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良緣到(終)

正月一過,被參的武尉将軍們紛紛被投下了大獄,其後處死的處死,解職的解職,竟沒有一個人能重新回到朝堂上。

二月末,莊武帝下旨賜死了陳旭。

三月初一,鄧浣入京受封為鎮南大将軍。

三月十七,是蕭聘三十歲生辰,莊武帝非常重視,他命人将重華宮打掃布置,安排下豐盛的壽宴,并邀請了滿朝文武攜夫人、子女參加。

三月十六,聶雲青進宮來看蕭聘的時候,蕭聘喝完藥已睡下了,他站在寝殿外等了一個時辰,良月才請他進去。

蕭聘看見聶雲青,微微有些不高興:“聽說你在外頭站了很久?怎麽來也不先說一聲?”

聶小王爺笑了笑,輕輕說道:“本來不想來的……”

他話只說了一半就不往下說了,良月聰慧,立刻屏退殿上所有人,然後自己也跟着退出去了。

“有事?”蕭聘問。

“不是,”聶小王爺搖頭,“就是突然想到,過了明天想來也來不了了,在家裏坐不住,于是就來看看你了。”

這番話讓蕭聘感到很意外,她怔怔望着聶雲青英朗的眉目,不知道應該怎麽将話接下去。

“我幼時極為頑皮,整天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玩才有意思,所以,我見到你,卻沒記住你的長相,後來回想起來,印象裏,你也只是跟在蕭侑身後的那條小尾巴,單會奶聲奶氣地喊‘哥哥’,真是一點樂子都沒有。”

蕭聘迷惑聽着,她不太明白他為什麽要說起這個。

“元鳳九年,我在鎮遠軍營裏重新遇到你,你說你叫趙肅,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後來你主動來找我,還說自己會一點六合槍法,我很驚訝也很稀奇,當時就對你生起了好感,再後來,也許是日久生情,不知什麽時候,好感就變成了喜歡,我很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應該存有這樣的心思。”聶雲青眼神溫柔得像一泓春水,他走過來,看着發懵的蕭聘,第一次伸出手撫摸了那張印刻在心上多年、曾深深愛慕過的容顏,“我根本沒有想過你是在利用我,我覺得,什麽話都是我說出去的,你也沒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要說利用,倒是我利用自己的身份去故意纏着你了。那個時候,你對我既不過分親近,也不刻意疏遠,始終是不冷不熱的,我就隐約覺得,你不喜歡我,無論我怎樣做,時間過去多久,你都不會喜歡上我。”

這算是什麽……表白?

聶雲青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之類的話,蕭聘原本以為,他是始終拿她當摯友相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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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該如何是好——

短短的瞬間,足夠蕭聘斟酌許多事,她笑了笑,擡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瑩亮的眼睛裏漾起了一層缱绻甜意:“你怎就知道我不喜歡你?”

聶雲青呆了呆,很快明白了她的心意,難是不負多年情誼,失意和尴尬都讓她微語化解,他不是愚笨不自知的人,此時唯有淡淡笑過:“有你這句話也夠了。”

三月十七,蕭聘在宴席上看見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那都是莊武帝留心多年、新近提拔上來的官員,大多是年輕人,看樣子舉止言談不俗,假以時日皆可堪以大任,其中的兩位上前敬蕭聘酒,一位是度支尚書,另一位是客曹尚書,蕭聘看他二人進退大方得體,很是高興,笑着喝了小半杯葡萄酒。

“你應少飲涼酒。”旁坐在側的聶小王爺偏過身輕聲提醒道。

這一細微的關切舉動卻叫其他人看見了,尤其是幾位眼尖的夫人,因賜婚诏書上寫明,是永晏四年三月二十八,遂安王獨子聶雲青迎娶宗室女蕭娉,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語,誇贊起蕭聶二人的般配來,講着講着,氣氛愈發歡樂,有幾位甚至離開席座,走上前來提前恭祝“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什麽的。

蕭聘和聶雲青都沒有舉杯。

蕭聘與聶雲青對視了一眼,然後蕭聘站起來,朝上座的莊武帝深深一拜:“蕭聘有負皇恩。”

“聘兒你?”莊武帝呆愣,不知她此舉是為了什麽緣由。

“臣……想請聖上收回成命,聶小王爺很好,但是臣不能嫁給他。”

這番話一說出來,壽宴上算是炸開了鍋,大家面面相觑,左右相顧,私語不斷。

聶雲青低頭坐着,遂安王的臉卻已驚白了。

莊武帝瞥了一眼聶家父子,再看蕭聘,龍顏頓時肅冷下來:“什麽叫聶雲青很好但是你不能嫁?這是什麽理由?朕不接受!”

