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白布驗刀

秦鳳池命人取了四人嘴裏的布條,其中一個年輕的就膝行向前,沖他重重磕了頭,啞聲道:“指揮使大人,标下袁祯,乃是天津府駐軍一營都使,我與其餘四營都使,都是永慶九年從徐州換防到天津,時不足一年!标下幾個家中都是世代從軍,祖輩皆是忠良,絕沒有不臣之心,請大人明察!”

年長者也磕頭道:“标下袁吉,與袁祯幾個都是同鄉,手下兵卒跟着标下幾人三年一換駐地,也足有十個年頭了,不談保家衛國,也都忠心耿耿——”話未說完,已經哽咽難言。

他歪頭把眼淚擦在衣襟上,又道:“我們本遵守趙同知的命令只看好城門,但統領命我們留一營守門,其餘人跟他出城,我們也無法抗命,也不知他要去搜捕何人!等統領要殺害那鷹羽衛的探子,我們都拼死阻攔,絕沒有造反的意圖!”

其餘兵卒聞言無不落淚,都紛紛磕頭求饒。

秦鳳池聽得仔細,聽完沉思片刻,看向袁祯:“你們路上可曾傷過性命?”

面前四個人頓時煞白。

龔千城驚訝地看向秦鳳池:“秦指揮使連這都能看出來?”

秦鳳池冷道:“他們從樹下疾行而過,迎着風我便聞到了血腥味。何況許昌順夜半帶人出城,本就是為了截殺探子銷毀證據,假如遇上夜行的路人,必然不會留下活口。”他又指了指袁祯肩膀上的血跡,“方才你說他們四人都沒有反抗,可他身上已有血跡,又是哪裏來的?”

他緩緩掃過面前跪着的這四個人,話雖說得悲壯,可要是刀上沾了無辜者的血,那就不能輕易放過了。這些事必須要在此時此地分辨清楚,待回去府城,又得面對一幫魑魅魍魉。

袁祯咬牙,低聲道:“路上本有一隊行商避讓,統領直接拔刀,命我等上前合圍清障,一共十六人,統領砍殺十一人,其餘五人……”他說不下去,身後的幾排府兵都低下了頭。

袁吉看他沒說盡事實,竟想着攬下那五個人的罪責,急道:“指揮使大人,我們沒有殺人!袁祯身上的血,是統領的刀擦上去的,事發突然,我們幾人剛和統領在城門外起過沖突,來不及阻止,袁祯為此頂撞統領,險些被統領一道砍殺——”

四周的捕快都倒吸一口氣,聽得渾身發冷。他們做捕快的,尋常緝兇見慣了惡人,但袁祯訴說的這情形卻截然不同。一人作惡,至多害死三五人,可是一個手裏有權力的惡人,往往惡果會被無限制地放大。

龔千城咋舌:“好些年沒遇上過一次死十六人的兇案了。”何況還是為官者行兇。這許昌順行事之酷烈,視法度為無物,實在少有。

秦鳳池不想再浪費時間:“你四人所言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白色絹帕,便拔出了袁祯的佩刀。

這些兵卒的佩刀原本應當全部收繳,但看來趙義清一夥人正趕時間,只捆了胳膊了事。不過也算袁祯幾人運氣,否則制式的軍刀扔在一塊兒,誰也分不清是誰的,想要自證清白都難。

秦鳳池捏着白絹從三尺的刀刃上從頭擦到尾,而後攤開白絹。

白色絹布在火光照耀下,除了些許桐油的痕跡,依舊幹幹淨淨。如此擦拭過剩下三把刀,都十分幹淨,沒有血污痕跡。

龔千城點頭,如此匆忙的夜襲,如果刀刃見血,即便擦過也會殘留血污。看來這四人并沒有參與砍殺平民。

秦鳳池走到許昌順跟前,從他身上抽出馬刀,不必用白絹,就能看到這刀上的森森血跡。

他嫌惡地将刀丢到對方面前,譏諷道:“你是裕泰十一年生人,家住潼關許家莊,一莊不過三十戶,就有二十七軍戶。你祖父和父親都是百戶位上殉的職,你母改嫁,是你們許氏宗族戶戶舍米将你養大,令你襲了百戶做了官,方有你如今統領一城将士的風光。如今永慶十年了,你也足有十年沒回去過潼關,得來那許多錢,可曾想過替你宗族修一修祖祠?幫一幫你們許家莊裏的鳏寡孤獨?”

