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生辰之變

之後整整一天都風平浪靜,魏尋和肖一,都沒出現。連無音都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內事,沒有再進去過魏尋的房間。

焦矜等得實在無趣,吩咐幾個狗腿子輪流盯着,自己便早早回房歇下了。

可子時剛過,他便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吵醒。

“大師兄!肖一出來了!”

焦矜也顧不上多問,忙不疊地套上衣服,跟人往魏尋的院子裏趕。

他趕到時,肖一倒是沒出來,只是打開了房門倚在門框邊,平時就紮不利索的頭發現下索性整個披散下來,玄緞似的黑發襯着蒼白的皮膚和過分精致的五官,月色下越發美的雌雄難辨。

門口那幾個看門的跟班正和肖一對峙着,焦矜清楚地見到肖一的瞳仁泛紅,眼神中比平時的冷清多出了幾分肅殺之氣。

他感覺背心滲出涔涔的汗水,也不知道是這入了伏的天氣太熱,還是眼前的情景有些駭人。

但眼下這麽多人盯着自己,自是不能亂了陣腳,他咽了咽口水,仿佛給自己壯膽一般大聲喊道——

“肖一你好大的膽子!一整天不見人影,害得這麽多同門師兄弟腳不沾地兒地尋了你一天!你早課不上,功夫不做,只知一味躲懶!眼中可還有師父門規!”

焦矜嗓門雖大,可肖一卻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保持着跟剛才一樣的姿勢眼神,默默望着人群後方院門的方向,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更遑論答話。

見肖一半晌沒有反應,終于有人沉不住氣打破了空氣中的尴尬,對着焦矜一頓溜須拍馬,“肖一!焦矜好歹是你大師兄,他現在同你講話,你怎可如此傲慢無禮!”

可是肖一宛若化身一尊玉像,連眼睛都不會動,怔怔的望着那一個地方。

焦矜眼見這個平時修為低微、軟弱可欺的師弟當着衆人竟不給他一點面子,氣的俊臉通紅,瞪圓了眼睛喊道:“別看了!還以為小師叔會回來救你嗎?你算是個什麽東西!有種的就別躲在裏面,滾出來我們打過!”

肖一仍是沒有搭理他,只是此時,門口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是無音聽到了院裏的動靜匆忙趕了過來。

焦矜沒有注意到人群後方多了個瘦小的身影,倒是看到了肖一眼中一閃而過的那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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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疑是不是月影稀松,自己看走了眼,肖一那雙平時永遠清冷無光甚至帶着兩分呆滞的眼睛,今晚怎會湧出如此多變的情緒。

這倒不是焦矜冤了肖一。

肖一平時的眼神從來都是冷清的,不是那種不可一世的高冷,也不是那種千尺寒潭的沉寂,就只是單純的淡漠,甚至空洞,好像是對身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又或者根本感受不到周圍的一切,真真是有幾分呆滞的意味。

白瞎了那一對天生該含着春水情潮的丹鳳眼。

可是焦矜很快便發現自己沒有看錯,因為肖一開口了,平時比眼神更冷清的語氣也帶上了那抹失望。

肖一先是喃喃自語了一句:“子時都過了。”

随後又望向人群外的無音,“無音姐,勞你把碗碟收下去吧。”

無音聞言,穿過人群走進了房間,她比劃着想和肖一說些什麽,肖一卻已經頹然靠在床框邊合上了眼皮。

肖一既不願多言,無音亦無法多問。

她只需知道,肖一自己不出去,橫豎外面的人也進不來,于是便自顧自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

她對着一碗湯汁已經全部收幹,坨成一團完全沒動過的面條垂了垂眸,轉身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此時焦矜領着衆人在結界外面面相觑,無不尴尬。

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來勢洶洶地搞出這麽大陣仗,又趕上山裏半夜正清淨的時候,吵醒了不少外修仆婢,這會都跑過來瞧熱鬧,小院裏裏外外已經圍了幾十個,連圍牆頭上都爬滿了竊竊私語的人。

焦矜的臉色在衆人的注視下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感覺此刻自己臉上寫着四個大字:下不來臺。

此時他看到無音已經從房間中退了出來,走時還輕輕關上了門,手中托着一個餐盤,迤迤然從人群中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弟子或是外修的對談打破了這讓焦矜覺得尴尬欲死的寂靜。

“今日是誰的生辰麽?”

“可是那碗面怎麽好像沒動過啊?”

這聲音本不算大,起先也沒什麽人在意,可焦矜于在場的衆人間修為不低,一直豎着耳朵聽着動靜,倒也聽得真切,竟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

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焦矜偏過頭去對身邊的跟身旁的班戲谑道:“可知今天為何我們的肖師弟要躲懶一天啊?”

“師兄,為何啊?”

“是啊,為何啊?”

人群中自是不乏焦矜的捧哏,一時間七嘴八舌起來。

焦矜像是嘗到了什麽甘釀般滿足地舔了舔嘴唇,“今天可是我們肖師弟的生辰啊!”

