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相憐想念倍相親

夜色低垂,宛若簾幕。

李三吃掉了生下的半個包子,擡頭看了看夜色下的碧湖山莊。

李三姓李,行三,小的時候家裏鬧了饑荒,随着難民逃出來,有幸沒死,入了岩雪門,此後也并沒有取過名或字,一直李三的叫着。

李三身後的人叫吳胖子。

吳胖子姓吳,不叫胖子,非但不叫胖子,并且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知道胖子姓吳,名不清,字子骞。

吳胖子并不胖——有可能以前胖過——他現在瘦得很,照李三想,他叫吳猴子也許會有人相信。

李三不想和吳胖子一起出門辦事,原因很簡單,吳胖子怕死,而他不怕。

吳胖子的老娘方及花甲之年,底下有一個妻,最大的孩子已經成了家生了子,最小的孩子如今才總角。李三不同,李三無家,無父母子女。

吳胖子怕死,因為他有挂念,李三不怕死,因為李三沒有挂念。

李三的包子已經吃完了,他咀嚼着,回頭看了吳胖子一眼。吳胖子也看着他,李三看到吳胖子對他點了點頭,于是李三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夜色一點一點的深了起來,李三的身影消失在了吳胖子的面前,吳胖子咬了咬牙,追着李三跳入了碧湖山莊的圍牆。

夜涼,風靜。

李三一直記得門主說過的話:探查碧湖山莊的動靜,如果像傳說中的一樣幾乎沒有守夜的人,那麽就可以按原計劃進行。

李三記得,門主說話的時候,是咬牙切齒的。

門主和沈靈均或者沈靈均的父親又什麽仇恨,李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與他無關的事,他只需要替門主做事,然後門主給他飯吃給他錢花,就這樣簡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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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下身形,等着吳胖子。

吳胖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後的時候,李三正對着那所院落的題字——

重玄門。

有些像一個門派的名字。李三想,他眯了眯眼睛,沈靈均,似乎就住在這裏。他歪了歪頭,有些好笑。

碧湖山莊就像傳說中的一樣,幾乎沒有戒備。

他站起身來,掏出預備好的粘貼放在地上,用石頭壓住,準備離開。

就在李三剛進入碧湖山莊不久的時候,風煙就在這一個月光清朗的夜晚,對沈靈均提出了要出去走走的要求。

沈靈均當然答應,并且要陪他一起。

風煙很淡的拒絕了,然而沈靈均并沒有堅持。

沈靈均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堅持是, 時候不應該堅持。

畢竟,風煙在夜裏出去并不是第一次,況且,沈靈均從不認為碧湖山莊會有任何的危險。而就在風煙即将要出「重玄門」的時候,他看到準備離開的李三和吳胖子,而李三和吳胖子,卻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風煙在考慮要不要出手留住他們。

如果正則的消息沒有錯,那麽他們就是岩雪門的人。

風煙勾勒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正當他準備出手的時候,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聲音。

