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事·小兵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趙肅站在擁擠的人堆裏等着過第二輪篩選,司徒譽又厚顏無恥挨近了來。

“嘿,趙肅,我聽說鎮遠将軍麾下有一支虎狼營……”

趙肅不想聽司徒譽啰嗦,回頭冷橫了他一眼,司徒譽這多話精倒是頗為識相,馬上就閉緊了嘴。

“司徒譽!”

“在!”司徒譽忙扒拉開左右的人,興沖沖站到了最前頭。

按冊叫名的是個年輕武官,在他旁邊坐着一位四十許上下、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的中年将領,那将領惬意非常地擡起眼皮子,瞅瞅司徒譽,繼而點頭,武官便在司徒譽名字後頭打上一個勾。

“多謝大人!”司徒譽含笑抱拳,自覺站到過了關的一堆人裏去了。

“下一個,趙肅!”

“在!”

趙肅低頭理理衣裝,跨出兩步,站上前。

誰知中年将領看他兩眼,忍不住發起笑來,大概是報名從軍人數衆多,眼光随之也高了,不太瞧得上趙肅瘦小的模樣:“丁緒是不是眼瞎呀?你這樣的,也給過?”

趙肅蹙眉,略有怒意,隐忍下來,恭敬抱拳道:“大人,不是塊頭大就一定厲害的,行兵打仗,腦子也很重要。”

“喲,嘴皮子挺溜。”将領冷笑着站了起來,“明白告訴你吧,軍爺我呢,是看不上你的,誰知道你這樣瘦雞子似的人進到軍營裏來是不是浪費糧食。不過,既然你說塊頭大的人不一定厲害,那軍爺就給你個機會,省得你不服,說軍爺欺負你。”将領往左側過關的人中掃了一圈,手擡起,手指不偏不倚指中了司徒譽,“你跟他打,打贏了就錄你名姓。”

司徒譽吓得不輕,左看右看,很不确定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問:“将軍說我?”

一個士兵把司徒譽揪出來,推到了将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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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領笑裏藏刀地拍了拍司徒譽的肩膀:“小子,看你筋骨強健,下盤穩重,武功應該不賴吧?別故意放水,否則你就跟他一起滾蛋!”

趙肅烏黑的一雙眸子望定司徒譽,直叫司徒譽掙紮不已,極是為難。

正絞盡腦汁想辦法,趙肅卻起手擺好了準備對打的姿勢:“請。”

司徒譽依舊傻站着沒動。

“別耽誤時間了。”

說完這句話,趙肅淩厲的一掌就沖着司徒譽的面門上去了。

司徒譽暗暗叫苦不疊,幸而反應及時,偏身躲過了那一掌。

趙肅見他身法矯捷,駐步沉穩,知道他是故意沒亮出過真本事,彎起唇角笑笑,再次錯肩時,他在他耳邊說道:“藏着一身好功夫不使是故意想讓我進不了軍營?”

“我瞧這小子水放得忒厲害!”那邊将領在與旁人高聲調笑。

司徒譽努力定了定神——

唉……死就死,大不了趙肅輸了,我也不從軍,陪着他去別地謀生!

想好了退路,司徒譽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見招拆招之餘,也進而轉防為攻,這樣一來,更顯一身好本事,原來之前嬉皮賴臉被趙肅打罵欺負,盡是刻意而為的忍讓。

趙肅見他武功不俗,七分驚訝三分惱怒,于是出手更重,招招疾烈,一點情面不留,就恨不得立刻能将司徒譽撂倒在地狠狠踩上一百腳,踩他個面目全非!

“喂喂喂,悠着!你悠着些!”

“司徒譽,去死吧!”

“……”

司徒譽打得不耐煩,扣住趙肅臂膀順手将他推開的下一瞬,趙肅腳下沒站穩,踉跄着退了三丈多遠,形容頗是狼狽,饒是早已想好對策的司徒譽還是不禁臉上變作了青白色。

“哈哈哈哈!”一旁觀戰的将領拍手大笑,“瘦猴小子可瞧仔細了,這可不是軍爺故意難為你!去去去,趕緊歸家去!”

