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戲開場

魏尋來前心下本已做好了盤算,在他看到肖一笑容的那一剎那,便不想再去詢問當時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了。

他就覺得那個過程肯定很痛苦,能忘記就別再想起。

可是面對許清衍的問話,他還是慌了神。

這個問題,他不曾問過自己。

一直以來他對所有人都很和善,也不是單單只對肖一一個人好,他一直覺得自己帶回來的孩子既不受人待見,那他就自己格外照顧些也并無不妥。

可是為何為了那孩子能一次又一次忤逆師父,直到今天“死生無尤”四個字也能脫口而出?

着實也吓着了自己。

“那你可還記得也曾答應為師,粉身碎骨也要護師門周全。”

默了半晌,魏尋才被許清衍的聲音拉回了思緒。

“弟子不敢忘。”他以頭觸地,“只要魏尋尚在人世,雖九垓八埏,亦當挺身而出。”

“既如此,現在師門的劫難你又打算如何處理?”許清衍接着問道。

魏尋擡頭,“師父的意思……”

“你今天能穿着這身衣服來,能把‘死生無尤’四個字挂在嘴邊,為師便也不需要再問你結界一事。”許清衍阖上了雙眼,似是不忍看即将到來的答案,“你說吧,既非邪祟侵體,那到底是什麽?”

“戾氣化形”幾個字已經到了魏尋嘴邊,他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忤逆師門的準備,卻沒打算有所欺瞞;可就在這時候,身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江風掣一直派人盯着魏尋的院子,手下看見魏尋露面便馬上報了信,他不敢怠慢,急急追了過來。

他本就不是什麽克制守禮的人,眼下憤極就更是顧不上那麽許多了;人未至,聲先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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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師弟漏夜前來,可是要與當年一樣提前和師父串通,密謀包庇那個下賤胚子!”

江風掣沒什麽規矩許清衍已經習慣了,卻沒想到他此次能把話說得如此露骨不堪。

“放肆!”許清衍呵斥。

“師父現在只聽得出我言語放肆,卻看不見這個假惺惺跪在地上的人行為上是如何的放肆嗎!”

說話間江風掣已經進入大殿,雙目赤紅,像是整夜未眠正待着這一刻。

“師父,當年我便說過這個妖孽留不得!眼下師父定要包庇他到滅了我清罡派滿門才肯罷休嗎!”

“大師兄有禮了。”見許清衍面露愠色卻沒有再多言,魏尋起身對江風掣行了一個同輩之禮,“說到底,焦矜是你徒兒,肖一也是你徒兒;現如今同門相殘,大師兄卻就只想着要肅清一個尚未弱冠的孩子嗎?”

“同門相殘?虧你說的出口!矜兒他雖是桀骜跋扈了些,但與肖一之間到底也不過是孩子間的玩鬧,何曾拿劍指着他?這算哪門子的‘相殘’?若你魏尋再晚一時半刻趕到,矜兒的喉嚨只怕已經被那個畜生捅穿了!”

江風掣愈言愈怒,一把抓過魏尋前襟,竟也忘了自己與對方之間天塹般的實力差距。

“若我矜兒是不學無術、力有不逮,也可說是與人無尤,偏那畜生用的是妖邪之力,妖邪之力啊!如此孽畜如何能留?”

魏尋稍稍用力,拽開了自己前襟上那只因為憤怒而用力過猛、血脈噴張的手,輕輕撫平衣料上的皺褶,面色不改,沉聲低語,“教不嚴,師之惰。”

魏尋這一生,短短二十幾個寒暑,幾乎從未正面與任何人起過沖突,争鋒相對。但此刻他的臉愈是平靜沉毅,愈是叫江風掣怒不可遏。

“你……!”江風掣一時語塞,右手已經搭在劍柄之上,佩劍出竅兩分,金石寒芒乍起。

脾氣暴烈如斯,在這樣的氣氛下已經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許清衍見狀,寬袖之下撫掌凝氣,拍在江風掣手背上,以子之手,帶着劍鋒縮回了鞘中。

他靈力雖不算高,但好歹幾十年的修為,一派仙長,收拾一個半吊子徒弟倒也還夠用。

“夠了!”他怒斥道,“肖一對焦矜拔劍相向為師不曾親見,掣兒今天是想在為師咽氣前與你七師弟親示一遍予我一觀?”

江風掣雖怒氣難平,但佩劍既被師父一掌拍回鞘內,也算對自己的實力恢複了些清醒的認識。

他總算還沒忘記今天是來幹嘛的,不敢繼續造次。

“弟子不敢。”

“弟子不敢。”

堂上師兄弟二人同聲同語,同時跪地。

“都給我起來。”許清衍背過身去,似是懶見眼前的局面,“無須在這個時候給我表演什麽兄友弟恭的默契。”

“掌……掌門……”江、魏二人剛剛起身,房內氣氛還未來得及尴尬肅靜,殿前一看門小童的聲音便顫顫巍巍的響起,“肖,肖公子求見。”

“肖一見過太師父,師父。”肖一進門恭恭敬敬的行了弟子禮,身形略頓,最後還是微微側身對魏尋欠了欠身,“見過七師叔。”

“你不好生将息跑來這裏做什麽!”魏尋輕斥,“現在長輩談話,有你什麽說話位子?目無尊長!退下。”

“七師弟這是在惱什麽?你不是最疼愛我這個小徒兒了嗎?”

