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再見故交
夏季日早,晨曦隐在濃濃的夜色後,似乎随時都要掙脫而出。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褚樓自顧自地想着心事。
那官差原本對獄卒說過幾日再來接他,現在不過幾個時辰,天都沒亮,他就出來了。難道知府衙門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他心道:我既平安無事,那陳大年就該倒黴了罷?
司理院與知府衙門在一條街上,相隔不遠。他們遠遠就看見衙門口被黑壓壓的人群圍着,不少手持火把,照得那處火光通明,煙氣沖天。
褚樓愣住了,回過神便快步往那裏走去。秦鳳池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也跟了過去。
知府衙門原本應當是最威嚴的地方,那角門處前一晚還是門庭若市華蓋雲集,如今卻一片愁雲慘霧。
只見數十名陳府女眷你攙我扶地被押解出來,各個花容散亂,哭啼不休。她們身後又跟着百來個奴仆,其中貼身服侍女眷的一二三等丫鬟們,也是哀哭不已,更別提還有些拖家帶口的世仆,老老小小,都是一臉絕望。
王城和龔千城兩人一臉肅穆站在衙門外,他們手下的捕快動作利落,嚴謹守度,抓捕查抄的過程沒有絲毫越界,不過這也減輕不了案犯家屬的痛苦就是了。
褚樓和秦鳳池一走過去,王城二人就察覺了,轉頭一看,嚴肅的表情險些就崩了。
“小将軍出來了。”王城沖褚樓咧嘴,目光忍不住移到秦鳳池……的臉上。龔千城也是一臉好奇,卻不敢開口問。
秦鳳池懶得看他倆擠眉弄眼,就道:“大人,這人我帶出來了,幸不辱命。”
褚樓立刻一臉“果不其然”的憤怒:“大人?你果然不是這天津府巡捕房的捕快。”
王城咳了幾下:“小将軍,我是九府衙門通州衛所千戶,王城。”
九府衙門各地設衛所,統共十七個正五品千戶,轄每所捕快五百人,捕役五百人,每三年更換衛所,協助當地官府緝盜諸事。
褚樓一個白身,怎好意思對着一個五品武官耍威風,忙拱手行禮。
“小将軍不必客氣,”王城兇狠的臉上倒有些羞澀,“咱們行伍之人,誰不敬佩褚将軍作戰神勇,對敵外寇屢戰屢勝?”
行吧,又靠爹了。
褚樓也意思意思臉紅了一下,就轉頭看向陳府那些人。
他看見一個被簇擁在衆女眷間的中年貴婦,猜想她就是陳天永所說的伯娘,知府夫人。
這貴婦人滿頭珠翠倒也齊全,只是鬓發散亂,神情木然,她懷裏還擁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女童,四周幾個都是正當花季的少女,顯然就是陳天永那些堂姐妹們。
他不小心和其中一少女對上視線。那女孩子長得稚氣,擱在後世還在念中學,她一邊捏着貴婦人的袖子往前踉跄,一邊轉頭地看向他,通紅的雙眼裏滿是驚恐和哀求。
褚樓心中大為震動,十分不忍,又無可奈何,只得倉皇低下頭,也因此沒看見那女孩露出的絕望表情。
他心中諸多感慨,你要說女眷們無辜,可畢竟她們享了陳大年貪污腐敗的紅利,可你要說她們有罪,只怕她們也是不知情的。說來說去,當世女子的命運總是艱難。
家裏男人要争名利奪富貴,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她們都沒有決定權,可要是男人們犯了罪,後宅女眷們卻也要跟着受罪。
男人們往往一死了之,女子可就慘了,不見教坊司每年多那麽些人,大多都是各地犯案官眷充進去的。很多閨閣女孩兒,前一朝還在深閨閑談棋子落燈花,後一朝就淪為官妓,世世代代為奴為娼,何等凄慘!
秦鳳池突然道:“陳府男丁難逃罪責,不過女眷們若有娘家繳納贖金,也自可歸家。”
褚樓納悶瞅他:“你怎知我在想什麽?”
秦鳳池斜他一眼:“你想什麽,都在臉上寫着,要鏡子嗎?”一臉的不忍,打量誰看不出來,也不知道這小子何時竟認識陳府的小姐。
嗨呀!你這人!陰陽怪氣!
褚小将軍氣煞,狠狠……轉頭,翻了個白眼。
“我又看見了。”後頭響起秦鳳池涼涼的聲音。
你看見個屁!又不是透視眼!
褚樓躲到王城身旁,悶悶地看着抄家的隊伍出來。
王城看看他,又看看秦鳳池,頗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很确定這蒙面人是秦指揮使,不過大熱的天,有必要蒙這麽嚴實?
他眼睛轉了轉,聯想到前頭秦鳳池可是僞裝成女子進知府後宅找證據,而這位褚小将軍,正參加了宴會,還跑去問那顧久娘要人。
咿!難怪他拜托秦鳳池接褚樓出獄,對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這不早就認識嗎?