趙肅咬牙,不甘心地捏緊了拳頭。

“慢!”

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嘈雜的人群忽而一靜。

“将軍?”一位甲胄莊嚴的大将從東南角走了過來,方才奚落趙肅的将領立就換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臉,“将軍怎麽在此?可是有羅修能為将軍效勞的地方?”

大将按住腰上懸着的一柄長劍,緩步過來,身後跟着兩員年輕副将,他雖眉眼慈和,氣度卻很是不凡。

大将走至中年将領羅修旁側,打量趙肅與司徒譽,最後目光又落回到趙肅身上,說道:“留下他。”

羅修面露難色:“将軍,不是末将不留他,實在是這小子的功夫不堪吶!方才您也看見了,他輸給……”

“羅都尉,”大将瞥他一眼,笑笑,“本将不是瞎子,剛才的情形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你說這小子的功夫爛?好——”大将往周遭掃了一圈,指指左側那堆選拔過關的新兵,“你随便挑一個來跟另外的那小子打,看誰能在他手底下過三十招。”

羅修擺明了是存心挑剔趙肅,大将寥寥數語點破,羅修漲紅了臉不敢再辯駁。

事情忽然有了轉機,趙肅驚喜交加:“多謝将軍!”

大将走近幾步,再細細端詳他一番,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頭:“嗯,是瘦了些,但是底子很好。小夥子,軍中食物粗粝,切不可挑食啊!”

趙肅很激動,忙挺直了腰背回答道:“是!”

大将想了想,又輕聲說道:“我名鄧浣,字化微,是軍中的衛将軍,你若是表現出色,或許有朝一日能到我的身邊來為将,我希望你好生珍重,能給我這樣的驚喜。”

一陣暖流湧上心頭,趙肅目不轉睛望着大将,眼底忽而紅熱,是全然說不出話來了。

目送衛将軍走遠了,羅修揮了揮手:“趙肅,配至火頭軍。”

司徒譽怒從心起,欲與之争辯,趙肅暗中攔下了他。

負責名冊勾選的武官呆住,尴尬提醒羅都尉說:“都尉大人,趙肅他……是衛将軍……”

羅修不理會,仿似未聽見,他直接問趙肅道:“你可聽清了?”

“是,聽清了,都尉大人。”趙肅答。

“是否有不服?”

“沒有,火頭軍很好,我願意去,謝謝都尉大人。”

“算你識相!”羅修輕蔑掃他一眼,哼哼冷笑,“鎮遠将軍親出征兵令,近日營中兵士人數将大增,火頭軍每日備食忙碌,需要有人分擔,你先去火頭軍裏歷練歷練吧!”

趙肅乖順點頭:“是。”

羅修滿意地轉身坐回椅子上,繼續一邊喝茶一邊篩選新兵。

“趙肅你是不是傻呀?”司徒譽氣憤将趙肅拉到了一邊,訓他說,“那是火頭軍!做飯炒菜的火頭軍!你到那兒去整天跟油鹽菜面打交道,說白了,連小雜役都不如,你圖個什麽啊?咱還不如甩甩袖子跑了呢!”

