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3

夏天,他依然登門拜訪。叢雲蹲在菜地,用袋子套住栖息着七星瓢蟲的蘿蔔葉,輕輕一抖,瓢蟲掉落了,她紮緊了口袋。

她正在做一個标本,細針已經準備好了,就等着行刑了。

齊越帶了一盒冬蟲夏草,随手放在桌上,看着她捏針的架勢,問:“最近忙着殺生呢?”

從春到夏,叢雲搜集了不少昆蟲标本,說:“這不是閑的無聊。”

齊越湊過來,說:“我來試試。”

她将标本針遞給他。

他捏着針比劃了半天,就是下不了手。

叢雲問:“怎麽着,還要心理建設啊?”

瓢蟲早被她卡在桌縫裏動彈不得,只差一針貫穿胸中央了,再通風幹燥一兩星期,最後噴點防腐劑就行了。

齊越說:“我得緩緩。”

他屏住呼吸,手指捏着那鋼針,和瓢蟲總保持一毫米的距離。

叢雲說:“我想你遇到了一個坎。”

齊越說:“要不你捉一只蒼蠅給我練練手?”

叢雲說:“蒼蠅飛得才快,我上哪捉給你?針給我吧,我來動手。”

齊越說:“我建議你還是不要戕害小動物了。”

叢雲一臉茫然,問:“戕害這麽嚴重的詞兒你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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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越笑着問:“戕害到你的心靈了?”

叢雲不吱聲,拿了一根新的鋼針,捏住針帽,當着齊越的面,一針刺穿了那只瓢蟲。

齊越停頓了片刻,問:“這就完事了?”

叢雲“嗯”了一聲,說:“戕害小動物是我的拿手好戲。”

他笑了,說:“我現在可以下針了。”

叢雲說:“那我還得給你捉一只新的,你等着。”

她拿了保鮮袋子到菜園,輕輕套在油菜花上,捉了一只小蜜蜂回來,鋪展在桌上壓住了,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這只給你練手,你隔着這個袋子刺它,一會我再調整一下它的翅膀。”

齊越端坐,問:“這蜜蜂怎麽比瓢蟲大了好幾圈?”

“升級了呀。”

“要是一直升級下去,最後不是要紮人了?”

“你想做人的标本啊?有志氣,可惜木乃伊不用針。”

齊越想起兩個人前幾年還一起看過一個埃及木乃伊展覽,她那會進步很大,騎電動車來了,最後還買了幾張金銀色的莎草紙畫。

他定了定神,問:“蜜蜂這麽大,紮哪兒?”

“紮腹部,一左一右,紮兩針。”

“還要紮兩下?”

“我給你示範一下,我紮左邊,你紮右邊。”

她捏着鋼針,利索地對嗡嗡的小蜜蜂下手,空氣中傳來輕微的刺透聲,小蜜蜂的翅膀還在動彈。

齊越覺得慘絕人寰……

“輪到你了。”叢雲宣布。

齊越擡起手,遲遲不動,叢雲只好捏着他的手指,斜斜往下一按,小蜜蜂徹底不動了。

“借刀殺人。”他說。

“神經病。”她罵了他一句。

在叢雲面前,連小蜜蜂都不敢紮的齊越,差點軋斷施家耀的左手,還說知道施家耀的祖墳在哪,要把施家土葬改樹葬,爺爺曾爺爺的骨灰都挖出來,撒到城裏當花肥。

施家耀那些小同鄉,哪見過城裏正宗的黑色幽默,怕水太深被牽連,都躲起來了。

施家耀一個月二手車行不能開張,虧損無數,最後下跪認錯。

齊越叫人把車行裏的關公像搬到他面前,說,他心不誠,跪的是財神爺,不是道理。

施家耀只不過是個紙紮的,沒什麽骨氣,一聲不吭。

齊越覺得沒勁,說,要是施家耀開車自己軋斷自己的左手,就放過他。

施家耀頭大,一個人怎麽開車軋斷自己的左手?

他還沒想明白,齊越就帶着幾十號人走了,放過他了。

齊越還從自己的零花錢裏撥了一筆經費,給傅家齊家的保安隊發獎金,說要搞足球賽,總之跟他混,有玩又有錢,非常歡快。

這會,齊越看着叢雲用小剪刀,剪開袋子,整理小蜜蜂的翅膀,端端正正的,他仍然是一臉小白兔的純潔無瑕。

“關于木乃伊,我想到了金字塔的傳說。”齊越煞有介事。

“什麽傳說?”叢雲問。

“幾千年前,尼羅河洪水泛濫,各個部落的埃及人駕着船,将船拴在金字塔碼頭,有些地位更高的人,則站到更高處的金字塔上……”

“然後呢?”

“洪水一點點漫上來,纜繩斷了,船上的人被沖走了,塔上的人也感覺到了危機……位置總是有限的,埃及人選擇将孩子和一些食物放到金字塔更高層,自己則默默地迎接死亡……”

“挺合理的,後面呢?”

“洪水退去,活下來的人會在首領的帶領下打開金字塔,吃裏面儲存的糧食和臘肉,學習壁畫上的生存規則。要是洪水遲遲不肯退去,那些金字塔上的人,會像埃及的黑貓一樣,剖開同伴的身體,補充能量,在風雨中生存下去。”

叢雲說:“這個傳說還挺恐怖的。”

“吓人吧?”齊越問。

“真是太吓人了,我再也不敢做标本了。”叢雲故作誇張。

齊越笑了。

叢雲将昆蟲标本送到窗臺風幹,水泥屋頂有一些小小的細縫,她趁着晴天要修一下。

“不請人來修?”齊越問。

“我自己動手就行了。”叢雲架好梯子,爬上平坦的屋頂,拿着小鏟子,用一小桶膠水,塗抹細縫。

齊越也爬上來了,看了看工程量,裂縫一道一道的,像屋子的傷心事。

叢雲修補的動作很輕,輕輕撫平了一條紋絡。

齊越說:“你這裏的時間很慢。”

叢雲問:“度日如年嗎?”

“那倒沒有,最近耐心了。”

她擡頭看他一眼,問:“多動症治好了?”

齊越說:“你後知後覺。”

“那我得恭喜你。”叢雲說話仍然很慢,如果與人接觸,大概會被嘲笑,所以沉默的地方适合她。

齊越說:“你把工具給我,我來搭把手。”

叢雲将小鏟子遞給他,自己在旁邊伸腿坐下了。

她看看遠處的房子,錯落的屋頂,像合唱表演一樣整齊。

齊越則在仔細地幹活,他的動作熟練,像是天生就做泥瓦匠的。

松樹的影子籠罩下來,叢雲說:“我以前總有一些自以為新鮮的念頭,後面發現這些念頭大多是別人想過的,也嘗試過的。承認自己是個平庸的人,多少有點痛苦。像你一樣,常常被人愛着,也常常去愛人,可能還好一些。”

“我發現,你罵人的話,說的還挺委婉。”他揶揄她。

“誇你呢。”叢雲澄清。

齊越嗯了一聲,慢條斯理地修着屋頂。

半個小時後,完工了,叢雲在旁邊驗收,兩個人修補了十七道紋路,像他倆這麽多年鬧翻又和好的許多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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