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真實可愛
秦鳳池到司理院門口,見門口幾排捕役神色森嚴,如臨大敵一般守着大門,領頭一人長相兇悍,氣質便不像個普通的役吏。
“王千戶?”
王城迅速掃了他一眼,低頭行禮:“秦大人。”
秦鳳池微微颔首:“我已和你們統帶交接,龔千城如今正帶人處理陳大年等人,需要你手裏的緝捕令。”
“是,下官這就去接應,”王城應了,轉而又道:“秦大人,司理院這裏還有兩人,一人聽聞是大人手下的哨人,另一人是西海褚将軍之子,趙同知囑咐下官照顧,可否勞煩大人将其送到柯氏邸店?”
秦鳳池自然不會拒絕,想了想又問道:“趙同知是你們統帶什麽人?”他先前查閱戶部履歷,沒看到這天津府官衙有标紅的,就沒有細看。
王城嘿嘿一笑:“趙同知是我們統帶的族兄,未出五服,只是嫌沾着我們統帶麻煩,特意沒标紅。”
趙家前朝出過幾個官,本朝不過是普通的耕讀人家。到了趙義清這一輩,無不是埋頭科舉,努力為宗族加磚添瓦,只有趙義清與衆不同。
他年少就離家闖蕩江湖,前後拜過好幾個師父,硬生生在江湖裏闖出了門道,聲望還頗高,都說他将來也有機會領軍江湖。誰料到,這人一轉身竟投靠了朝廷!他不但成為了新泰帝的親信,還一手創建了九府衙門這一龐大的組織,其功蓋過前朝三法司,成了本朝真正意義上的三法司機構。
原本歷朝歷代為人瞧不起的捕役,在他手上變成了一支刑獄緝捕監察無所不能的軍隊。九府衙門在數年間連破大案,又與綠林也往來密切,黑白兩道招賢納士無所顧忌,還深得新泰帝信任,知道的誰不贊他一聲厲害?
然而趙家本家欣賞他的人絕少,畢竟讀書人一類清流慣來不愛酷吏能吏,覺得趙義清放棄科舉大道走了小道,因此看不慣他的人倒是居多。不過趙氏宗族的人也還有些骨氣,看不慣他的人,也都不去沾他的光。
這位趙同知就是如此,一路考舉做官從沒求過趙義清,辛辛苦苦往上爬,平常也少有來往。不過有意思的是,此次私鹽案,他接到趙義清的信函,雖然危險卻也悶不吭聲就幫了,辦得妥妥帖帖。
秦鳳池聽了也是無言。這趙家仿佛就沒有一個正常人。
“罷了,你自去吧。”他擺擺手。
王城再行禮,便帶着一幫捕役往知府府邸趕去。
秦鳳池擡頭看看這司理院的匾額,心情又好了些。唉,一晚上盡是些無聊的人事,總算能看看有趣的人了。
他愉快地笑着跨進大門。
司理院的獄卒這段時日總是接二連三地受到驚吓。
先是見到了大名鼎鼎的九府衙門捕快,和尋常地方巡捕房的捕快差別太大,各個兇狠剽悍,跟土匪似的。那位王城王千戶,身上更是一股子殺人如麻的血腥氣,說不好聽些,要是和大牢裏有些殺人慣犯比起來,說不好哪個更兇煞些。
接着就是趙同知,八百年不來他們這地方,也來了。好家夥,軟硬兼施,便讓九府衙門的人接管了他們兩院的大牢護衛。
他不過一個小小獄卒,最低等的獄吏,一年俸祿就是十兩銀子。說句老實話,甭管上頭風雲變色,只要不奪了他的差事,他都沒意見,也懶得摻和。
這回不大一樣,他用腳趾想想,也知道能動用到九府衙門的,那肯定是驚天大案!落到他們官府上,逃不掉一個貪腐反。
如今,他又見到了一個大人物。
鷹羽衛啊!
那是比九府衙門更神秘的組織,據說只聽官家的調令,神出鬼沒,為官家充當耳目喉舌!傳說京城裏五品以上的官員,每一家都被鷹羽衛監視着,一言一行都在官家眼皮底下!
“大人!”獄卒興奮地躬身行禮,“您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秦鳳池盯着牢房入口,半天嗯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塊黑色的頭巾。
獄卒:“?”
秦鳳池拿着這塊頭巾,擡頭問他:“你這可有剪子?”
獄卒一臉懵逼,遲疑地從桌子裏掏出一把銅剪刀遞給他。
秦鳳池便低着頭,認認真真地在這塊黑色頭巾上剪出兩個洞眼,剪完了還往臉上怼了怼,見正合适,便把剪子還給獄卒。
獄卒見這位鷹羽衛原本還人模人樣的,突然開始把那剪了倆兒窟窿的黑布往臉上蒙,感覺有點孩怕。他甚至怕到想去摸擱到一旁的刀,怎麽能因為見到鷹羽衛一激動就給放下了呢?
太不謹慎了!
這、這鷹羽衛的大人,不會……是江洋大盜冒充的吧?莫不是來劫囚的?
秦鳳池蒙完頭,還問他:“你能看出來我的模樣嗎?”
獄卒膽怯搖搖頭:“看不出來……”
何止看不出來長啥樣,連眼睛都沒露出完整的,只剩倆兒眼珠子了,還黑的,要是進了牢房,猛一瞧過去都不定能發現有個人。
秦鳳池非常滿意,随即擡腳就往裏頭走,走了一半,突然想到顧久娘,又回頭問他:“女囚昨晚上可有進來的?”