風煙退在門裏,悄悄地望過去,看到了馮翌。

馮翌是管家的孫子,今年剛滿十七,正年少輕狂的時候。他夜裏睡不着,因而出來走走,而「重玄門」與碧湖山莊下人住的「錦闌院」幾乎是挨着的。

馮翌散步至「重玄門」的門口,正準備回去,卻發現有兩個人。他只以為是別的仆人,随口問道,「你們是哪個院服侍的?」話沒說完,便察覺出有些不對來。

李三正背對着馮翌,而聽了他的話的吳胖子并沒有察覺出馮翌的變化,以為可以趁此逃脫,剛剛松懈下來,馮翌卻已經察覺出了他們根本就不是碧湖山莊的人。

吳胖子倒下去的時候,李三回過了頭,吳胖子的血流到了他的鞋上。

「你沒有救他。」馮翌說。

李三笑了一下,回答道,「沒有必要。」

馮翌沒有再說話,斜裏刀光一閃,馮翌心頭一緊,被逼得步步後退。

馮翌冷眼看着,忽然間就想到了一個主意,他無聲地勾勒起了一抹冷笑,微微的屈起了指,無聊時玩耍一般的随意彈了一下。

馮翌不動了,李三的劍輕易地刺進了馮翌的身體。

李三一驚。

他知道的,剛剛,馮翌的動作一下子就僵硬了下來。

有人在幫自己。

李三想,應該不是敵。

李三正想着的時候,風煙已經慢慢地走了過來,風煙走到李三的背後,輕輕地拍了李三的肩膀。

李三吓出一身冷汗。

江湖上的人都喜歡叫他奪命李三。江湖上的人都喜歡叫他江南第三奪命李三。

李三并不自負,但他卻清楚自己的能力。

能走到他身後不被他發現的人,江湖上不超過十個——而這十個裏還是包含有退出武林多年的前輩高人。所以李三吓出了一聲冷汗。

他慢慢的轉過身,眼前太過于文弱的少年讓他吃驚。

他想起了一個詞,那個詞的名字叫做——返璞歸真。

李三的心有些涼了,那個人的下一句話讓李三的心徹底結冰。

那個人說:「在下姓楚,字風煙。」

楚風煙。天下第一的楚風煙。李三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抖。

風煙微微的笑,他很少這麽笑,尤其是面對他讨厭的人,「你叫什麽?」

李三回答,「李三。」

風煙道,「哦。」他頓了一下,「奪命李三。」

李三點了點頭。

風煙又道,「如果我們動手,誰奪誰的命?」

李三的眼驀然張大,卻又不得不垂頭。他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問題太過于簡單。

風煙又道,「你能不能奪我的命?」

李三握刀的手緊了緊,道,「不能。」

風煙冷笑道,「那你為什麽不叫廢物李三。」

李三第一次這樣被人侮辱,但他沒有吭聲。

風煙又道,「你怕死麽?」沒等李三回答,風煙道,「我摘掉你一定不怕。」他看着李三,漠然道,「但你一定怕疼。」

李三道,「一定?」

風煙點了點頭,然而道,「你聽說過錯骨手麽?」

李三沒有說話,但他卻開始流汗,風煙又道,「其實并不怎麽疼的,你忍過去了,就好了。」

李三沉默了片刻,道,「你想知道什麽。」

風煙将岩雪門近期的所有行動都問過了之後點了點頭,他繞過李三,拿起了馮翌的劍,好像要收起來的樣子。

李三道,「我走了。」

風煙沒有理會他,李三轉過身,只這一瞬間,甚至李三都沒有看清劍3是怎樣出的,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風煙沒有把劍拔出來,只是把早已死去的馮翌的手從他的身下拿出來,握在劍柄上。

現在的姿勢很好,不用他擺。風煙想。

此刻李三卧在地上,背後插着馮翌的劍,馮翌躺在他的背後,面對着他的背,胸前的上後被他的劍所傷的,這樣的姿勢,很明顯的就會讓人認為李三上了馮翌卻以為馮翌已經死了,而馮翌趁他放松時殺了他。

風煙淡淡的看着屍體,他現在應該去找個地方待才對,剛想到這裏時,卻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并不近,從方向上,應該是沈靈均。

風煙冷笑了一下,故意似地向地上一跌,正與李三對面,他看着李三,淡淡地扯起了一個笑容,握着李三拿刀的右手,忽然向自己的肩刺了過去。

這一刀不輕,穿透了身體。

而他要的效果,就是讓沈靈均看到已經受傷了的自己。

而這樣一來,沈靈均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自己似乎是掙紮起身的樣子,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的将時間聯系起來,馮翌殺了吳胖子,然後和李三打起來,馮翌被李三刺傷,李三以為他死了,這時候「绮歌」突然出現,李三的刀偏了,人也死了。

風煙對自己的設定非常滿意,他想笑,卻發現血流得太多了。

「以後,夜裏不許一個人出去。」風煙醒來的時候,就聽到這一句不明不白的話,沈靈均背對着他站在床邊,語調很是堅持。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沈靈均第二次說「不許」什麽什麽,第一次是怡寧……

風煙懶散地道,「為什麽?」

「為什麽?」沈靈均已經有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他回過身來瞪着風煙,居然問他為什麽?!

