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逆鱗軟肋
肖一還在床上睡着。
自他被魏尋抱回房間,到現在夜色又深;被他橫劍于喉前的人都能起床用膳了,他卻好像一尾冬眠的蛇蜷縮在被子裏,已近一天一夜,連姿勢都不曾變過。
魏尋期間不知道多少次去搭過他的脈,甚至把自己的靈氣探入肖一的身體走了一遭,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還是那具靈脈不通,靈力低微的少年身軀。
羸弱,卻也尚算健康。
魏尋思來想去都想不通,這具少年清癯的身體內靈脈孱弱,靈氣稀薄,連打通一條靈脈都很勉強,怎麽就能讓戾氣化了形。
他複又仔細的瞧着肖一熟睡的臉龐。
其實魏尋已經算是生的極好看的人了,本也當得起民間戲文裏那一句“郎豔獨絕”。
奈何公子俊朗,不及卧榻中人豔絕。
肖一的鼻梁不及魏尋的挺拔,少年的線條更為柔和細膩;鼻尖微翹,弧度自然。
兩片薄唇抿成一條細縫,沒有魏尋潤亮薄朱的色澤,一如他蒼白的膚色,啞然中透着一屢病态的青白。
那雙秒極的丹鳳眼仍是緊緊的阖着,眼尾細長微揚,左邊眉梢末尾處淡淡的綴着一顆極小的紅痣,因着他總也束不好的頭發,一般都被擋在看不見的地方。
他的羽睫也不如魏尋濃密,卻更為纖長,不似魏尋那般低低垂在眼前莫名的乖順,而是輕微的卷翹着,總讓人不由得聯想到這樣纖長飛揚的美睫在細風中簌簌而栗的可憐模樣。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
勝如西子妖繞,更比太真澹濘。
麗辭美譽,雅句斐斐,詠不出美人顏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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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風掣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世上就不該有人生得這樣一副皮囊。
魏尋瞧着這張熟悉的臉,雖多少還保留着少時模糊了性別的美,卻也漸漸生出了少年青澀的模樣。
下颚角的線條逐漸清晰,微微翻動的喉結也逐漸明朗;還有那一臉的冷清淡漠,也讓人更清楚這張臉不過是男生帶了女相。
他看得極認真,像是要把這幾年忙碌中不曾注意過的細節都裝進眼裏,記在心上。
更是像要從這張臉上找出昨天戾氣化形時肅殺陰戾的痕跡一探究竟,卻越看越覺得昨天的自己是不出被什麽東西迷了心智,産生了幻瞖。
其實傍晚時許清衍來時,魏尋卻并未出門迎客,他知道即使是他的師父對着他設下的結界也無計可施。
他怕自己若出去許清衍會讓他交出肖一,他不知道該怎麽和這個自己順從了十多年的男人針鋒相對。
他也知道這件事早晚要有個分說,只是眼下,他想任性一回,二十多年來難得任性一回,只想讓那個孩子沒人打擾地好好睡一覺。
許清衍未多做停留,他見魏尋沒有撤去結界,心中業已了然。
自己這徒兒十幾年來勤謹恭順,之前唯一的一次忤逆自己就是為了這個肖一,既然他可以為了這個孩子違逆自己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龍有逆鱗,人有軟肋。
不知為什麽,許清衍隐隐覺得,對魏尋來說,這個肖一,可能是連自己這個授業恩師也觸碰不得的所在。
于是他跟無音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
許清衍離開後無音來敲門,承了許清衍的問話給了魏尋便退下了。
許清衍只說派內衆人諸多揣測,懷疑是有邪祟上了肖一的身,想要問問魏尋後山閉關期間,可曾感覺到結界的異動。
這不禁讓魏尋也心生揣測。
這張臉,這個人,雖然清冷,卻也淡然;睡的安穩,沒有一絲的殺伐之氣。
那昨天自己看到的真就是邪祟侵體這麽簡單嗎。
和許清衍與他那幾個半吊子師兄不同,戾氣化形魏尋是親眼見過的,在那場奪了他六師兄畢生修為的戰鬥裏。
那樣恐怖的實力讓他至今都不寒而栗。
那天若不是憫生在最後關頭拍馬趕到,失去的可能就不僅僅是他六師兄的修為了,只怕是還要搭上他們師兄弟二人的性命。
魏尋在那場戰鬥裏受了這二十多年來最重的傷,被化形的戾氣貫穿了肺腑,整整三個月都下不來床。
怎麽可能不銘心刻骨,怎麽可能會認錯。
但眼前的人分明這麽孱弱,稍稍用力就能捏碎的腰身,一塌糊塗難以啓齒的修為,還有睡夢中恬然的模樣。
許清衍言猶在耳,魏尋也希望只是邪祟入侵。
可他分明沒有感受到結界的異動,分明記得清晰戾氣化形的模樣。
