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秦指揮使

秦鳳池瞥了一眼褚樓,見他眼睛一閉一閉的,一副随時都會睡過去的模樣。

“你要睡便睡,”他低聲說,“等藥煎好了,我自來叫你。”

褚樓懵逼地看他半天,半晌慢吞吞道:“哦。”然後就以一種極慢的動作慢慢滑進了被子裏,下一秒就睡熟了。

秦鳳池并沒去看他,而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掀開面巾慢悠悠喝着。此時萬籁俱寂,氣氛安逸,于他來說,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這種享受不在于身處的環境是否奢華,也不在于面前是否有笙樂美人、美酒佳肴,而是他的心很靜,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在他身後熟睡的那個人,似乎莫名的讓他信任。

正因為信任對他而言如此難得,此刻的放松才稱得上享受。

秦鳳池舉着杯子,為自己這番總結笑出了聲。

對很多人來說,承認自己天性多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如皇爺,他本也算得上是一位英明厚道的皇帝了,本朝《刑典會要》就是在他的要求下編撰,量刑要比前朝溫和許多,還删去了諸多冗繁的雜律。

他下旨在各地修建了濟民所,收留老幼孤殘者,由皇室公田和各地常平倉出利息錢米安置;設安濟坊進行免費醫療,太醫署醫官輪流坐堂,每月三次義診;又設義冢,為安濟坊這些人或是無主屍骸免費安葬。這是對民。

他對待朝臣也一貫寬和,情緒永遠穩定,态度永遠從容,無疑是本朝衆臣心中的最佳皇帝。

但是皇爺也有他的多疑,主要體現在對待魏王的态度上。無論魏王有多避嫌,多謹慎,甚至故意沉迷酒色,往自己後院裏塞了一堆小妾,拼命給自己頭上潑污水,都無法令皇爺真正地對他釋懷。

這一切僅僅因為皇爺不是嫡皇子出身,而魏王才是太後與先皇唯一的嫡子。先皇當年是既嫡又長,名正言順,輪到他,雖然占了個“長”,但魏王與他年紀相差并不大,支持他的人也不少,這個“長”的分量就很有些水分了。

直至最後,哪怕是先皇駕崩前親口下旨命他繼位,他也總對自己抱有懷疑,故而深深地忌憚魏王。

秦鳳池若有所思,如果說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寬厚仁愛的官家,那麽他和趙義清見到的,就是一位深沉多疑的帝王。

這份多疑,自然也用到了他們倆人身上。

他們幾乎可稱得上是新泰帝的左右手,這雙手不見得時常見光,但卻保養得很好,手裏幹的都是最緊要的活計。正因為如此,主人才更不能放縱這雙手,總需要用自己的眼睛時時注意着,看一看他們有沒有越界。

從前秦鳳池曾懷疑過,是否在九府衙門和鷹羽衛之外,還有第三個機密組織,執行着監視他們的任務。後來他無意間發現,自己想得過于簡單。

對于上位者而言,還需要這麽麻煩嗎?監視者不過就在他們身邊罷了。

拿他們的人來監視他們,這就是帝王的多疑。

這麽多年,秦鳳池對這件事已經習以為常,一想起來,也不複當年的憤怒,心中毫無波瀾。

皇爺對待趙義清和他也不一樣。

趙義清背後有宗族,有趙家,有父母兄弟,這千餘人口,不管認不認他,都與他綁在了一起。他們是趙義清的來歷,也是趙義清的束縛。不過正因為有了這份束縛,皇爺才能夠放心他。

這信任自然也是相對而言的。

相對秦鳳池而言。

秦鳳池是個孤兒,比起趙義清,他應當像風中鷹羽,或是水中浮萍,沒有來處也不知道去處。不過他運氣不錯,濟民所待了兩年,就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新泰帝身邊大太監挑走了。

那年是裕泰四十一年,他五歲,和他一起被挑走的還有九人,最小的四歲,最大的也才七歲。

他們這些人,包括在其它幾處地方找來的孩子,一共三十人,在王府後院一個小院子裏一直住了六年。這六年期間,新泰帝甚至會親手料理他們食宿,也會和師傅們一起教導他們讀書習武,學習各種本事。

直到六年後,新泰帝登基,改朝換代,他們就從王府後院搬到皇宮一處隐蔽院落。日子好似巨變,又好似沒變。他們依舊讀書習武,但新泰帝漸漸不再過來,中途又走了幾個孩子,後來陸續又添了些孩子。

秦鳳池漸漸變成了院子裏的大哥哥,大家無形中以他為首。

有一日,新泰帝召他過去,摸摸他的額頭,問他:“我想以你為首建一支隊伍,替我充當京城耳目,你覺得起個什麽名字好?”

