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往事·醍醐

晚間趙肅回到休息的營帳,司徒譽不知是哪根神經不對,一直冷言冷語外加含沙射影,說話十分不中聽,趙肅原本是想看在白天他替她解圍,以及提醒她注意提防的兩件事情上同他和解,但如此一來,和解的心早就沒了,相反的,還激化了兩人之間的矛盾,趙肅的脾氣實則異常暴烈,當時氣憤不過,立刻就三兩下收拾好自己的被褥走人了。

次日,司徒譽眼圈深重起了個晚,人還在路上一步一瞌睡地走着,突然舒安海就迎面撲上來告訴他說趙肅調去了右将軍帳下擔任文書。

右将軍……右将軍方紀初為人刻薄兇惡是全軍共知的事,司徒譽如冷水澆頭,醒了個透徹:“幾時的事?”

舒安海嘆息:“就剛剛傳下的命令。”

“趙肅人呢?”

“已經去向右将軍報到了。”

司徒譽二話不說,拔腿就往西面的大營跑去,走到将軍帳外,大老遠就聽見裏面傳出呵斥和怒罵,方紀初聲如洪鐘,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毛毛躁躁!一杯茶都端不穩,要你來何用!廢物!”

右将軍怒氣沖沖掀帳離開,司徒譽腳步一頓,沒看見右将軍身後跟着趙肅,正疑惑着,帳中又走出一人來,懷裏抱着許多籍冊,因為堆得太高擋住了視線,沒走穩,籍冊就掉了一地。

“趙肅?”司徒譽看清那個人的臉,急忙迎了上去,“趙肅!”

趙肅擡起頭,看到他很意外:“你怎麽在這裏?”

因為擔心你所以特意跑來看看?這樣的話司徒譽說不出口,他沒回答,單是笑了笑,蹲下來和她一起把散亂一地的籍冊撿起來:“我幫你。”

目光不經意掃到趙肅的手,她的右手背大片通紅,司徒譽呆了呆,陡然想起方才帳中右将軍的怒斥,他一把抓住了趙肅的手腕:“這是怎麽回事?”

“磕的,沒事。”趙肅飛快掙開他,繼續去撿籍冊,規整成一摞後,她吃力地将它們抱了起來。

“剛才被責罵的人是你對嗎?”司徒譽張開雙臂攔住了她的去路,“你的手是被茶水燙傷的!”

“不關你事,走開。”

趙肅皺起眉頭,毫不客氣撞開司徒譽以後,步伐飛快,轉眼就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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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譽氣急,遠遠在她身後喊道:“趙肅!趙肅!你待在這裏不是為了來受委屈的!不高興你就說出來,只要你一句話,我立馬和你一起走!”

“好小子,性情中人啊!”

突兀的幾下掌聲從背後傳來。

聲音聽上去略顯耳熟,司徒譽很自然地轉身去看這“偷聽”的人是誰:“将軍?”

衛将軍鄧浣站在司徒譽跟前,很難得,他這樣的大将,此次身邊竟無随行者,鄧浣瞧一眼趙肅的身影,再看司徒譽,神情頗鄭重:“能否借一步說話?”

司徒譽當然不會拒絕。

河邊樹木繁茂,綠意深深,四下無人,确是個私底下說話的好地方。

“司徒譽,你為何從軍?”鄧浣問。

“這個……”說實在話,司徒譽胸中并無保家衛國的大志向,但他面對一向敬重的衛将軍,尴尬着不敢說實話,“呃,堂堂七尺男兒……”

“停,少跟我來虛的。”鄧浣笑着打斷了他,“你小子吊兒郎當少有正形,恐怕是天塌下來了都妨礙不到你睡覺。”

司徒譽幹笑兩聲:“呵呵,将軍實在英明……”

“是因為趙肅?”

“可以這麽說。”

“你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

“這可沒有!”事關趙肅清譽,司徒譽急忙澄清,他想了想,似乎有些洩氣,“将軍,我實話與你說了吧,那天晚上我睡在破廟裏,趙肅跑進來避雨,我就摸了一下她的衣裳,想勸她脫下來烤幹了再穿,沒想到她反應特別大,直接就先給了我一拳,那一拳力氣真不小,現在想想我都覺得疼!”

