兄弟,別開玩笑啊!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何況是這種鬼年頭,十個士兵九個死,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要應征。”

“趙肅!”

趙肅沒理睬,直接就奔着城南的征兵處去了,那帳前人頭攢動很是熱鬧,尤以少年人居多,叽叽喳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調笑,個個熱血澎湃的樣子,像是明天就可以殺上戰場,蕩平叛逆,然後光榮地為國捐軀。

“說了一個一個來,你們咋就聽不懂人話!聽不懂趁早給老子滾,回家喂豬種地多好,免得丢人丢到軍營裏!”負責登記的是個瘦高的中年武将,他對混亂的秩序産生了不滿,撂筆先站起來罵了一通人。

趙肅排了好久的隊,終于到他了,他張嘴報自己名字:“趙……”

“司徒譽,毀譽參半的譽。”

興許是趙肅發聲輕,中年武将沒聽清,擡頭看時,“趙譽”已站在面前,武将掃他一眼,低頭錄名。

趙肅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盯着“趙譽”,腦子裏有些空。

“你呢?”中年武将問。

“趙肅,肅是……秋風肅殺的‘肅’。”

登記完名字,氣急敗壞的趙肅一把将“趙譽”拽到了人少的角落裏,狠狠踩了他一腳:“你敢騙我?你連名字都騙我?說,你到底是什麽人!還有究竟想幹什麽!”

“趙譽”疼得眼泛淚花,立刻并指朝天道:“這回是真的,司徒譽是真名,我發誓!”

“還有呢?跟着我想做什麽?”

“天地良心,我絕無害你之心啊!”

怒不可遏的趙肅緊接着又踹了他膝蓋一腳:“少廢話!”

“哎喲!你大爺!”司徒譽疼得龇牙咧嘴,急忙順着城牆根站遠了許多,連連擺手解釋,“不是,不是罵你,罵我、罵我自己!趙肅,有話好說……真的真的,別動手動腳行嗎?”

“還不快說!”

“是是是,我說。名字呢,我是騙了你,不,也不是,五五開嘛,我是不姓趙,但我的确單名一個‘譽’字啊!你也說,防人之心不可無,給你東西吃你還讓我試毒呢,我留這點心思不為過吧?還有粘着你想圖謀不軌什麽的,我是真冤枉!我一個沒爹沒媽的人,随便到那兒都一樣,能活就行,跟着你報名從軍,指不定還能混口飽飯吃,多好啊!”

“‘十個士兵九個死’,是你自己說的,難道你不怕死嗎?”

“一開始是怕,怕得要死,不過,看你一根豆芽菜都這麽無所畏懼,我再怕豈不是很沒面子?”

“喂,不準再說我是豆、芽、菜!”

趙肅面色不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一下一下戳着司徒譽的心口忿忿然警告完他,就自顧自轉身走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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