許昌順木然聽着,慢慢便跪伏到地上,額頭搶地,泣不成聲。

秦鳳池卻沒那許多耐心看他忏悔,掃了一眼不安的府兵們:“許昌順殺了十一人,還有五人,動手的自己出列,尚且還算你們負罪自首,從輕處罰。”

袁祯咬緊腮幫,剛想往前,就被袁吉狠狠撞了一下。

只過了片刻,就有六個人膝行向前,重重地磕頭。

龔千城看着這六人,不由嘆息。都說當兵的要令行禁止,但作為一個人,也要守住自己的底線,是非對錯總要過腦。

他對秦鳳池拱了拱手,笑道:“秦指揮使,既找出了動手的人,這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咱們吧?”

秦鳳池理所當然地瞥他:“自然,你們九府衙門又不發我俸祿。”

龔千城噎了一下,只得賠笑。

一行人又分成兩撥,一波趕路返回府城,一波留下押解府兵,回程路上還要收斂那商隊的屍首。

袁祯四人也跟着秦鳳池先行回城,雖然記挂着自己的兵,也得先行回去戴罪立功。隊伍行到那慘案發生處,撲鼻的血腥味依舊不散。秦鳳池翻身下馬,袁祯幾人互相看了一眼,縱然心裏羞愧膽怯,也只能跟着過去。

秦鳳池見此等人間煉獄也面不改色,在屍首中巡查一番,還特地留意了那幾個镖師。他蹲着翻檢其中一名镖師的衣服,從暗袋裏掏出一張镖單,上面有些起運地、商號、貨物、镖利之類的,蓋了印章,還有一張官府的通行證。

他眯眼細看那印章,上有廣南西路貴州道臨西府會有镖局的字樣。他擡頭環顧四周,果然在那輛馬車上看到了镖旗。

外地的镖局……

只怕是镖隊護送商隊到了京城,镖師又在途中接了小單。這商隊不過兩名镖師,再看镖單果然路途很短,也就是到滄州府結單。這對于镖師來說,不過就是順路賺些私房小錢,誰料到卻為此丢了性命。更可怕的是,他們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什麽“三分六戒”全無用處。普通人對上軍隊,無非是單方面的屠殺。

他站起來,将兩個镖師的身份證明等東西交給袁祯:“這镖局還在南邊,後續如何處置,也是你們天津府駐軍的事情。”

袁祯默默地接過東西。

留在東城門守城的何成見到袁祯幾人,不由大吃一驚。

“你們……你們不是跟着統領,怎麽這就回來了?”

袁祯幾人苦笑,拍拍他的肩膀:“九府衙門和鷹羽衛都來了人,你且過來拜見一下。”

何成一臉懵逼地對着秦鳳池行禮,龔千城倒不敢托大,讓到了一邊。

秦鳳池将這攤子事丢給龔千城,打算去司理院找人。

“秦指揮使,”龔千城忙叫住他,“我們千戶大人也在司理院,您要辦什麽事,只吩咐他就是。”

千戶?