“你們來應征的那天,我是看見你眼周有淤青。”鄧浣忍俊不禁。

“就是那頭天晚上給趙肅揍的。”司徒譽嘆口氣,更加垂頭喪氣了,“我也真是蠢,當時沒懷疑就算了,但是後來跟她住那麽久,我還是沒察覺她是個姑娘家!”頓了一頓,他看向鄧浣,“将軍你不是問我,是不是因為趙肅才來從軍的?是啊,确實是這樣。我原本孤家寡人一個,随便去哪裏,有口飯吃,能活就行,但是後來我遇着了趙肅,雖然她脾氣壞,還很白眼狼,老想着怎麽把我踹得遠遠的,但是她白白淨淨長得特別好看,在我眼裏同別人很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想跟着她,大概是看她樣貌俊俏可人,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死了吧——死了的話真的挺可惜的。”

鄧浣聽罷,沉思間良久無言。

司徒譽自嘲道:“天下之大,人的一生得遇見多少人啊,我卻因為擔心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少年會無端死去,就死皮賴臉跟了‘他’一路……将軍,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對吧?”

鄧浣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正視他問道:“你還要繼續跟着她嗎?”

司徒譽十分認真地點頭:“這是自然,如今知曉她是個姑娘家,更斷斷不放心讓她獨自一人在外闖蕩了。”

“軍營不比江湖,”鄧浣語重心長說道,“這裏的殺伐可以是有形的,如違命當斬;更可以是無形的,如看一個人不順眼就借機折磨,直到不知何時那個人就徹底消失了。”

“将軍似乎話裏有話。”

“你或許知道,我這将軍之位是由先帝拜授的,但先帝仙去已近十年,很多事情都不再是原來的面貌了,外人道鎮遠軍中我衛将軍鄧浣的權柄僅在大将軍之下,實際上并不如此,若說我在這軍中還有三兩分威信可言,那都是托了先帝的福。

“古來是有女子從軍,為保家衛國而征戰沙場,巾帼不讓須眉傳為後世美談,但我大齊不曾有這樣的先例,不僅大齊沒有,往上推幾代王朝也同樣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與常理不符合的事情發生了,人們最開始的心理往往是憎惡它,就譬如,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竟然會表現得比許多男人還強,這對于這個女人自己來說,很可能是禍不是福。”

司徒譽心口猛地一跳,莫名一陣不安:“将軍——”

“你終于聽出我的意思來了。”鄧浣朝他微微颔首,“離開鎮遠軍對趙肅來說或許是很好的選擇,但從軍之人,從軍之期未滿十年,無故出離便會被視作逃兵,一旦被抓回來,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要提醒你的第一點就是,方才在右營中的話,你且休要再說了!世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假如他人有心設計陷害,趙肅與你豈不是要白白折掉性命?”

聽罷鄧浣的話語,司徒譽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感激之餘忙躬身敬拜,“多謝将軍提點!”但而後又不免有了更深一層的憂慮,“只是……趙肅要在軍中待上十年,那她最好的年華豈不是都……”

鄧浣扶住司徒譽:“你何必執着于那十年的漫長?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你二人自己的性命啊!趙肅她是良才,亦是悍将,我雖有心維護她,但畢竟力有不及,如果有朝一日,你位高權重,不僅自身無虞,更可護趙肅周全,我要提醒你的這第二點,更應該說是一份勸告,以你的能才,想往上升不是什麽難事。”

司徒譽略一愣怔,繼而更為鄭重地俯身跪拜——

“多謝”二字,已不足以表達心中謝意,但他,真的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麽。

趙肅轉去右将軍帳下擔任文書,起初時,軍中生起流言蜚語,将趙肅一介女兒身卻與司徒譽一個大男人共處一室當作笑料談資,捕風捉影越說越過分、越編越離譜,怎奈趙肅在身份揭曉的當夜就自行離去,次日更是被調離虎狼營,且自那以後,趙肅、司徒譽日常少有會面,交情甚是淡薄的樣子,那些所謂的“香豔”傳聞就不攻自破,事情沸沸揚揚鬧了一陣子,很快就平息下來,不複有人重提了。

