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往事·夙願

兔走烏飛,三載光陰彈指過去。

元鳳十三年,南來北往的路已暢通,沿途匪盜為官府剿滅,商旅行人都可自由往來,是年春,京中下了一道诏書,朝廷揀選人才,其中給了鎮遠軍十五個入京的名額,軍中貼出布告,十日後進行比試,從參加的人裏選出成績最好的十五個送往京都。

聶雲青身在嶺南時,照例時常來找趙肅聊天,那天傍晚他來的時候,趙肅看完布告,正從吵鬧的人群裏往外擠。

坐在赤裏城的木橋上,趙肅問:“京中有什麽趣事嗎?”

聶雲青毫不猶豫地搖頭:“我不覺得京都有趣,那裏就跟一座鳥籠子似的,一點兒也不自由。”

“自由……”趙肅望着天上飛過的一只鳥,似笑非笑問道,“我聽說皇宮中圈禁着一位世子,是真的嗎?”

聶雲青站起來,眯眼眺望遠方紅色的夕陽和缥缈的山巒,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哦,你說的是雍和王的兒子蕭侑,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聖上禦筆親封,他早就不是世子了,你要想稱呼他,最好還是尊他一聲‘永安王’吧。蕭侑從十四起就留在皇宮裏了,說好聽是皇帝的伴讀,說白了其實就是人質,是鄭太後捏在手裏的、防止雍和王逆反的一張王牌。我聽我爹說,雍和王全家罹難的事,聖上一直隐瞞着蕭侑,蕭侑多愁善感,聖上大概是怕他知道了會很難過。”

趙肅低下頭,河水從腳下流過,她偷偷捏緊了拳頭。

聶雲青将銅錢當作石子一樣飛擲出去,水面上漾開了四道波紋,他回過頭:“咦,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事,說到京中,就随口問問了。天色不早,我還有事要忙,小王爺請先回去吧。”不等聶雲青多說什麽,趙肅就自己先走下了橋。

“哎!”聶雲青着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你怎麽說走就走?我還有話沒說完啊!”

趙肅詫異:“哦,那你說吧。”

聶雲青松開手,小小嘆了一口氣:“後天我就要回京都了,往後會有很久都不能再來赤裏城。”

“……為什麽?”

“其實我這個人呢,生下來命真的很好,打小就可以仰仗着祖蔭過活,後來先帝封我爹為遂安王,我就越發目中無人了,驕縱肆意沒有什麽是不敢做的,”說到這裏,聶雲青有幾分赧然,“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初次到赤裏城來根本不是因為在京中呆膩了,而是打傷了顏太常的孫兒,我爹恨鐵不成鋼氣得要命,關了我大半年的禁閉,後來能出府了,我邀了幾個貴戚子弟,高高興興跑出去喝酒,走到街上卻無意聽到人們談起我,他們一口一個‘遂安王府的小禍害’,說我怎樣怎樣不好,怎樣怎樣混蛋,怎樣怎樣把家裏和京中鬧得雞犬不寧……我感到羞恥極了,都不敢回頭去看那些人,心裏第一次覺得,啊,原來我的人生有這麽差勁啊,不僅丢了自己的臉,還丢光了老爹的臉。”

趙肅有些吃驚:“你以前竟然是個混世魔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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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雲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完全想不到吧?不過糊塗久了,總有一天會變得清醒。”

趙肅道:“所以後來你就幡然醒悟,收斂脾性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聶雲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頭:“嗯,但光是現在這樣有什麽用,我照舊整日渾噩,不知道該去做什麽才好。我今年二十三了,我爹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随先帝南征北讨立下許多戰功了,而我除了吃喝玩樂就一無是處,真是很沒用啊!”

趙肅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她稍一遲疑,最後張口說出來的話卻是:“你們這些貴戚子弟,生下來享福就夠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我要是像你一樣看得開就太好了。”聶雲青不由發笑,接着他又低頭默默了片刻,賣糖人的小販吆喝着從他們身邊過去了,聶雲青退靠到一旁的石欄上,輕聲地說,“趙肅,我決定投到征西将軍帳下,随他出雲龍關,西擊戎蒲。”

“你要從軍?”

“對。”

趙肅震驚呆立,顯然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臨別前,你送我一件禮物怎樣?”聶雲青盯着對面的茶樓對趙肅說。

“嗯?”囊中羞澀的趙肅實在是沒有膽子輕易答應。

聶雲青轉頭笑了:“就借茶樓的琴一用,你彈一支曲子送給我吧。”

……

“這首曲子急進激越,像是戰曲?”

“《将軍令》。”

“好,我記下了。”聶雲青起身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停下來轉身望着趙肅,嘴角含一抹淡淡笑意,“你,保重啊!”

“你也是。”

然後,聶雲青的身影消失在了珠簾外,漸漸地,聽見有人下樓去了,腳步聲遠去不再能聽見,趙肅獨坐許久,不覺間淚意湧上來,她慌忙捂住臉:“……聶雲青,多謝了。”

失卻了聶小王爺的照拂,往後的日子興許就不怎麽好過了。

“必須想法子離開!”她心想。

入夜軍中點起了火盆,光明和晦暗交替劃過趙肅的臉,她交疊着雙手,迫切地在心中重複着自己的願望,不知不覺已喃喃說出聲來:“……如果我能回京都、如果我能回去……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你想去京中為官?”