風煙眨了眨眼,淡淡地道,「我問你呢。」

沈靈均頓時無力。

風煙又道,「馮翌他……怎麽樣了。」真的很可笑,明明馮翌是間接死在他手中的,可到頭來要假裝關心的詢問情況。

沈靈均抿了抿唇,道,「死了。」

風煙道,「哦。」

沈靈均道,「一個人出去,很危險。」

風煙故作不知道到,「為什麽會危險?」

沈靈均蹙了眉,和顏悅色道,「就像昨天晚上就很危險。」

風煙不做聲,沈靈均嘆息道,「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風煙掃了他一眼,依然不說話。沈靈均看起來憔悴了不少,衣裳還是那天的那一套,皺巴巴的。

「多久了?」風煙有些心疼,別過頭不去看他。

沈靈均微微一笑,「好幾天了。」他并沒有說出具體的數字來,只是道,「大夫說你失了很多血,而且……胳膊行動會不太方便。」他頓了頓,想說什麽,但沒再說下去。

這些風煙都很清楚,可是那種時候除了自殘沒有其他的方式,傷右肩,也是故意的。除了正則和绮歌,沒有人知道風煙其實是左撇子,原因很簡單,逼風煙用左手的人,現在還沒有出現。

沈靈均在床邊坐下,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裏,低頭去吻他的額頭,風煙沒有推開他,只靜靜的任他抱着。

「我很擔心。」沈靈均輕輕的說,「我現在已經無法想象,失去你會是什麽樣子。那天我徹底被吓到了。」

不久以後你就可以想象了。風煙想,擡頭望見那人憔悴的容顏,便伸手去摸,剛剛碰到他人的臉,手便被握住,風煙擡眼,看見那人深情的眸。

也許以後,等到沈靈均死了以後,自己還是會思念他的吧。

風煙想,也許會思念他,會心疼,會覺得孤單。

「我們就一直這樣,好不好?」沈靈均問。

風煙怔了一下,随即一笑,「好啊。」

風煙冷冷地盯着弄月,弄月被他吓得有些發抖,手裏端着的托盤不住的搖晃,卻不敢開口,甚至連前進一步都不敢。

風煙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讓弄月膽戰心驚,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風煙總算是回複了「正常」,但看着弄月的眼神依舊沒有溫暖幾分。

「怎麽了?」沈靈均剛剛繞過屏風,就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

風煙淡淡地看着弄月,而弄月好像被吓到了一樣不敢前進。

弄月不敢開口,悄悄的拿眼去看風煙。風煙看了看弄月,把目光轉到沈靈均的身上,冷笑道,「這是什麽?」雖然他已經很收斂,但出口的冷意依舊吓到了弄月。

沈靈均也被他吓了一跳,只是道,「你……」沒說完,已經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大夫說……」他頓住,憋笑,了眼裏滿滿的都是笑意,「你……咳,他說你失血過多。」說完,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風煙的臉白了又白,青了又青。

笑了半響,沈靈均在床邊坐下,摟着他道,「不高興?」

風煙咬牙切齒,他又沒生孩子……

沈靈均把頭埋在風煙的頸窩,大笑不止。

紅棗加雞蛋……哈哈……怪不得他會氣成這個樣子……

沈靈均笑夠了,擡起頭來看風煙發黑的臉,勸說道,「你不是失血過多麽……噗嗤……」話沒說完,一向穩重的沈靈均又笑翻了。

風煙冷笑道,「你給我閉嘴。」

沈靈均真的就閉了嘴。因為風煙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壓力,這種壓力,只有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才會有的。

沈靈均臉色一凝,随即有放松起來。

只是一個巧合吧。他想,然而沒有去在意。

沈靈均見他真的有些生氣了,才正色道「雖然聽起來有點古怪……但那畢竟是為你好。」

只這一句話,便堵得風煙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他偏過頭,不去理會沈靈均,沈靈均只得一直哄着他。

風煙想,其實偶爾任性一下的感覺也不錯。

風煙想,其實撒嬌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

風煙想,反正都喜歡沈靈均了,那麽做點什麽也不為過吧。

風煙想,反正沈靈均也活不了幾天了……風煙抿了抿唇,如果沈靈均死了,他真的會傷心的。

黎明咬破了旭日的唇,把血濺在黑夜上,燒了大片的光焰,凝了一抹霞彩。

林敏謙将那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紙夾在了書裏。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麽時候?