現在卻也分明在肖一身上尋不出半分可疑的痕跡。
想得太多,看得太久,魏尋也漸漸出了神,眼睛怔怔地望着肖一的方向。
肖一覺得自己躺了很久,長夜無夢,睡得安寧。醒來時整個人也懶懶的,只微微的擡了擡眼皮,狹長的鳳眸眯出一條細縫,一眼就看到了魏尋。
一人動作輕微,一人想得入神。一時間魏尋倒沒發現他已經醒了。
他就這樣靜靜的看着魏尋如往常一般立在窗邊,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挺拔颀長的身影,只是這次臉倒是對着自己,卻又好像對自己醒來的事懵然不覺。
房間裏沒有點燈,連窗外的月色都很暗淡。
肖一發現魏尋平日裏束得一絲不茍的發冠換成了腦後高高翹起的馬尾。
也沒有穿他那一身十年如一日的淡藍色寬袖錦袍,倒是換了一襲玄色的束身勁裝。
純黑的墨色好像快要融進這個沒有燭火和星光的夜裏,只有袖口束帶上邊熨燙着的金色暗紋和胸口繡着的門派徽記能把着這身衣飾的人從黑夜裏拽出來。
這一套勁裝剪裁合身,料子又極富張力,款式幹練利落,适合武鬥。
修勻收身的衣裳勾勒得魏尋寬肩窄腰的線條更顯鋒利,貼身而輕薄的料子讓人覺得好像能透過這一襲黑衣看到裏面緊實的筋肉紋理。
不會太魁梧,卻堅實有力。
往日裏潔白絲履也配合着換成了一雙鹿皮短靴,薄韌的皮革包覆着颀長勁瘦的雙腿。
連帶着平時溫柔恭順的臉也生出幾分淩厲。
這一身裝束魏尋只有在下山處理一些極為難纏的對手時才會穿,算得上他的戰衣,這幾年裏肖一也不曾見過兩次。
而且每次魏尋都是換好了戰衣便匆匆下山,回山時又沾滿血污不得不馬上脫了去,是以肖一從來沒有這麽仔細的瞧過他着這一身戰袍的樣子。
他覺得這樣的魏尋更好看了。
好看極了。
雖然光線太暗看不清五官,但那一雙眸子還是在夜色中格外星亮。
怪不得外面沒有一絲星光,大概是上蒼太偏心,把漫天的繁星都揉碎了擱到這人一雙眼眸裏。
肖一被自己這個清奇的想法逗笑了,一時沒注意,笑聲也喚回了魏尋飄遠的思緒。
“長眠了一天一夜。”魏尋柔聲道,“叫人費神揪心就這麽讓你高興嗎?”
“哥哥為我費神揪心了?”肖一望着魏尋還是淺淺地笑,“那我還真是……挺高興的。”
看着肖一寡淡的臉上難得露出如此輕松的笑容,魏尋無數問題僵在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他覺得這才是一個少年該有的模樣,雖然自己可能不曾擁有,也再也沒機會去擁有了,但他希望這樣的笑容能永遠挂在肖一的臉上。
他甚至覺得肖一可以再笑得沒心沒肺些;那些惱人的煩心事就交給自己去處理也沒有什麽問題。
“哥哥等在窗邊,該是有事情要問我。”
“我剛不是問過了嗎?”
“沒有了嗎?”
“唔……還有一個。”
“嗯?”
“餓了嗎?”
“沒有。”
“那便趁着夜深再睡會吧。”
“嗯……好。”
魏尋之前自嘲得沒錯,他果然就是一把安息香。
肖一躺下後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來是睡不着;他便坐到床沿上輕輕順拍着肖一的背,不多時床上的人就蜷縮成團,安靜地睡了過去。
他起身對着銅鏡,借着一點點微弱的月光整理了一下衣飾發帶,又檢查了一遍房中的結界,确認無誤後,踏着孤月快步向許清衍的房間掠去。
剛走出去不遠,便看到山中議事的正殿還亮着光,魏尋繞過去瞧了一眼,許清衍正端坐高位,似乎在等着誰的到來。
他也沒有客氣,未等通傳便徑自走了進去,跪在許清衍面前。
許清衍輕嘆道:“究竟從何時起,你我師徒二人要說兩句交心的話,就必得用這種方式開場。”
“是弟子不肖,有愧師父深恩。”魏尋以頭觸地,深深一拜。
許清衍微微颔首道:“你今日着這一身前來,是鐵了心要與師門為敵?”
“弟子不敢與師門拔劍相向。”魏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裝扮,“只是穿的輕便些,若大師兄定不能放過肖一,我便擄了人逃下山去。”
“你倒誠實。”許清衍以手扶額,看上去甚是疲憊,“不過你昨夜靈壓稍釋便讓在場諸人口不能言,身不能行。這一身好本事若想擄人離去,穿什麽又有人攔得住你?”
見魏尋垂首不言,許清衍接着問道:“人救走以後你又該當如何?”
“回山領罪。”魏尋默了片刻又加了句,“死生無尤。”
許清衍長長嘆了一口氣,“那孩子,不過是出身際遇與你有那麽兩分相似,就值得你‘死生無尤’四個字?”
“我,答應過他,要永遠擋在他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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