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往事·廊桓

第四日清早,趙肅只身匹馬走出軍營,衛将軍鄧浣不方便露面,但是他交待身邊的副将趕來送了一個布囊給趙肅,布囊裏是一件披風和一壺酒,且令副将帶了一句“善自珍重”的話給她;火頭軍已早起忙碌,他們不能來,就遣了杜飛英做代表,杜飛英大老遠喊住趙肅,飛奔着把裝好的烙餅和水塞到她懷裏,生怕趕不及,趙肅看着跑得滿頭大汗的飛英,不覺紅了眼眶——有鄧将軍和火頭軍的兄弟們一如既往地關愛着,這鎮遠軍營終究是沒有白待一場。

趙肅牽馬走向軍營轅門,遠遠地,就看見門下倚着一個人。

趙肅走近,笑容灑脫:“你是來給我送行的嗎?”

“不然呢?”司徒譽瞥她一眼,神色頗為陰沉,他站直了身體,環在胸前的雙手慢慢放下,右手裏抓着的是一只布袋,“真虧你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趙肅卻不甚在意,她盯着司徒譽手裏的布袋子,高興地拍着掌笑出聲來:“又一份臨別贈禮,我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司徒譽氣結,拿她一絲辦法也沒有,走上前把布袋子遞給她:“拿去,後山摘的果子,給你帶在路上吃。”

趙肅一面道謝一面欣喜收下了。

司徒譽看她故作歡喜模樣,心內更加凄惶酸澀。

“從都尉降作司馬,別人都會認為你是遭到貶斥被發配到廊桓的。”司徒譽猶豫許久後說道,“大将軍素來瞧不起女人,尤其看不慣女人從軍,你能留下,全仰仗聶小王爺力保,大将軍不好明面上下令逐你出營,但卻總是會私下故意針對,好讓你忍受不了自己離開,如今小王爺辭行北歸,鄧将軍想幫你可心有餘力不足,至于我……哼,陳旭此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他人之言,木已成舟,我亦無計可施。這一次,難保送去廊桓的文書裏不會有特別的‘交待’,我雖提前托人打點過一二,可廊桓實在太遠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因此,你需切記,遇事冷靜,能忍則忍,一定要為自己思慮周全。”

司徒譽細細叮咛,趙肅擡頭,莞爾一笑:“你幾時變得這樣婆媽啰嗦了?”

司徒譽怔了一瞬,不以為意,只再鄭重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廊桓找你!”

“還是不要了,你以為廊桓是什麽好地方?能不來則別來。”趙肅理理鞍鞯,挽了缰繩在手裏,利落翻上了馬背,“好了,我要走了,再耽擱下去,晚上都要露宿山野了。”

司徒譽靜默無應。

一時間,兩廂皆是默然。

隔了那其實短暫又似漫長的片刻,還是趙肅笑了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再見了。”

“我以為你喜歡我。”在趙肅說完那句話之後,司徒譽忽然一下抓住了她握緊缰繩的手,他站在馬下擡頭望着她,張開口輕輕地說道,秋水似的明亮的眼裏慢慢浮起了哀傷,“但真的是喜歡我的話,應該不會願意和我分隔太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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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肅心間一窒,驀地僵住了。

原本平靜的心緒被徹底攪亂,騎在馬上的人臉頰飛紅,連耳根也變得滾燙,可她是怎樣的心細敏感啊,又何嘗聽不出對方聲音裏隐藏的幾許幽微哽咽?少年人的感情從來羞澀而純真,即便不敢開口說明白,但彼此怎能毫無覺察?可是她滿懷着秘密和心事在這世上如履薄冰地行走着,當真害怕面對……

趙肅的眼睛裏漸漸湧起了一層潮意:“阿譽,我……”

“別說了。”司徒譽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嘴角泛起苦澀的笑,“從一開始,你的目的地就是京都,我知道我沒本事留下你,你走吧。”