獄卒剛把刀抓手裏,給他回頭又吓一跳,強笑道:“哎,是顧大家吧?王千戶叮囑小的安排在了西邊女囚,那邊條件還要好些,您只管放心。”
他看着這大爺徹底進去了,終于松了口氣。
“媽呀,”他喃喃自語,“這鷹羽衛的人,怎麽都愛偷偷摸摸藏頭露尾的?”
此時已經寅時過半,大牢過道裏更加昏暗。褚樓那間牢房離入口最近,稍微兩步路就到,故而還能勉強看到些輪廓。
秦鳳池站在牢房外往裏看,一切又出乎他意料。他本以為,以褚樓這樣的身份和年紀,突然被關到大牢裏,必然會驚慌不已,坐立難安。
熟料這人竟已經睡迷了,還打起了鼾?
秦鳳池靜靜站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褚樓确實睡熟了。他頓時無語,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黑巾,這麽熱的天,他捂得跟個粽子似的,偏禍頭卻還自顧自地高枕!
他擡手就用刀鞘敲了敲大門。
褚樓猛地驚醒,一時之間被黑得暈頭轉向……他什麽時候睡着的?
“起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陡然響起。
褚樓又吓一跳,猛回頭看下聲音來處,險些把脖子都扭了。可他看半天只能勉強看到一身影立在牢門外,通身都是黑的!
卧槽,不是見鬼了吧?
“敢、敢問閣下是?”他壯着膽子開口。
秦鳳池打開牢門,抱臂嘲笑道:“我當褚将軍的公子有多英勇,怎麽跟老鼠膽子似的?”
哦……不是鬼。
褚樓淡定了。
只要不是見鬼,你愛說啥說啥,人生在世,誰還沒沒被一兩個陰陽人怼過?
他咳了一聲,慢吞吞爬起來:“閣下是來接我出去的?怎不見先前那位差爺……”
秦鳳池聽他咳嗽,聲音略有沙啞,眉頭便蹙了起來。
這才幾個時辰,就受涼了?
“你怎地話這般多?”他不耐道,“趕緊出來,我奉命送你回邸店,忙着交差呢!”
褚樓暗地翻了個白眼,心想,這又是哪裏來的大爺?那差爺可真不負責,好歹找個脾氣好些的人來接他啊。
“我都看見了,”秦鳳池陰森森道,“你可知上一個沖我翻白眼的人,如今墳頭草長幾寸?”
怕你了還不行嗎!
“來了來了,”褚樓在黑暗裏沖他擠出個笑:“這就出來了,差爺。”
秦鳳池嘴角在黑巾下面不由勾起:“笑得怪難看的。”
褚樓反射性深呼吸。
忍住!
他氣悶地低頭從牢房跨出去,看也不看秦鳳池。
秦鳳池跟在褚樓身後慢悠悠走出去,覺得頗為新奇。他與褚樓相處的這些天,看到的都是對方最好最溫和的一面,全是因為他是“秦姑娘”。
雖然因為他扮的是姑娘,換來了褚樓一路上的照顧,但這裏面細究起來又有些不同。
褚樓這個人,身處帝都,出身世宦之家,可謂是天之驕子。瞧瞧他周圍,和他差不多出身的那些年輕人,無不是呼朋喚友、招奴使婢,終日打馬游街紙醉金迷。褚樓并不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相反他和這些衙內纨绔關系都不錯,甚至隐隐有領頭的架勢,但你又絕不會再會館私樓裏瞧見他。
這麽幾年,這少年人低調得讓秦鳳池險些忘了有他這麽個人。
秦鳳池一直記得褚樓年少時那次見義勇為,多年之後,他親自證實了褚樓的始終如一。很多人都變了,包括他自己,但是褚樓沒有變。
這人看向“秦姑娘”的眼神很清澈很簡單,裏面有過好奇,有過欣賞,有過羞澀,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暧昧。
特別有意思。
秦鳳池看向褚樓的背影。
不過最有意思的就是此刻。他不再是秦姑娘,褚樓面對他不再溫和腼腆,那白眼兒翻得充滿了煙火氣,人顯得鮮潤而活潑,終于讓人得以窺見些少年氣。
獄卒的态度和幾個時辰前又不同了。他小心恭敬地把之前搜出來的東西一一交還給褚樓,甚至還多出了一個小小的荷包。
褚樓收起古玩店的票據,拿起那針法粗陋布料低廉的荷包,裏面捏着有小硬塊,便溫和地笑了笑:“差爺太客氣了,很不必如此,說起來,雖只有幾個時辰,我還是要多謝差爺照顧。”他說着就将那荷包輕輕塞回獄卒懷裏。
獄卒這下真有些感動。他平日裏見過的權貴多半已經锒铛入獄,其餘大人物見到他們這些小吏,也通常不放在眼裏。這小哥兒能這麽快出去,身份定然不簡單,卻不記恨他拿了銀子,眼裏也沒有對他的輕視。
“那小的就謝過郎君了,”他感激地拱了拱手,又指向一旁的火盆,“還請郎君跨過火盆,也好祛一祛晦氣,一身輕松走出司理院。”
褚樓點點頭,擡腳便跨過火盆出去。
秦鳳池落在後頭,又丢給獄卒一個銀角子:“你幫我去通知顧久娘家裏,讓他們去女獄接人。不要說漏嘴。”
獄卒一見又有外快賺,眉開眼笑,趕忙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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