蕭聘微微一笑:“那如果是我喜歡上了別人呢?”

不等莊武帝和衆人有所反應,蕭聘已一把拽住了身後的司徒譽:“我喜歡他。”

莊武帝因為震怒而拍案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天子龍顏大怒,驚得在場所有人皆忙不疊跪下叩頭,大呼“聖上息怒”。

蕭聘不慌不忙,拉了發怔的司徒譽走到禦案前跪下:“我要嫁,也只嫁給司徒譽,請聖上收回先前賜婚的旨意。”

“司徒譽?那是誰?”

“我聽說是國師身邊的侍衛!”

“啊?侍衛!我沒聽錯吧,國師要下嫁給一名侍衛?”

“這也太下嫁了!”

……

天子動怒,官員們尚且不敢亂說話,但是女眷們卻已經開始偷偷交頭接耳了起來。

“蕭聘,你實在是任性得不像話!”莊武帝無法容忍她在婚期将近時,當着滿朝文武及諸官員家眷的面公然提出退婚的要求,而其中緣由,竟是因移情別戀,堂堂永寧郡主、高不可攀的蕭國師,看上了身邊的侍衛,這太荒謬了,莊武帝面上挂不住,暴烈怒斥道,“司徒譽舉止不端,膽敢引誘國師!來人,先将他拖下去杖責三十,聽後發落!”

侍衛上前扣住茫然無措的司徒譽,聶雲青急忙直起身來,才來得及道一句“聖上”,就聽見有人顫聲高喊着“聖上且慢”從伏跪的人群裏爬起來,急忙上前,“噗通”一聲跪到了司徒譽的身邊。

“太傅!”莊武帝驚訝,“你這是做什麽?”

華發滿頭的司徒太傅叩拜,老淚縱橫:“聖上容禀。昔年臣有一愛子,單名泓,因不滿家中配婚,賭氣出走,一去十年杳無影蹤,後臣輾轉聽聞他已在青州成家立業,匆匆趕去,未曾想,青州突起疫病,兒媳染病亡故,我父子兩個也只來得及見上一面……不孝子言,與妻楊氏育有一子,取名為‘譽’,二人染病後,托人将才滿周歲的幼子帶離了青州,那孩子……”

司徒譽瞪大眼睛,渾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住了,他整個人突然僵在了那裏。

莊武帝頓住,他擡起手指着司徒譽:“太傅是想說,那個孩子就是他?他是你的孫兒?”

司徒太傅揩一把淚,道:“不敢草率,只是這孩子的樣貌,确實與我那不孝子有幾分相像……”

莊武帝皺眉,審慎沉吟道:“天下容貌相像之人何其多,太傅若是證明不了什麽,就勿要多言了。”

司徒太傅再拭一把淚:“我那可憐的亡兒死前曾說,那孩子雖無信物在身,但身上卻有胎記,就在左後腰上,是一塊不小的棕褐色胎記。”

莊武帝看看聶家父子,再看看顫巍巍的司徒太傅,思量再三,先問了一句:“司徒譽,你可知你名字的由來?”

司徒譽差不多已經傻了,他搖了搖頭:“從記事起,就叫這個名字。”

在場女眷頗多,不便解衣驗證,莊武帝也不問他左後腰是否有胎記,直接就轉身走向偏殿:“侍衛,把他帶過來。司徒太傅也請跟着走一趟吧。”

後來的結果是,司徒譽左後腰确實是有一塊胎記,和司徒太傅所說不差分毫,太傅一看見那胎記,就抱着司徒譽嚎哭起來,絮絮叨叨自責不已。

司徒太傅是三朝元老,在蕭明瑄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跟從他做學問,後來蕭明瑄當了太子,先帝又任其為太子少師,令蕭明瑄依舊對他行弟子禮,在成長的過程中,司徒太傅堪稱一盞指路的明燈,授莊武帝以天地經緯、治國之才,對莊武帝有塑造之恩,因此,蕭聘一事,着實令蕭明瑄很頭疼。

