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逢君

永晏三年的秋天,菊圃中的花開得尤其好。

蕭聘近暮時醒來,當值的姑姑伺候她洗漱後端上了一碗栗子百果羹,蕭聘吃了半碗推開,轉頭問了良月其間有沒有誰來過。

“聖上聽說您正睡着,在殿外小站片刻就回昭明殿了。”良月答,“還有聶小王爺……小王爺也來過了,還給您留下了一件東西。”

蕭聘接過良月呈上來的一個小錦囊,沒急着打開,而是先隔着錦囊摸了摸裏面物件的大小和形狀,良月注意到她的眉頭輕蹙了一下,忽然變得有些凝重了。

錦囊裏裝的是一枚纏枝花紋樣的戒指,戒面赤紅奪目,因它做工富麗精巧,令人印象深刻,良月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瞬間就想起了它的來歷:永晏元年初冬,莊武帝得了一樹上好的赤血珊瑚,顏色豔目喜慶,他非常高興,親自拿到重華宮來賜給了蕭聘,蕭聘精神不濟,不宜久坐,多數時間都在沉睡中度過,因此她一直耿耿于懷,覺得很可惜,後來年關将近時,她命人将根部出現裂紋的一枝取下來,送去司珍房打制成了一條珠鏈并兩支簪子,那一雙漂亮的珊瑚簪被送給了剛誕下皇子不久的葉婕妤,而那條細巧的珠鏈則在次年春時賞賜給了王長史家剛滿周歲的小千金,剩下一塊拇指蓋大些的珊瑚,司珍房的人絞盡腦汁,将它做成了一枚戒指送來,鮮紅的珊瑚嵌在繁複的纏枝花中間,當真是相得益彰、美妙絕倫,蕭聘看到以後非常喜歡,還重賞了司珍房諸人,但是過了一段時間,那枚戒指就從蕭聘手上消失了,良月詢問過,蕭聘只說是“弄丢了”,良月在蕭聘常去的那些地方找過多次,始終沒找到,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這枚戒指是不是聶小王爺拾到的?”良月心想,“可如果是拾到的話,不至于要隔近兩年的時間才來物歸原主吧?”良月不敢問,她仔細觀察蕭聘的神色,覺得事情并不是這樣,這枚蕭聘曾視若珍寶的戒指,定是蕭聘本人贈予聶小王爺的。

蕭聘沒說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默默将戒指戴在了手上。

“國師,今秋的花很美,明天要去看看嗎?”良月小心翼翼輕聲詢問道。

蕭聘搖頭,她看了案臺上瓶中的芙蓉花一眼,招手叫良月到身邊,吩咐她去鎮遠軍中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如果他還在那裏,就想辦法把他調到京都來。”

良月的預感沒有錯,蕭聘要她去找的那個人,名字果然是叫司徒譽。

半個月以後,良月告訴蕭聘,最多還有兩日,司徒譽就要到達京都了。

将相關事宜有條不紊地處理好,的确是要花費些時日,半個月的時間,比預計中的要快,蕭聘忽而想起另外的事,放下手中書卷擡了頭問道:“那他的家眷是怎麽安排的?進了京她們住在哪裏?”

良月默了半晌,說:“有一事,不知當提不當提。”

蕭聘疑惑:“什麽事?”

良月支吾道:“司徒将軍他……據說有龍陽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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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聘愣住了,緊接着就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停都停不下來。

慶安殿上的宮人都驚了一跳,常日裏國師別說大笑,就連微笑都少有,她們誰也沒見過國師這樣笑過,當然了,包括良月,甚至,還有莊武帝。

良月見蕭聘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淚,不由得更加忐忑驚惶:“國師……”

蕭聘慢慢止了笑,接過侍女遞上的帕子,一面拭着眼角的水澤一面囑咐道:“兩日後領他進宮來,先不要告訴他是我要見他。”

