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往事·将心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章興王蕭執祿之幼子率殘部卷土重來,重創了江北大營。

趙肅得知鎮遠軍出動八千精騎北上突襲的時候,司徒譽已經走了小半日了,杜飛英趁着遞饅頭給趙肅的那個瞬間,在她的碗底塞了一個小紙條。

“保重 。”

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是司徒譽的筆跡。

趙肅心間莫名一緊,她假裝不經意向人問起北邊的情況,那些人慶幸地笑,感嘆道,真是幸好這一番沒被選上精騎,烏罕盯大齊這塊肥肉盯得緊,說是殘部,誰不曉得那其實是一支集結了七萬人的大軍,江北大營損兵折将得厲害,主力軍所剩無幾,別部馳援太慢的話,八千鎮遠軍恐怕是兇多吉少……

後來,南山別院又來了一次人請趙肅過去,趙肅的手在同聶小王爺切磋槍法的時候被刺傷了,自那以後,聶雲青常來營中探望,這情狀叫不少人看見,隔了些時日,閑言碎語就起來了。

兩個月以後,司徒譽随四千精騎返回,好在沒缺胳膊沒少腿,人完完整整一個,趙肅在人群外遠遠看了一眼,放下心就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一日吃早飯,趙肅坐在角落裏不太打眼,無意間聽到隔壁桌在竊竊私語,說是前兩天夜剛黑下來不久,虎狼營和右營的幾個士兵被人拖到暗處胖揍了一頓。

“軍中竟會發生這樣的事?私下毆鬥可是違反軍規的,那人可有抓到?怎樣處置了?”

“嘿嘿,這哪裏抓得到人?依我看,這打,他們算是白挨了。”

“我聽說是司徒譽那小子幹的?”

“不是他還能是誰?別人一說到趙肅哪裏哪裏不好,就數他臉黑得快,那挨打的幾個,偏是嘴巴最碎的!”

“就是就是!雖然趙肅和那聶小王爺之間好像是有那麽點什麽,但這無憑無據的,也不好見風就是雨胡說不是。”

“其實要我說呀,司徒那小子,一準是喜歡趙肅!”

“哈哈!醋了,肯定是醋了!這不吃醋說不過去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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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肅心上“咯噔”一下,險些被一口溫熱的粥噎死,她默不作聲将頭埋低了些。

遂安王短暫地到過一次南邊,但是住了不多久就回京中去了,他的一雙兒女卻都沒跟着回去,托聶雲青和他老爹的福,方紀初對趙肅的态度緩和了不少,雖然也還偶有刁難,畢竟是比從前的處境好過多了。

“喂,”心不在焉走在路上,有人截住了她的去路,“你怎麽一點兒都不關心我?”

趙肅擡起眼睫,是司徒譽,她很茫然,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八千精騎死了一半,我好不容易活着回來,你連來看我一眼都沒有。”

“我……我很忙。”

司徒譽冷笑了一聲:“很忙?忙着和聶雲青眉目傳情嗎?”

“你胡說什麽!”趙肅怒目以對,非常氣惱,“司徒譽,你要是來找茬的,煩請你趕緊走,我沒有閑工夫搭理你!”

“哎,你——”

“還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趙肅皺着眉甩開司徒譽伸出來拉她的手,“北上是你自己主動請纓要去的,所以,就算最後你戰死了,那也是活該!”

“……”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看你?我為什麽要去看你?你的死活與我有什麽關系!”

“明天我就離營了。”

趙肅駐足,覺得他話語奇怪,腦海內忽電光石閃想起近日軍中有很大一部分糧草被運往了南邊,她驚忙回首:“是去攻打多摩?”

司徒譽點頭:“多摩久攻不下,大将軍決定率軍親征,此次不破多摩誓不回返。”

多摩民風彪悍,力蠻善戰,且通毒蠱,鎮遠軍與之交戰十年尚未近其王都,軍力耗損嚴重,此次若是強攻,多摩必然舉全國之兵奮力抗争,雙方皆不退讓妥協,戰争之慘烈可想一二……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司徒譽問。

趙肅沉默了很久:“珍重,希望你能活着回來。”

“沒有別的了?”

“沒有。”

“如果我能活着回來,我想……”話說到一半,司徒譽沒再說下去,他笑了笑,有些落寞地背過身去,“呵,算了,還是到時再說吧。”

往後的四個月裏,趙肅每每在噩夢中看見司徒譽當時離去的背影,半夜冷汗涔涔驚醒了就再也無法入睡,她一面想要活命,要與聶雲青周旋巧妙順從他的心意借以尋求他的庇護,一面要在軍營裏如履薄冰待下去,且幾乎每夜做着相同的噩夢,不到兩個月,整個人就消瘦得厲害,聶雲青以為她生病了,隔三差五來得愈發勤快,不是炖好了補湯帶來,就是陪着一旁散心聊天,叫不明就裏的人就更加胡亂揣測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了。

冬至前幾日,快馬傳來了捷報,未到小寒,出征的大軍就回到了赤裏城,雖然已攻下了多摩,但出征軍隊死的死,傷的傷,折損過半,百姓們在道路兩邊哀嚎痛哭,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舒校尉!”一直沒看見司徒譽的身影,好不容易看見一個相熟的人,趙肅急忙撲上前抓住了他,“司徒、司徒譽……”

“放心,還活着。”舒安海灰頭土臉沒什麽神采,伸手指了指隊伍後面,看了看,不覺喃喃補上了一句,“不過受了挺重的傷。”

“他傷着哪兒了?”