他摸摸胡茬,恍然大悟。褚樓認識的是“秦姑娘”,不是“秦指揮使”。
真有意思。
“小将軍看這麽久了,就沒什麽想問王某的?”
褚樓斜了一眼王城,想了想,問道:“那……那女刺客也是你們九府衙門的?”
王城和龔千城差點都噴了,咳嗆不止。
褚樓頓時狐疑:“幹什麽反應這麽大?”
王城滿臉通紅,眼神不斷飛向躲在一旁的秦鳳池身上。
他欲言又止,半晌小聲道:“你不是認識,秦、鳳、池嗎?”
褚樓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是啊,我不就是問你,秦姑娘是不是你們九府衙門的人嗎?”
龔千城:“……”
王城:“……”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他都直接提醒褚樓秦指揮使的名字了,這人還反應不過來,簡直活該被騙。
奇了怪了,鷹羽衛現在這麽不出名了?竟然還有不知道秦指揮使名字的人。
他握拳掩嘴咳道:“這個,那女刺客只是還我們統帶人情來幫忙的,我們九府衙門還沒有正式編制的女捕快。”
一旁的龔千城适時地露出悲痛的表情。
褚樓頓時失望,不過也算松了口氣。起碼,對方此時此刻是安全的。
王城看向知府大門,又道:“小将軍,你要不先回去邸店?等此間事清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他低聲提醒,“那陳大年和他侄子都在後頭……”
褚樓反應過來,苦笑:“多謝王千戶體恤,只是我過來,就是為了再看看天永兄。”好歹也是同窗一場,又有小時候的情分。看陳家這樣子也不是小罪,到時候不管是死刑還是流放,他大約都不會再見到天永兄。
王城見他意已決,也不再勸他。
果然陳家伯侄及何奉賢三人均戴着盤枷,除去外袍,摘去配飾,頭發散亂,狼狽不堪,在重重押解下跨出府衙大門。
陳大年和何奉賢對自己的罪心知肚明,此時也都老實了。陳天永狀态最為凄慘,試想,他原本好好地參加自家的宴會,無憂無慮地追逐自己的偶像,連晚上睡覺熱了都有下人給他打扇子,何其快活?結果大半夜睡得正熟的時候,他突然就被捕役們拖拽下床,披頭散發地拖到外頭去認罪。
他跪在院子裏,有人給他上盤枷——這東西他只在戲臺子上見過,然後他就看到自己慈愛威嚴的大伯也跪在了一旁,至于旁邊那些人念的什麽罪名,他壓根兒沒聽明白……再然後,他只聽到整個府邸到處都是哭天搶地的聲響。
他伯娘、姐妹們,一貫養尊處優的,被人驅着趕着往外頭去——
這世界……
天塌地陷不過如此。
就在這時,他見着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正站在一個捕快身旁,眼神憂慮地看着他。
“……樓哥兒,”陳天永喃喃道,眼睛裏突然有了神采,“樓哥兒!”他喊着想往這邊走,又立刻被捕役們扣住肩膀壓住了。
褚樓心裏很難受,見狀猶豫着要不要上前。
“別去。”
秦鳳池拽住他,低聲道:“九府衙門辦案,擾亂者笞四十。”
褚樓掙了一下,竟沒掙動。
陳天永被推搡着走到他前方,涕淚滿面,看着他嘴唇抖得說不出話。
褚樓也無言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說是要來看看他,可是見到人了,能說什麽呢?能驚動九府衙門,陳大年肯定是個巨貪,有因有果,有罪當罰,理當如此啊。
他默默地目送陳天永一行人跟在女眷後頭,往司理院的方向去,心裏萬分沉重。
秦鳳池偷摸掀了掀頭巾透氣,淡道:“他們還要在天津府關上好些天,你要是有話要說,明日去一趟司理院探監就是了,旁的不行,我們千戶這點小權力還是有的。”
王城:“……”莫名其妙被代表。
褚樓悶聲應了,又小聲問:“陳大年到底犯了什麽事?”
秦鳳池放下手,想了想回答:“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
褚樓瞬間就了然了。
哦,販賣私鹽。
這事歷朝歷代屢禁不止,民間就不說了,地方軍隊參與販鹽的也屢見不鮮,這裏面往往是官官相護,層層盤剝。往日都說文武相争,兩者在朝堂上互不相讓,但一個利字,足以讓他們放下成見勾搭成奸。
他也是讀過律法的,在本朝販賣私鹽,量刑可輕可重。
民間小民投賣個幾兩幾斤的鹽,不過罰以笞邢,若達二百斤,就徒二年,但徒刑可以折換成杖,打十七脊杖也就放了。可要是當官的販賣私鹽,與民争利,一概從重處罰,官家曾有口谕曰“嚴究黨羽、盡絕根株”,可見對官販私鹽之事深惡痛絕。
陳天永作為陳大年的近親,又是成年男丁,死刑縱然可免,流放怕是難逃。
褚樓心情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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