趙肅被幽暗中突然出現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司徒譽走到她面前,再次問道:“你是想去京都嗎?”

趙肅沉默了良晌,而後鄭重點頭:“當然,‘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既然我有比別人更好的本領,那我為什麽還要待在這裏做一個什麽權力都沒有的小都尉?”

“我呢?”

“什麽……意思?”

“我身居中郎将之職,大将軍不可能允許我離開鎮遠軍,如果你去了京都,我還會留在這裏。”趙肅低頭不說話,司徒譽定定看着她,細聲繼續說道,“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趙肅一震,咬牙別過臉去:“我一定要去京都……”

司徒譽怔忡了好一會兒:“你這個人,是不是根本就沒有良心的?”

趙肅正待開口,轉眼看見不遠處杜飛英推着小車從糧庫裏取走了幾袋東西。

“你錯了,我在鎮遠軍中待了五年,對這裏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趙肅伸手拉住司徒譽,“跟我來。”她帶着他跑向糧庫,守衛暫時走開了,他們進入庫中,裏面整整齊齊堆滿了軍糧,趙肅走過去,解開其中兩個大布袋的口子,左右手各抓了半把黃豆和半把稻米在手上,她回身叫司徒譽走近,“你看這些米面豆谷,北方的軍隊,根本不會領到如此粗粝的糧食,你知道,我們鎮遠軍的糧草,有三分之一是由自己籌集的,雖然說南方年成好,但也不能被這樣欺負啊!”趙肅目光漸漸變得凝重,她的手掌翻覆,豆和米都落回了袋中,“何況此地盡是武将,日後必為朝廷忌憚,若我能入京為文官,運氣好的話再晉升到四品以上,就必然能于禦駕前周旋,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我……我真的很想……”

“想去就去吧。”司徒譽讪讪笑了一下啊,然後轉身離開了糧庫。

趙肅一個人呆愣站着,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甚至還感覺到了幾分孤單,其實她還有話沒有來得及說,她想告訴司徒譽,如果有一天,她能夠在京都立足,希望他一定要去她的身邊!

有好多的話啊,從一開始就沒有了說給他聽的機會——

趙肅低頭自嘲地笑笑,吸吸鼻子,安慰自己說,算了吧,還是算了吧。

十日後,校場比試。

趙肅咬牙拼盡全力,不負衆望奪下頭籌。

大将軍從觀臺上走向來,底下一溜站着十五個人,他如鷹隼般的目光從最後一個人臉上劃過,一路審視,直到最後落到趙肅臉上,他眯了眯眼睛:“你說你想去京都為文官?”

“是。”趙肅如實回答。

陳旭點頭,随即擡手招來自己的随行副将:“第二名至第十六名,錄下他們的名姓,速速安排,盡快出發。”

副将愣怔,疑惑看着趙肅。

趙肅也先是一怔,緊接着意識到不對急切開口疑道:“将軍?”

“還不快去?”陳旭橫了身側的副将一眼。

“大将軍!”陳旭轉身欲走,趙肅情急之下繞到他跟前張手攔下他,“你說過的,只要比試成績排在前十五位就可以被送到京中去,如今我……”

大将軍陳旭厭煩地打斷了她:“我陳旭最想得的是悍将,保我大齊安寧昌盛的悍将!”

“可是……”

“你趙肅只想在京中做個無甚用處的文官,我又何必白白浪費這樣的好機會在你的身上?”

趙肅聞言,怒極反笑:“陳将軍,比之于保大齊的安寧,還不如說是拱衛你的南陲衆府吧?你今天做出這樣的決定,将來一定會後悔莫及!”

“我陳旭從不知‘後悔’二字該怎麽寫。”

“你!”趙肅怒火攻心,差一點就克制不住要動手,但是一看到匆匆趕來的衛将軍鄧浣和司徒譽,以免牽連其他人,她咬牙忍住了,但終究是咽不下胸中的一口惡氣,與其在赤裏城處處受制于主帥,不如遠走邊城求個清淨自在,“好,既然你不讓我北去,那這赤裏城我也不想待了,卑将自願請命戍守廊桓,望大将軍成全!”

廊桓是大齊整個南疆地區最西北的一座邊城,氣候幹燥,實乃窮山惡水之地,戍守廊桓不僅艱苦,而且無疑是再無前途可言的。

“趙肅!”

“趙都尉,此事重大,不可戲言!”

司徒譽和鄧浣同時出聲喝止她。

“望大将軍成全。”趙肅退一步,抱拳低頭再次訴求。

陳旭嘴角泛起一層冷意:“自找死路,我成全你!”

鄧浣急忙上前說道:“趙肅乃是良才,無論是從以往立下的軍功,還是從平常的訓練來看,她都是軍中的佼佼者,大将軍請千萬三思啊!”

陳旭不顧,揚聲曉令道:“趙肅,三日後啓程前往廊桓,任廊桓城戍軍司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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