“是嗎?”

“這些年沒見過他過生辰啊?”

“師兄好聰明啊,是怎麽猜到的?”

……

焦矜略略擡手,示意衆人安靜,忽地擡了聲調,“只是不知肖師弟這好好的一碗長壽面怎的又原封不動的端了出來?豈非白白浪費了師弟一番心意,可是等不來那與你分食慶賀之人?”

接着他又再拔高嗓門,哂笑道:“小師叔身系本派命脈安危,自是無暇分身。你大師兄我倒是閑人一個,肖師弟何不喚我與你同樂!哈哈哈……”

看着焦矜笑了,身邊那群谄媚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的應承道——

“真是不要臉啊,還以為小師叔會陪你過生辰?”

“小師叔施舍你塊骨頭你還真敢跟上去搖尾巴啊?”

“是啊,大師兄可是‘記挂’了你一天,怎麽也該請大師兄進去吃碗面啊!”

……

焦矜放肆的笑聲劃破了夜空,似乎也劃破了肖一的傷口。

他感覺焦矜等人的笑聲像他斷腿那晚的驚雷一樣轟隆隆地響在頭頂,任他捂着耳朵把頭塞進棉被裏也還是揮散不去。

而胸口翻滾的怒意怨恨更像是一頭發狂的野獸,在他的肺腑五內橫沖直撞,喉頭竟滲出了一絲鹹腥的氣息。

焦矜成功了,肖一終于還是踹開了房門,直沖他的脖頸而去。

他本一直盯着門口等着肖一受不了羞辱,乖乖出來跳進他的圈套,他了解肖一那點低微的修為,深深地不以為意。

可是肖一突然間身形太快,像一道純黑的閃電劈在他的面前,他一時不查,竟被扼住了咽喉!

“你怎配,與他相提并論!”

肖一的話如往常般沒有太多的語氣,而砭骨的寒意卻如潮水般沖散這伏夏的暑意,漫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胸口。

待焦矜反應過來,肖一那張雌雄難辨的臉已經貼到了他的面前。

他甚至覺得肖一整個人隐隐籠罩在一團似有似無的黑霧之中,微紅的瞳仁透着陰鸷的戾氣,從來清冷的臉上已經爬滿了狠厲與不削,連平時水波不興的聲音都帶着顫抖。

爾後才是脖頸的疼痛與窒息感洶湧襲來。

他第一次對這個可随意搓圓捏扁的小師弟感覺到了恐懼。

“你們……都是……死人嗎!”他艱難的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旁邊吓傻了的擁趸立刻回過了神,應聲而起。

果然,那瞬間閃電般的身形只是一個瞬間。

接下來幾人兩招就制住了肖一,甚至都不需要催動靈氣。

肖一的身板本就比同齡人瘦弱幾分,年紀又小,身量比被他扼住的焦矜還要矮一頭。身邊幾人不過略施拳腳,肖一就已經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焦矜憤懑地揉着脖子,粗重地喘着大氣,身後有眼神好的趕緊擡來一張椅子給他坐下。

少頃,他才總算從窒息與恐懼中解脫出來,開始察覺到圍觀衆人的指指點點。

随之而來的是滿溢的怒氣和被這山裏最末流的弟子扼住咽喉的羞恥感。

“肖師弟好本事,修為突飛猛進啊!怎也不告訴師父與我,好叫大家與你同喜!”

焦矜的聲音因為那憤怒和羞恥已經趨于變形。

肖一被人從背後擒住雙手,按在原地,單膝觸地,不着一語。

許是因為剛才的突變讓焦矜心有餘悸,他坐在了離肖一很遠的地方,這會緩過氣來開口說話也沒有靠近。

他在遠處看不清肖一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他未束起的發淩亂的散在風裏。

焦矜覺得就是那不羁的發梢都好像是在跟他挑釁。

雖然看不清,但剛才貼在自己面前那張雌雄難辨的臉分明已經刻在了他心裏,連同着內心的恐懼,蜿蜒成了他生命裏一場從未有過的,盛大的恥辱。

他閉着眼睛喃喃道:“怪不得舅舅讨厭你那張臉,怪不得他要叫你妖孽……你……還有……剛才的身形……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最後一句,他近乎咆哮着喊了出來。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焦矜突然暴走的情緒駭得全場窮窮私語的衆人霎時間肅靜。

就在這喧嚣的夏夜裏,一跪一坐的兩人遙遙對峙,時間都停在了獵獵晚風裏。

“扒光他,我倒要看看他是個什麽東西,到底是男還是女。”

咆哮的野獸平複回了少年的聲音,語氣裏卻只剩下怨毒的狠厲。

“大師兄……這……”

“大師兄,過火了!”

“等掌門和師父歸山要如何交代啊……”

“是啊,大師兄,算了……”

……

“我說扒光他。聽不懂嗎?或者——”焦矜回頭用他那近乎癫狂的眼神掃視了一圈,“扒光你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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