“是。”良月謹記。

兩日後,司徒譽到達京都,在驿館中稍事休息,就更衣入宮了,良月在欽平門前接他,在引他見到蕭聘之前,她沒回答過他任何一個問題。

重陽後的天氣,一天一天冷下來,尤其北地,“一層秋雨一層涼”是半點不錯,冷是冷些,但畢竟不是冬日,良月推開慶安殿的門,請司徒譽自己進去,司徒譽拘謹邁步進去,更加不自在了:殿內空蕩蕩的,沒有聽命服侍的宮人,只是有些暖,與外頭的秋涼截然不同。

司徒譽往裏走,內殿中一個披着袍子的人半側着身子,正在逗匍匐在膝上的花貍貓,那貍貓嬌憨可愛,忽地用一雙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對方的手腕,支起身體去叼被對方抓在掌中的線團兒。

那人衣飾華美,長發未挽起,看瘦弱側影,是個女人無疑,可她低頭逗着貓沒覺察到有人進入了內殿。

司徒譽很尴尬,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位深宮中的貴人,也更加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見他:她獨居一宮,宮室陳設考究,難道是聖上的嫔妃?又或者……是聖上尊以榮寵的姑姨姊妹?司徒譽近前,抱拳施禮,但始終還在糾結着到底是稱呼“娘娘”還是“公主”,糾結不出個結果,也就只好硬着頭皮站那兒不說話。

人走近了一些,腳步聲明顯了,地上的光影也出現了變化,逗着貓的人這才知道人已經來了,她直起身,轉過頭,花貍貓從她掌中叼過線團高興跳到地上自己玩耍去了——

司徒譽看清她長相的那一剎那,忽覺千萬裏時光翩然碾身而過,這浩瀚寂寥的天和地仿佛俱已老去,如隔世如來生,如回到最初的起點,又如一生大夢倥偬将醒終是走到了盡頭處,他驚惶呆立,淚水從最深的心湖裏向上翻湧,很突然地灼傷了他的雙眼:“你是……趙肅?”

蕭聘看着變蒼老了些許的故人容顏,秀美的臉上綻起了微微的笑意:“對不住,騙了你很多年,其實我的名字,叫做蕭聘。”

司徒譽心脈遽然一顫:“國師蕭聘?!”

蕭聘歉意點頭:“但你若是不能習慣,依舊叫我趙肅也無妨,‘趙’是我母親的姓氏,不算來得莫名。”

司徒譽怔住,等完全明白過來,臉色已變作青白,他冷聲笑了笑,轉身大步往外走。

蕭聘訝然,慌忙站了起來:“阿譽,你做什麽去?”

司徒譽頭也不回地答道:“我想我并不适合留在京都。”

蕭聘急切叫道:“你要是敢跨出那道門,相信明天一早就能聽到國師薨逝的消息!”

司徒譽要去拉開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張開的手掌漸漸收緊為拳,因為內心的極度憤怒,身體都開始顫抖。

蕭聘松了口氣,說:“有些當年無法……”

“我以為你死了!”

蕭聘心上猛地往下一沉,讷讷開口:“我有苦衷……”

“是嗎?”司徒譽回轉身,他眼眶泛着紅,笑了一下,眼淚一顆又一顆跟着飛快落下來,“什麽樣的苦衷讓你明明沒有死還高居了國師之位都不願回來找我!我以為你戰死了,這輩子最大的希冀就是有一天能聽到廊桓那邊來消息說,已在黃沙下找到了你的屍首……但是你……你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真可笑,原來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真正認識過你,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

“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

“國師大人!”司徒譽打斷了她,“如果您只是想見見故人,那好,人您已經見過了,而末将并不想留在京中為官,勞您點個頭,允準末将回赤裏城。”

蕭聘身體本就孱弱,心緒起伏得過烈,不由一陣眩暈,但她強忍住不适感,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慢慢坐下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在你來之前,我設想過很多次,你見到我會怎樣,以我對你的了解,依你的性格,你會很開心,就算生氣,也只是質問我為什麽不早早地将一切告訴你。我想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想過,你會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司徒譽沒有說話。

蕭聘看着他,輕聲地問:“你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能再見到我,你不開心嗎?”