趙肅心裏一陣陣地泛疼,她掙紮了好幾番,就在終于鼓足了勇氣想回握住那雙充滿溫暖的手時,那人卻忽然放開了手。

“聽說廊桓風沙很大,你多保重。記得寫信給我。”司徒譽說。

趙肅紅着眼眶沒再看他,也沒留下別的話,她垂首抓緊缰繩,猛然揚鞭促馬,異常決絕地離開了鎮遠軍營。

其後第五個月,在司徒譽往廊桓寄完第六封信的時候,趙肅的回信才姍姍來遲。

“……害怕風沙灌進口鼻,整日都裹着紗巾,把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僅露一雙眼睛在外面,巡城回來,身上能抖下二斤沙子。安好,勿念。”

司徒譽非常欣喜,立刻提筆寫下了第七封信寄出去。

“……廊桓城就像一座被遺棄了的島嶼,這裏的人沒有閑工夫去勾心鬥角,他們都對我很好。還有,多謝你的打點,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食物和清水,要想在風沙肆虐的沙城裏活得容易些,這非常重要。安好,勿念。”

司徒譽啞然失笑,詢問是否有人難為她都是第四封信時的內容了,而他手邊正一字一句斟酌的是第十封信,郵驿走得再慢,也不會過了半年才把書信傳到,這一定是趙肅有意無意怠慢了——有什麽關系呢?知道她人安好就夠了。

“藍色的石生花,很漂亮,送給你。安好,勿念。”

又過了四個月,司徒譽收到了一束從廊桓寄來的幹花,它們已經枯敗得不成樣子,只依稀能看見花的輪廓,什麽藍不藍色的,誰知道呢,但是司徒譽很開心,仔細地把它們收納在了一個布袋子裏。

轉眼間,趙肅離開赤裏城整整三年了,她在寄來的第四封信裏說,有一天照鏡子,她發覺鏡子裏的自己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看了,好像老了許多歲。

“安好,勿念。”那信的結尾照例是這簡單的四個字。

再後來,無論司徒譽給廊桓去信多少封,始終都像石沉大海般沒了消息。

第四年,一個應姓的校尉被調來赤裏城,司徒譽向他打聽趙肅的近況。

“趙肅?”聽清了名字,那名校尉長長嘆息道,“年初敵軍突襲廊桓,趙司馬為先鋒隊右領軍,那一仗足足打了兩天一夜,戰争結束以後,就沒有再看到她回來了……”

司徒譽呆住:“什麽意思?”

應校尉說:“她失蹤了,應該是戰死以後被黃沙掩埋或被野狼吃掉了吧,這種事,在廊桓戍軍中常有發生的,有些死了的士兵,隔很多年,風幹的屍首才會被人發現,又或者在靠近狼群的地方殘留着幾片帶血的碎衣條……”

司徒譽面色慘白,耳中嗡鳴什麽也聽不到了。

大将軍議事完從大帳中走出來,一道黑影迅疾撲向他,锃亮的刀光劃過,他下意識向後閃避,變故來得太快,誰也沒想過竟會有人膽大到在軍營裏行刺主帥,周遭的人驚駭不已,剎那過後已有人反應過來,幾個人手忙腳亂将那人擒住。

借着火光,第一個看清他臉的人尖叫起來:“怎麽是中郎将大人?!”

陳旭聽了,眼裏閃過一絲兇光,他推開了兩側護衛的人,質問道:“司徒譽,你想殺我?”

司徒譽如作困獸鬥,他死死握住刀,憤怒嘶吼道:“假如不是因為你,她不會去廊桓送死!”

“她?”陳旭轉瞬明白過來,繼而發出一聲冷笑,“你不要胡亂冤枉人,她是自己請命去廊桓的,我可從未逼迫過她。”

眼見司徒譽雙目赤紅,數人攔他不住,随時都可能暴起傷及陳旭,鄧浣朝副将使個眼色,自己則搶身過去,一擊将司徒譽狠狠打倒在地,厲聲斥責道,“混賬東西!你怎敢對一軍主帥無禮!”副将連忙在司徒譽要爬起來之前将他劈暈過去,鄧浣暗暗松了口氣,立刻又擋在司徒譽前面,向陳旭求情道,“大将軍,趙肅之死對他打擊太大,所以他才會情緒失控,您就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他這一次吧!”

陳旭觑鄧浣一眼:“他要殺我,怎麽饒?”

鄧浣急忙辯白道:“但是大将軍并沒有被傷到分毫!司徒譽年輕氣盛,逞的是一時意氣,過後想明白也就好了!”