秦鳳池想也不想,就道:“鷹羽。”

“鷹羽……”新泰帝輕聲重複了一次,看了他半天,笑道,“那就鷹羽衛吧。”

他是新泰帝親手養大的鷹羽衛指揮使。新泰帝給他的信任,恐怕是別人難以企及的,這不同于妻子兒女,或是臣子下屬。

非說打個比方,就類似于你抱養了一只狗崽。它在你眼皮底下慢慢長大,一絲一毫變化都不會被你錯過,你看着它,心裏充滿了安心。

即便有一日你突然被狗崽調皮咬了手,也只是輕輕痛一痛,而等它長大,就算你打它攆它,它都不會再咬你。因為對它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主人罷了。

秦鳳池自覺自己對新泰帝而言,應該算十分棘手。

因為他畢竟是個人,不是狗。新泰帝對待他,既不能太松,亦不敢過緊;既信任他,又害怕他會脫離自己的掌控。

說來說去,有時候心态上的信任,并不能同行動等同。新泰帝更信任他,但對他的管束,卻比對趙義清更加嚴厲。

趙義清也許有一日會成親生子,但是他,這輩子都不會被允許有比姘頭更親近的對象。

秦鳳池放下杯子。

他沉沉地盯着自己的佩刀,心情又變得不太美妙。

自然了,他也沒想着找什麽姘頭,但是這世上誰不愛自由?

他願不願意找,和他能不能找,完全兩回事。

秦鳳池一想到還在廣通驿站躺着的秦松,心情愈發惡劣。

等天一亮,他送褚樓離開天津府以後,就得抓緊時間回京。原本要是沒遇上褚樓,他這趟幫個忙,還要直接南下辦事,現在卻不得不回去收拾爛攤子。

不過也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好的事,就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見到褚樓了。

褚樓。

秦鳳池控制自己不要回頭。

褚樓對他而言,實在很麻煩。

他的人生已經夠麻煩了,雖然再次遇上褚樓很有趣,但相比麻煩,這點妙趣實在不足以讓他動心。還是算了罷。

秦鳳池自覺已經把事情想通了,默默拿了刀站起來。他剛準備不管褚樓先行溜走,門篤篤篤地響了起來。“差爺,藥熬好啦!”小堂倌在外頭小聲喊。

褚樓被他的聲音吵醒,迷迷糊糊擡頭,正好對上擡腿要走的黑衣蒙面男子。

他困惑地嘟囔:“……你幹嘛啊?”

秦鳳池:“……”

秦指揮使十分鎮定,繼續邁腿走到門邊,伸手打開門。

“我來就行,”他接過托盤,低頭對小堂倌肅聲道,“記得熬粥,過一個時辰端過來給他喝。”然後利索地關上門。

他擱下托盤,端着藥碗重新走到床邊坐下。

褚樓清醒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來瞅着他:“你一直沒走啊……哎,真是多謝了。”

秦鳳池将藥碗遞給他,神情坦然:“我答應你了,自然要做到。”就仿佛剛才要走的人不是他一樣。

褚樓這會兒對他的好感直線上升,接了碗喝了,心裏是欲言又止。他很想問問這人的名字,但是一思量,對方都打扮成這樣了,明擺着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他何必為難別人?

也許,他應當像師父說的那樣,就把對方當成在江湖裏萍水相逢的朋友,遇上即是有緣,這緣分又不必強求。若是緣分深,他日自然會有再相逢的機會,若是有緣無分,那麽心中記挂也是一種尊重。

秦鳳池無法得知褚樓在想什麽,他只是不知不覺盯着褚樓看了很久,見對方一邊喝藥,一邊擡頭瞅着自己,那雙眼睛很亮,又含着些朦胧的睡意,說不出的感覺。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看褚樓的眼睛,轉頭看向窗外。

這會兒天已經開始亮了,只在清晨才有的微涼的風吹進來,一晚上沉寂不動的空氣變得活躍起來。

“你再睡一會兒,”他把褚樓手裏的空碗拿走,低聲道,“等你醒了,我再陪你去一趟司理院。”

褚樓深覺這人的話似乎有某種魔力,才剛說完,他就突然被濃烈的睡意籠罩,只記得自己聽到一聲特別懊惱的嘆氣聲,就渾然無知地睡着了。

秦鳳池确實很懊惱。

他端着空碗起身,看了褚樓好一會兒,想要弄明白這小子究竟對他使了什麽魔障?亦或是降頭?

秦指揮使頓時為新泰帝感到擔憂。畢竟他這個狀态,确實有些不大對勁。

出于逃避的理由,他決定在褚樓補覺期間先離開一段時間。

秦鳳池直接去了顧久娘的住所。

顧久娘此刻也躺在床上,晴柔坐在腳踏上邊給她打扇邊小聲抽泣。

“別哭了,”顧久娘有氣無力地勸她,“我這不是沒事嗎?”

晴柔反駁:“娘子這話說得可虧心?人都坐不起來,怎麽算沒事?”她說罷一丢扇子,拿手絹捂着臉哭得更厲害,“都怪那勞什子秦娘子,咱家好好的良民,甚時候進過大牢?這要傳出去,娘子你還怎麽做行首,怎麽在府城裏過日子啊!”

顧久娘聽得無奈,也不好解釋什麽。

她其實并不會擔心,畢竟她進那女牢也沒有吃虧,裏面的婆子對她還甚為客氣。怪只怪她自己,才過了兩年好日子,竟把身子養嬌氣了,一時受不住驚吓才會這樣。

更何況,她如今既然出來了,那就意味着陳知府肯定倒了臺。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大人,也不知道大人到底如何了,有沒有安全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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