江風掣語帶譏諷,可稱得上是陰陽怪氣。

“且不說現下殿上坐着師父,殿前站着我,他退不退下還不由你開口。單說他發瘋的時候你口口聲聲稱自己一聲‘哥哥’,就早已經亂了輩分,好沒規矩。眼下怎麽倒是端出長輩的架子來了?”

“是魏尋無狀,叫大師兄見笑了。”魏尋正色行禮道:“肖一身上有傷,黃口小兒,話亦不足為信,還是讓他先退下去吧。”

“七師弟,我說的明白,他肖一今天下不下去輪不到你多言!倒是你的話做師兄的有些聽不懂了,是他拿劍頂着我矜兒,現下怎麽倒變成是他身上有傷了?”江風掣白了肖一一眼,“‘黃口小兒,話亦不足為信’是嗎?你這意有所指,說的是肖一啊,還是焦矜!”

“師父息怒。”肖一雙膝觸地,“是弟子傷了大師兄,這本屬我門中內務,無需理會他人之言。弟子願與大師兄當面對質,也願領責罰,只不願不相幹的……旁人牽扯其中。”

“肖一啊,你到底是我的徒兒還是他魏尋的徒兒?看看你們師叔侄二人這副嘴臉!”

江風掣伸手捏住肖一的下巴,強行把他的腦袋擡了起來,面朝自己。

“看看你二人這副千年萬年不會有變化的臉,再看看這動不動就下跪,互相包庇的醜态——當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掣兒!”眼見江風掣揮手,一巴掌就要朝着肖一的側臉而去,魏尋也是筋肉繃緊擡手擋在了肖一臉側,許清衍趕緊起身抓住了那只揮在半空中的耳光,“你這徒兒有一句話沒說錯,當叫矜兒來當面對質。”

許清衍側身對左右言道:“去傳那天在場的衆人前來,說個明白了再談責罰不遲。”

焦矜很快就被喚了過來,身後還跟着白天就在殿上誇張述事的幾個小弟子;當晚圍觀的衆人也陸陸續續進來,站在大殿的外側遙遙向許清衍行禮。

魏尋那夜看得仔細,肖一那一劍看似帶着十成十的狠厲,卻沒有真的沒入肌理,只是擦着表皮而去。

可他此刻瞧見的焦矜脖子上重重的白娟纏得極厚,還隐隐透着點粉紅的血跡;小臉煞白,失了往日的神氣,神色很是倦怠。

當真是早早就做足了功夫!

“見過太師父、師父、七師叔。”焦矜一改往日乖張,進門便恭敬行禮,看見跪在地上的肖一也曲膝欲跪。

“要你跪做什麽,錯的又不是你。這次傷的厲害,趕緊坐下吧。”江風掣看着外甥慘白的臉色,也顧不上是不是逾矩,擡手扶住焦矜就要把人往凳子上帶。

倒是焦矜難得明理,并沒有坐下,只是拍了拍舅舅的手,虛弱的立在他身後。

那幾個小弟子見狀也十分乖巧的上前行禮,之後便默默的退後攙扶着“虛弱”的焦矜。

魏尋默立一側,等着看這師徒二人精心準備的大戲。

只是他沒有想過,這場大戲不是為肖一準備的,而是為了他自己。

他心思向來玲珑細密,但只要挨着肖一的事,又不免總是關心則亂。

江風掣的火其實早在下午的殿前就已經被許清衍的一席話澆了個通透。

他腦子生的并不蠢笨,這麽多年只是為他那個急脾氣所累,眼下冷靜了下來便自然有了算計。

有魏尋在,他動不了肖一。

但這并不是問題的關鍵。

肖一這樣連平庸都算不上的弟子,活着或是死了不過是山上夥房煮飯的時候要不要多添一把米的問題。

問題的症結在于,只要魏尋不點頭,他江風掣永遠別想越過他魏尋去做任何事,這輩子要被壓過一頭去。

但他也清楚,清罡派能有今天的勢頭,全都仰仗這個師弟,若是真除了去,便是日後他能順利接過師父手中的掌門權柄也不過是之前那個風雨飄搖的破門面。

沒有什麽意義。

他料想魏尋現在所有的恭順大抵都源自許清衍當年再造之恩的情義,他要留着魏尋這棵蒼天大樹為清罡派遮風擋雨,也要借今天的事讓師父對魏尋徹底的厭棄。

不能在讓師父再有之前那種模棱兩可的包庇。

更要借着魏尋對許清衍還尚在的師徒情誼,讓魏尋愧疚自責,甘願把自己埋在泥裏。

而這樣,他就可以借着許清衍的手,把這棵大樹牢牢的攥在手心裏。

讓這棵大樹永遠只會承其風雨,而不能阻其視線——

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

而魏尋和肖一之間的關系,便是他眼下心願得償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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