“自己去看吧。”舒安海沒有力氣回答,扒拉開趙肅緊抓住他的手就自顧自走開了。

但是,直到最後一個人都進了城,趙肅還是沒能看見司徒譽,她心急如焚,跑到軍醫處詢問,恰巧遇見劉司馬包紮完手臂出來,劉司馬說,司徒譽半身的刀口,傷得太重,實在騎不了馬,最後是躺着被送回來的,也是第一批被送來軍醫處醫治的,包紮完應該已經被送回營房了。

傷員太多,藥肯定都是掂量着配給的,趙肅擔心司徒譽的藥不夠用傷口會化膿,在軍醫處求了好半天,人家才肯給她裝上一瓶,她千恩萬謝,緊緊攥住瓶子就往營房飛奔而去,誰知氣喘籲籲跑到了營房外,卻聽到司徒譽在裏面與衆人調笑的聲音,司徒譽氣息平穩得很,根本就不像一個受過重傷的虛弱人,趙肅在夜風裏站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就悄悄離開了。

沒幾天,擢升的文書就下來了,其中一條就是,升司徒譽為中郎将。

司徒譽去軍醫處換藥,軍醫處的人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他,金創藥都用完了,采買的人還沒回來,勞煩晚些再來。

“右營的那個趙肅真是不像話,她又沒有受傷,來拿什麽藥,她的那瓶要是沒拿走,剛巧夠給中郎将大人換上。”走的時候,司徒譽聽見軍醫處的人在他身後小聲嘀咕。

夜深時,司徒譽掀帳出去,看見趙肅正站在外頭。

“給你。”趙肅将一只小瓶遞給他。

“什麽東西?”司徒譽伸手去接。

“藥,原本也是要給你的,但是後來覺得自己真是多事啊,于是就拿回去了。”

“現在為什麽要給我?”

“剛路過軍醫處,聽到他們說,這次買來的傷藥不如上回好。”趙肅頓了頓,抿抿唇,接着又加了一句,“……哦,還沒有恭喜你,中郎将大人。”

司徒譽握着藥瓶,嘴角笑意淺淡,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稀疏的星子,輕聲對趙肅說道:“時辰不早,回去休息吧。”

趙肅被倒塌的書架砸傷又是好些天以後的事了,滿架厚重的書簿、冊子全掉下來砸在她身上,她被砸得發暈,壓在書架下面一時沒了動靜,當時在場的人急忙把她挖了出來,一看她眼睛閉着吓得不輕,立刻背起她就往軍醫處跑,司徒譽聞訊趕到時,趙肅已經醒了,小醫官固定好了她那條被架角壓傷的腿,正給她額角上的磕傷塗藥水。

小醫官下手沒個輕重,趙肅疼得“嘶”一聲抽了口涼氣。

“這裏有我,你出去吧。”司徒譽走過去從小醫官接過了藥水。

趙肅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看到他很是詫異:“你怎麽來了?”

司徒譽沒回答,小醫官把東西收好就出去忙了。

藥水塗好,司徒譽收回手,默了好一會兒,低着臉說道:“我心裏有個問題想問你,希望你能認真回答我……”

趙肅怪疑看向他:“什麽?”

司徒譽的心跳得厲害,他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對我,你有沒有……”

趙肅的臉也跟着一紅,慌張而匆忙地打斷了他:“沒有。”

“我還沒有問完!”司徒譽有點兒生氣地說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趙肅不看他,直接将臉撇向別處,她的聲音往下沉了沉,顯得有幾分枯澀,“沒有,我對你,僅是兄弟之誼。”

“那你對聶雲青呢?”

趙肅遽然一驚,轉頭望着司徒譽。

司徒譽似乎也被自己脫口問出的問題驚訝到了,他定定地看着趙肅,很快,眼下一熱,他垂下眼睫,飛快背轉身去:“是我多嘴了,對不起。”

在趙肅張口之前,司徒譽已經舉步往外走了。

“阿譽——”趙肅急忙喚道。

腳下也曾有過短暫的一滞,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停下來。

再見到司徒譽的時候,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輪值的小士兵把人丢回營帳就算盡到了最大的責任,趙肅挑開帳簾的一角,昏黃燈光裏,醉如爛泥的人胸口起伏劇烈,正在急促地喘息:“……水……水……”

趙肅掀簾進去,倒了水,遞到司徒譽嘴邊讓他喝下了一些,司徒譽臉上紅熱得厲害,她又擰了冷毛巾給他擦臉、敷額頭,等他氣息漸漸變得均勻。南地的冬天雖比不得北方,但也呵氣成白煙,冷得很,尤其是夜裏。趙肅打了個呵欠,給司徒譽掖好被角,她困頓地揉揉眼睛,輕手輕腳起身走了。

既然從一開始就打算回避……

帳外寒風迎面撲來,又叫倦意濃重的人忽地一凜,心驚之外更覺得自己好笑。

是啊,又何必要為他做到這樣的地步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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