遂安王的南山別院久未有人居住,急于修葺和打掃,聶小王爺一面養傷,一面找陳旭借了好些人手,等到他念念不忘,差人來請趙肅過府切磋槍法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月以後了。

趙肅聰慧,觀察力更比其他人敏銳,這就是為什麽她僅從鄧浣反常的神色裏就意識到了自己将身處險境,所幸的是,她抓住了聶小王爺這根救命的稻草:六合槍法?很早以前粗略看過的某本殘卷而已,其實她根本就不善使槍,也不太有信心能在短時間裏練出一套不錯的槍法,故意選在道謝的時候假裝不經意提起,作出很遺憾不能和小王爺切磋的模樣,不過是想得到聶雲青更多的關注。

遂安王勞苦功高,是先帝破格親封的兩位外姓王之一,聶雲青是遂安王的獨子,嚣張跋扈自然是有可以肆意而為的資本。

過府一敘,短暫交手十數招,未能盡興,別院就來了客人,聶雲青不得不請趙肅在花園中稍待。

久等無趣,幸而花園景色雅致,池荷清爽,亭臺幽靜,步步皆可見美景,總算是脫離出乏味的枯等了。

那也不知是誰的一張古琴,被倉皇遺落在了水榭中,趙肅彎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冊琴譜,四下望望并不見任何人,她将琴譜放到古琴旁,抽身要走,風忽然拂過水面吹來,琴譜呼啦一陣正巧翻開在《雲山萬重》一頁。

“……雲山萬重宿酲醉,明月闌幹隔夢裏,輾轉冷衾到五更,長憶玉樓孤心兒。”

趙肅眸光一頓,鬼使神差般地伸過手去撥動了琴弦,琴音幹澀、拖沓而斷裂,根本就不成曲調,她擡起自己的雙手,茫然望着它們,莫不心酸地想: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雙手變得這樣粗糙、僵硬,竟連一支像樣的曲子也再難彈出來了?父親母親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難過吧?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何況這支琴曲,是父親無數次彈奏過的啊!

生疏的指法令這支琴曲數度戛然而止,然而最後它還是成為了一支完整的曲子。

趙肅彈完《雲山萬重》,心裏空落落的,對着一泓池水呆坐了許久,等到回過神來,匆忙起身要走時,一轉身,就發現聶雲青負手站在身後。

“你是幾時……”趙肅臉色發白,意識到口誤,于是趕緊低下了頭,“卑将唐突,還請小王爺見諒。”

“你是想問我幾時來的?有挺久了。”聶雲青笑了笑,走近些繼續說道,“《雲山萬重》這支曲子君雅最不喜歡了,說它調子尤其凄涼,彈着彈着就莫名令人感傷不已,我聽她彈過兩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廢,君雅被父王慣壞了,課業不求甚解,學什麽都不精,彈琴也是一樣,我聽她彈,只覺得《雲山萬重》的曲調是冷了些,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了,如今聽你彈奏了完整的一曲,才知那丫頭所言不虛,這首曲子确實凄清不讨喜,你彈得很精妙,可我聽完卻不敢去稱贊一聲好。”

“小王爺謬贊了。”天色陰沉隐有幾分雨意,趙肅忐忑心慌,害怕聶雲青好奇追問些什麽,忙搶言道,“軍中事務繁忙,出來這許久我也該回去了,多謝府上款待,告辭。”

不等聶雲青開口,趙肅就快步離開了水榭。

走到一處花牆下,隔牆聞笑語,一陣陣的嬉鬧聲中時不時能聽到一個頤指氣使的嬌俏女聲——那必定就是聶雲青的小妹聶君雅了吧?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又有着頂好的家世,父兄寵溺她,她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都可以順着自己的心意去。

趙肅站在花牆下,心口驀然撕裂一般疼起來,原本幽沉的目光變得更加黯淡了,她慢慢收緊拳頭,飛快轉過回廊,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南山別院的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心情稍微舒服了一點點!!!

從第二章開始就覺得這個文算是撲街了,一路修下來就連着罵了一路,直到這一章,才覺得是逆襲回來了幾分啊我的神!!!

(PS:給鄧将軍點32個贊 ~ 還有內什麽、突然好喜歡聶小王爺是怎麽回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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