“我不想在鎮遠軍中為自己留個禍患。”陳旭沒有退讓的意思,他轉頭叫過自己的副将,“你去告訴虎狼營的……”

眼見事情就要徹底失去轉圜的餘地,鄧浣壓抑許久的怒火猛地從心上燒起來:“陳旭,你已經讓我損失了一個趙肅,現在還要把司徒譽弄走嗎!”

衆人被衛将軍這一聲爆喝震懾住了,陳旭一怔,轉頭厲色望過來。

二人劍拔弩張僵持了須臾。

就在衆人膽寒時,不想陳旭居然笑了一下:“衛将軍說的哪裏話,既然你如此看重司徒譽,不如就讓他調去你的帳下好了。”

“多謝大将軍!”鄧浣的背挺得筆直,他面容剛毅沉冷,循上下級禮制不卑不亢抱拳說道。

從那夜之後,司徒譽抱病在身,再沒在人前露過面。

半月後,應奇路過一處營帳,瞧見帳後的草坡上坐着一個人,他心想,這個人真是閑啊,還有空坐在這裏看晚霞,好奇靠上前去,才訝然發現是司徒譽,他看他臉色尚還病白憔悴着,不由好心關切道:“司徒大人不是正生着病嗎?怎麽還敢在風裏坐着?”

司徒譽望着遠天的紅雲,沒回答他的話。

應奇見他情狀孤清,有些于心不忍,就坐在了他身邊同他一起看晚霞,“咦,這是什麽?”隔了一會兒,他注意到司徒譽手裏有一束枯草。

司徒譽有所觸動,他低頭凝視着那束東西,良久後,啞聲說道:“趙肅從廊桓城摘的,她說是石生花。”

應校尉愣了一下,說:“廊桓城沒有石生花,這要穿越沙丘,在靠近綠洲的沙岩縫隙中才偶能得見,你手裏這束花,大概是趙司馬打完仗剛巧看見了,順手從那邊摘來的吧。”

“什麽!”聞言,司徒譽的身體劇烈一顫,本就不好的神色又飛快灰敗下去了:“廊桓城的戰事……很頻繁嗎?”

應校尉點頭:“特別頻繁,幾乎是到了要時刻提防敵軍出現的地步,以往我們呈報的戰事都是出動一萬人以上的,但其實打仗貴在兵精,經常是敵軍過來一萬,我們派出五六千,像這種規模的或者以下的,每個月都至少會有一次,所以出戰的次數遠不止報給鎮遠将軍的那個數。”

——趙肅在書信中,竟從未提及過戰事!

司徒譽滿心怨恨地握緊了拳頭:“她在那裏過得好不好?”

應校尉慎重斟酌了一番,擰起眉頭說道:“依我看是不怎麽好的,一個姑娘家整天和男人一樣去打仗能好到哪裏去?李将軍無數次勸她留在城裏就好,但是她不聽,說她絕不能待在城裏眼睜睜看城外同袍死傷。邊塞的風霜輕易侵蝕掉了青春嬌美的容顏,後來她的膚色早不如初來時那麽白皙細膩,最後那次她穿上戰甲率軍離城的時候,臉上受的刀傷還沒開始落痂。”

像是心上開了一個洞,風從裏面呼嘯刮過,席卷着帶走很多東西,唯一留下的則不斷往下沉,生生将他最後一道精神防線壓垮。

司徒譽意志消沉,一直病了很多年,數年後才得以振作,重新在軍中擔任職務。

鎮遠軍每年招入的新兵越來越多,那些新來的士兵們聽說軍中曾有一位骁悍的女将,都按捺不住好奇,想方設法地去向軍中年紀稍長的兵士和将領們打聽關于她的事。

“趙肅啊,去廊桓城的第四年就失蹤了,那一仗戰得激烈,許是死了吧。唉,生死之事,我們從軍之人,早該看開的。”

司徒譽無意間聽見一位将軍對新來的士兵們這樣說。

他站在馬廄旁頓了頓,垂首撣去衣上的灰塵,只覺得一個人寥落孤寂——

她明明好像還是昨日離去的,可不知為何,卻是恍惚間已過去了快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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