“我樂意,你管我!”六字回應完,趙肅甩甩袖子一溜煙跑了。

其他新兵都編進了戰争軍,唯獨趙肅一個人被放到了火頭軍。羅修興許是故意同他過不去,新兵鋪位不夠,司徒譽被拎出來,安排與趙肅住到一起,小營帳裏單住着他們兩個人,司徒譽早出晚歸去操練,趙肅忙忙碌碌在夥房……誰說能不在意呢?其實趙肅比誰都在意,但是現如今,能留在軍營裏就是最好的。第一天趙肅獨自去火頭軍報到的時候,努力撐起一臉燦爛高興的笑,火頭軍裏都是老弱,乍一見到他還以為是小少年走錯了地方,細細盤問之下才知是被羅修故意放來火頭軍的,大家夥除了嘆氣也不好多說什麽。

就這樣,趙肅和司徒譽都在鎮遠将軍麾下當起了小兵,開始了他們兩個人全新的人生。

司徒譽每天在操練場上揮汗如雨,趙肅也在夥房裏忙得腳不沾地。

趙肅十四歲,比火頭軍裏年紀最小的還要再小上五歲,又瘦又小的一個人,大家本來就把他當家弟一樣照顧,加上他一張小臉生得白淨秀氣,其他人就更喜歡他了,有什麽好吃的總不忘多留他一份,時間一長,趙肅反而覺得留在火頭軍也是不錯的,起碼不用像司徒譽那群新兵一樣,吃着軍中最次的面粉蒸出來的饅頭,還要忍受上級将領們的訓斥與謾罵。

某個晚上,趙肅提水回來,大家正興奮地圍在爐竈前幹什麽,一看到他進門,耿大哥忙神秘兮兮把他拉進來接着将夥房的門關上,然後塞了一只熱乎乎的雞腿到他手裏。

趙肅愣了一下:“哪裏來的?”

耿大哥憨實笑笑,回頭指杜飛英。

杜飛英就是他來之前火頭軍裏年紀最小的那個,炒起菜來鏟子像要飛起來,速度很快,味道卻十分一般。

飛英蹲在竈火前啃着另一只油光泛亮的雞腿,擡頭含糊說道:“砍柴逮到的山雞。”

“吃,快吃,被發現就糟了!”耿大哥催他。

“你的呢?”趙肅看他手裏空着。

“這山雞剛烤熟,小金正撕着哩,最後剩下的就是我的。”耿大哥說,“你別管我們,自己先吃去。”

趙肅點點頭,走開幾步坐到角落的矮凳上,他張口要咬下去之前猶豫了,然後趁着其他人沒看見,悄悄摸了一張油紙将雞腿包好藏進懷裏。

秋風清,秋月明。

司徒譽從河邊洗完澡回來,倒頭就睡,趙肅聽外頭沒有人走動,于是近前戳了戳司徒譽:“阿譽,你餓不餓?吃不吃好東西?”

說實在話,司徒譽真心是累得慌,有氣無力的,根本不願動彈,但是每天吃着最難吃的飯菜還吃不飽,大半夜聽到有好吃的,立刻就彈坐起來,眼睛裏都帶亮光:“餓!吃!”

趙肅從懷裏掏出油紙包,打開,裏面躺一只雞腿,還帶着微溫。

司徒譽二話不說,抓起來就咬下一大口,吃到第二口,忽然頓住,擡頭看趙肅:“哪來的?你自己吃了沒有?”

趙肅撇撇嘴:“杜飛英抓的山雞。你當一只山雞很大嗎?我的這份兒留給你吃了,我自己當然沒有。”

司徒譽很不好意思:“要不,剩下的你吃吧?”

趙肅嫌棄地看他一眼:“不吃,都沾你口水了。”

司徒譽噎住了,黑臉道:“總不至于吃死你。”

趙肅白他一眼:“給你吃你就吃,少啰嗦!”

司徒譽仍舊沒動,他盯着手裏的大半只雞腿,讷讷地問:“那個……你以前偷偷帶回來的鍋巴和菜團就算了,但營裏很少有機會能吃到肉,你……你,你為什麽自己不吃反倒要留給我?”

“我爹娘教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趙肅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個時候,爹在,娘在,哥哥也在,他的眼睛慢慢變得酸澀,然後他站了起來,深深吸了口氣,轉身看着司徒譽,給了他一個很難得的笑臉,“就當是報答你,在我最餓的時候,給了我一個饅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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