很多年前了。

現在風煙叫他的字,他叫他宮主。那個時候風煙叫他的字,他叫他小夢。

他嘆了口氣,他不想看到绮歌。因為他總是透過绮歌,去看到另外一個人,然而這對绮歌很不公平。

「又是?」林敏謙問。

绮歌點了點頭,林敏謙道,「進來說。」

绮歌道,「不了。」他有些猶豫的樣子,半響才道,「我哥……什麽時候回來?」

林敏謙看了他一眼,道,「沈靈均死了的時候。」

绮歌勉強的笑了一下,道,「我……」他沒說下去,然後和林敏謙告辭。

林敏謙有些奇怪他突然的出現和離開,後來還是從別人的嘴裏聽說,绮歌和菱兒的事。

小夢……你說的沒錯。林敏謙想。

月色霜華。

月色如霜映視着遍地的屍體,或者只有「慘不忍睹」這四個字才能形容眼前的場面。他們死的手還維持着活着時的最後一個動作。

在酒裏下毒,既老套又新穎的一招。

林敏謙想,不用刻意封鎖消息,也不會有人知道岩雪門被滅。

在某種程度上,岩雪門也是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沒有人會前來送死——除了岩雪門的人找上門去。

林敏謙嘆了口氣,吩咐道,「把屍體收拾了……」他本想說燒了,但火光勢必會引人注意,總有一些人的好奇心比命大。

「剩下的,按照計劃進行。」

那人應了聲,便下去了。

林敏謙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雪貂,笑道,「你去找小夢……就告訴他都辦好了。」

雪貂歪頭看了他一眼,便跑下了山。

林敏謙苦笑,什麽時候開始「小夢」這兩個字,只能在雪貂的面前提起了呢?

小夢從來就不是師傅的徒弟,師傅不肯收,他說收不下小夢。

那個時候的小夢從來都不哭,永遠沉默的站在某一個地方。

他記得的,那天還下着雨,小夢在低垂的夜色裏穿着一襲玄衣,蒼白而安靜,像夜裏游蕩的鬼魂。

「你可以任選一個。」

那個時候師傅遞給他一張名單,小夢看了,把名單扔在雨裏,然後他說,他要去錢塘。

那個時候林敏謙被吓到,錢塘,事實證明,小夢選擇了天下第一劍作為了驗收成果的道具。

連師父也說,「那個目标對你還有些困難。」他沉吟着,「也許你不能全是而退。」

他記得那時小夢說,如果不在強者裏勝利,就在弱者中哭泣。

林敏謙依舊記得的,小夢回來的時候,有淡淡的疲倦。

那個下雨的夜晚他穿的玄衣融在了夜色裏,然後他對自己說,「正則,你檔了我的路。」

他側開身,小夢從他身旁走過,他聞到了不該聞到的味道,他猛的擡頭,卻看到那個背影依舊孤傲而冷淡。

那一次小夢受了傷,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曾經問過原因,而小夢只是說,信仰比活着更重要。

他問,信仰是什麽?

小夢說,信仰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不管是什麽事情,只要我決定去做,就永遠不會後悔,那就是我的信仰。

而後小夢淡淡的問他:正則,你呢?

林敏謙沒有回答,小夢也沒有追問。

林敏謙擡頭看了看月色,月色淡了,屍體已經被人收拾得差不多,他嘆了口氣,一步一步的向山下走去。

小夢,現在我回答你那個拖欠了多年的答案——雖然你并不一定想要知道。

你就是我永生的信仰,我信奉的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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