“若不是有衛将軍的傾力照拂和開解,我早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司徒譽反問她,“你覺得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次的人,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蕭聘的心頭像挨過一刀,銳利生疼。

“這些年你為何沒有娶親?”過了好久,她突然開口問道。

他看了她一眼,繼而飛快別過臉去:“沒有遇到喜歡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喜歡什麽樣的跟你沒關系。”

“聽說你喜歡男人?”

司徒譽的臉一抽,惱道:“不是!那是因為我煩了那些來說親的媒人,其實我……”

蕭聘追問:“其實什麽?”

司徒譽咬咬牙,把後半截話忍了回去:“沒什麽!”

“從今天開始,你留在我身邊。”蕭聘說。

“我跟你說過了,我想回赤裏城!”

“我沒答應。”蕭聘看着他,認真重申道,“而且我沒有跟你開玩笑,如果你敢不經我的允許擅自離宮、離京,我就敢真正死一次給你看。”

莊武帝聽聞蕭聘身邊多了個近身侍臣,也曾特意親自到重華宮中探看,但見那姓司徒的近侍臣言行舉止沉穩得當,武功也十分不錯,一番切磋下來,竟不遜于禦前一品帶刀侍衛,只是他有些不太愛說話,像個悶葫蘆。

立冬日,莊武帝到重華宮找蕭聘下棋,其間問到良月和司徒譽誰比較重要。

蕭聘笑了笑,說:“良月是我左膀,司徒譽就是我右臂。”

“朕卻不曾聽你提起過這個人。”莊武帝蹙眉思量許久,亦銜笑落下手中白子,“算了,不過好奇問問而已,你愛怎樣就怎樣吧,高興就好。”

一子落,迷局破。

蕭聘将拈起的黑子放回去,誠心拜服:“我輸了。”

莊武帝撫掌大笑間,有內官進來通傳說,聶小王爺在外求見。

蕭聘聞言,眸光一頓,下意識轉頭看向司徒譽,因聶雲青之前已來過數次,二人早已見過面,所以聶雲青再來,司徒譽并不感到生疏意外,他臉上神色無異,像任何時候一樣沉定。

莊武帝看到聶雲青很是高興,賜了坐,又令人端上熱棗茶同飲。

天色一分分暗下來,再相談甚歡,莊武帝也不得不返回前朝批閱奏折了,他留了聶雲青在重華宮裏陪蕭聘用晚膳,且命人去取一壇好酒來,用以晚間佐菜。

“微臣鬥膽,請聖上賜婚。”

莊武帝還未舉步,聶雲青已迅疾攬衣跪在了他跟前。

莊武帝先驚後喜:“好啊,老王爺還一直在為你的婚事犯愁呢,你倒是快告訴朕,究竟是哪家小姐福分好被你看上了?”

“不敢。”聶雲青恭謹低下頭,“微臣,想向聖上求娶永寧郡主蕭聘。”

莊武帝愣怔:“你說,你想娶誰?”

聶雲青清楚重複道:“永寧郡主蕭聘。”

莊武帝還是有些回不來神,他是知道蕭聘身體狀況如何的,按禦醫囑咐的,蕭聘最好是留在深宮靜養為宜,再說這些年來,他已習慣和蕭聘相依相伴,實難想象假如有一天偌大宮廷中只剩他一個人他該怎樣,但心下縱有萬般不舍,他也要回首問一問蕭聘:“聘兒,你的意思呢?”

蕭聘微微笑起來:“請皇帝哥哥做主吧。”

——這就是願意了?

莊武帝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那種感覺就好比被人奪去了一件至寶,心裏猛地空了一塊,但他終究還是點頭,答應了這樁婚事。

蕭聘回過頭,花架旁良月一個人站着,司徒譽已不知去了哪裏。

良月惴惴不安,小心探問道:“國師,要不要我去找他回來?”

“不用了。”蕭聘說着,對身側的聶雲青笑了笑,“小王爺留在這裏用膳,你下去安排吧。”

“是。”良月依言退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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