好好一場壽宴,在莊武帝拂袖離去以後就匆匆結束了,安排在後頭的精妙歌舞連表演的機會都沒有。

司徒譽糊裏糊塗地被太傅接回府裏去了,從此頭上多了個“太傅之孫”的光環,全府上下無不對他關愛有加,因為姑姑伯叔一輩膝下沒有男丁,所以整個家族都極為嬌慣他,連同輩的姊妹聽說了有這樣一個兄弟,也都紛紛跑去看望他,見天兒地送稀奇玩意兒給他。

頭疼了五日,莊武帝終于做出了決定,他收回了賜婚的旨意,大概是為了補償吧,又于同時賜下了許多東西給遂安王府。

聶雲青進宮謝恩,并請命去戍守南疆,莊武帝拗不過他,只得答應。

“要去見一見蕭聘嗎?”在聶雲青要走的時候,莊武帝問道。

“不了。”聶雲青笑着搖頭,“相見不如不見,就這樣吧,或許我悄悄地走了,她還能時常回想起我。”

莊武帝點頭:“那你有什麽話要我帶給她的嗎?”

聶雲青認真想了想:“算是有那麽一句吧。”

“什麽話?”

“請她,珍惜眼前人。”

莊武帝聽後很是傷懷,獨自在昭明殿上坐了許久,直到宮中掌燈時分,近侍來詢問是否傳膳,他這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然後吩咐擺駕重華宮。

又五日,司徒太傅懇切上書,替嫡孫司徒譽求娶永寧郡主蕭聘,莊武帝看完,即提筆親拟了新的賜婚聖旨,婚期定在五月,一切事宜,交由禮部協同諸司共同籌劃完成,要求務必盡善盡美。

三月末的上林苑,花開迷眼,熏風拂鬓,春濃正似酒。

石亭中,蕭聘神情專注地修剪着一瓶要送去給葉婕妤的插花。

“耿大哥和飛英告訴我,那次我喝醉,他們看到你照顧了我很久。”陪坐許久後,司徒譽忽然說道。

蕭聘不動聲色,沒有理睬他。

司徒譽湊近,再小聲探問說:“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喜歡我了?”

蕭聘挑起眼看他,然後注意力又落回到插花上去了,照舊是沒搭理他。

“你告訴我實話,”司徒譽不在意,他笑了笑,伸手輕握住蕭聘的手,“我……真的是太傅的孫兒?”

蕭聘反問道:“這很重要嗎?”

他低眉認真一想,不覺大感釋然:“也是,重要的是,我能娶到你。”

司徒譽站起來走出石亭,過了一會兒,他折身回來,将一朵白色的牡丹花遞給蕭聘。

“什麽意思?”

“我聽人說,這種白色的牡丹叫‘昆山夜光’,在暗夜裏會發出光輝。所有的白色牡丹裏,數這朵開得最好,我希望,你夜裏看見它時能想起我,還有,以後看見這樣的花時,也都能想起我。”

蕭聘愣了愣,遲疑着擡手接了。

到了時辰,遠遠地,能看見良月端着藥朝石亭這邊走過來了。

蕭聘的眼睛裏泛起澀意,她低下頭,細聲地說:“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也許會早早丢下你,還望你不要怨我。”

“怎麽能不怨?”司徒譽俯身摟住她的肩頭,在她的額心印下一個輕柔的吻,“你最好活長久些,否則就算追到地府,我也一定讓你不得安生。”

元鳳七年秋至永晏四年春,相遇,相識,相思量,轉眼已近十六載。

有多少人,可以輾轉在萬千紅塵裏尚不忘初心?

她想,應該是很少的吧。

蕭聘悄悄握緊了手裏的花枝——

花好,月圓,人常在。

這該是凡世間最美好的事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作者來說,司徒譽是親生的,聶雲青也是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心疼聶小王爺,我有點兒想不開,先下去獨自傷懷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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