秦鳳池想了一遭,就記着有個叫王城的捕役。

龔千城笑了:“正是他。”

秦鳳池點點頭,騎着馬朝城內去。趙義清辦事也算妥帖,既有趙同知暗中周全,又有個九府衙門的千戶把着司理院大牢,倒無需擔心顧久娘和褚樓的安危。

他自顧去了司理院,龔千城卻還得迅速掌握住幾營的府兵,派出手下捕快先去西門控制住許昌順的親信,另一隊人馬和何成手下的人一起,前去抓捕陳大年和何奉賢。

何奉賢并沒有跑,一來他家大業大,根兒都在天津府,二來若是事發,他拖着一大家子也跑不遠。他與陳大年還指望着許昌順能把那探子截住,好歹拖上個幾天。這罪是跑不掉的,但有時間便能換上幾本假賬,到時候将抄家問斬換成流放千裏,難道不香?錢財打點到位,至多吃些苦頭,總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陳大年虛弱地躺在榻上,按理說他汗毛未傷,但就是坐不起來了,仿佛精神氣都從脊梁骨裏被抽走了一般。

何奉賢面無血色,哆嗦着來回轉圈。他叫了長随回家去通知夫人,想必家裏這會兒已經亂起來了。亂不要緊啊,重點是把那些暗地裏的財物收好,萬不能都被抄走,将來獲了罪,處處都要使錢。實在不行,就與夫人合離,讓夫人把些個店鋪古董都和嫁妝一塊帶走!

他腦中胡思亂想,一刻不敢停,只覺得自家就像那待宰的豬羊,脖子上那刀子,竟不知道何時會落下——與其說是恐懼,更似無言的折磨,讓他恨不得此刻便一死了之,便不必面對日後的滅族大禍。

“大人,”他抖着嗓子問陳大年,“大人啊,許統領怎地還不回來?這都快一個時辰了——”

陳大年哪兒還有勁回答他?他有氣無力地盯着屋頂,嘴唇哆嗦半晌,最終也沒出聲。

都這時候了,他心中已有預感。

怕是,跑不掉了。

何奉賢還在神經質地嘀嘀咕咕,一會兒打開房門看向院子,一會兒又緊緊地關上門,恨不得拖一張桌子抵住門。陳大年心道:那些個人,各個穿牆走壁的,你堵門有甚個用?他譬如苦中作樂,咧嘴笑了笑,笑得倒比哭還難看。

到了這時候,他不由思緒連篇,回憶起了很多事。

陳大年想到了小時候,家中有個小院,院子裏那棵棗樹聽說是他爹娘成婚那年栽下的,寓意早生貴子。後來他果然出生了。

他想到那年爹病逝,他娘哭得幾乎要瞎,家裏還有幾個小的,境況一日不如一日。那棵棗樹上結的棗子一顆也沒再進過他肚子。某年他險些失學,只得小心摘下棗子,帶去族長家求援,書是繼續念下去了,可磕的那十來個響頭,他娘受到的那些不堪的調笑,還有族兄對他那一籃棗子的無情奚落,至今仍令他耿耿于懷!

太恨了……不甘心啊!

這輩子他最快樂的回憶,仔細想一想,似乎就是考上舉人那次。他第一次憑借努力改變了命運,科舉有成,洞房花燭,再不用過朝不保夕沒有尊嚴的日子!

若是讓他再活一遭,他可能仍然會走上這條路。

“老爺!”老管家推開門,踉踉跄跄跑進來,“老爺,外頭來了好多官差!”

何奉賢一聽,啊呀叫了一聲,在屋裏到處躲。

陳大年這時候反倒冷靜了,示意管家過來扶自己。

“老爺,”管家扶起他,抹了把眼淚問道,“要不要叫永哥兒帶着小姐們去二老爺家躲一躲?”

陳大年站直了,累得直喘氣。

他愣了片刻,最後慢慢搖頭,慘笑道:“往哪裏躲?本就是一家子,躲到哪兒都一樣。”他說着說着,神色就堅硬起來。

“這些年,家裏人托庇于我,也享了多年的富貴……我也沒有對不住他們!如今大難臨頭,咱們這一大家子,也別想着大難臨頭各自飛了,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

他看着遠處走進院子的黑衣捕役們,如同看到了自己斬首的那一幕。

潑天富貴,竟如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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