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逃出

尉遲離是被凍醒的,她哆嗦了一下,這才睜開眼來。

周圍潮濕陰冷,身下躺着的就是硬邦邦的地磚,縫隙裏偶爾有苔藓存在,還有幹涸的紅色的血跡,給人的感覺十分滑膩。

尉遲離動了動,便被後背的疼痛逼得又躺了下來。她環顧四周,心一沉,看這模樣,她是在牢獄裏。

緩了好一陣,她才能慢慢坐起來,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那狗皇帝還拿她有用,所以也并沒有下殺手,只是如今再想逃出去,可就難了。

尉遲離朝粗木頭做的門踹了一腳,上面挂着的鐵鏈嘩啦嘩啦一陣響動,有人朝她喊了一嗓子:“天牢重地,不得放肆!”

好嘛,把柳儒救出去,她自己反而進了這傳說中的天牢。

尉遲離蹒跚着找到角落的幹草堆,靠着牆倒了下去,仰頭一看,只有堅硬的石頭砌的牆壁,狹窄的空間和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給人帶來強烈的壓抑和絕望。

尉遲離得承認,在這一刻,她內心是多種情感交織着的,死裏逃生的慶幸,還有逃不出去的絕望感。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三日的時間,如今只剩兩日,她真的能兌現諾言嗎。

“吃飯了吃飯了。”有守衛走了過來,手中拿着一串鑰匙,将門打開,扔了個碗進來,裏面是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尉遲離看了一眼,完全沒有想吃的欲望。

她□□了一聲,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裝成一副完全沒力氣的樣子,那守衛看了她一眼,轉身出去了,門又被鎖得嚴嚴實實。

尉遲離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她要養精蓄銳,琢磨從這裏逃出去能有幾分勝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偶爾有審訊犯人的痛苦的尖叫聲傳來,尉遲離聽着這聲音,打了個哆嗦,她感覺身上有了點力氣,于是又慢慢爬了起來,蹭到了門口,扒着柱子往外看,只見外面的通道很長,漆黑一片,根據那些喊叫聲來判斷,這裏十分之大,卻并不空曠。

“新來的吧,莫要白費力氣了,此處是天牢,除非你是神仙,否則便等死吧。”有個蒼老的聲音從她對面傳來,尉遲離擡眼看去,只能看見個模糊的黑影。

尉遲離沒說話,她內心也知道,自己能夠逃出去的希望幾乎為零,她嘆了口氣,大腦裏紛亂一片。

“這裏,從來沒有人逃出去過,外面有駐軍,內有守衛,周圍有高牆,插翅難飛,插翅難飛啊。”那人又嘆息着說,然後沒了聲音。

尉遲離将手心裏的玉佩握緊了些,她突然拿起地上的碗,用力砸在了牆上,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牢獄中十分明顯,随後,她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抽搐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有人不耐煩地走過來,看到尉遲離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也慌了手腳,哆哆嗦嗦地拿起鑰匙,想要将門打開查看。

這可是皇上親自授意不能讓她死的犯人,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他也脫不了幹系。

門一開,尉遲離就從地上彈了起來,一個手刀砍在那守衛脖子上,将他放倒,然後閃身出了門,她後背的傷口又一次被撕裂,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誰知剛出門,面前就站了一人,将她手臂扯住,尉遲離吓了一跳,當即便要動手,卻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尉遲公主,是我。”

尉遲離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聲音是,沈初?

“我已支開了附近的守衛,我們進去說。”沈初伸手将尉遲離又拽了回去,他身後又跟上來兩個人,一個穿着宮中侍衛的衣服,一個穿着裙子。

等等,裙子?尉遲離連自己眼睛都不太信了,秋無錦,怎麽會和沈初一起來天牢?

秋無錦也不看尉遲離,她臉上帶着一些紅暈,邁步進來,對沈初道:“四皇子,我們需要快些,萬一被爹爹發現就麻煩了。”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尉遲離開口道。

“是秋小姐來找的我,求我幫忙救你,本皇子一想,怎麽着你也算是我救命恩人和半個朋友,便辛苦跑這一趟。”沈初昂着脖子說,“大理寺駐軍是關南候的手下,這次秋小姐可是偷了她爹的令牌和官印,以關南候的名義,這才說服他們放我們進來。”

“行了,快走吧。”秋無錦有些不自在地說,她暴躁地推了尉遲離一把,又将那名侍衛推上前來,“快換衣服。等會兒我再将他也帶出去。”

尉遲離還想說什麽,秋無錦一叉腰:“還愣着做何,換啊!”

尉遲離無奈,只得依照她的安排行動,迅速換上了侍衛的衣服,她個子高,往那裏一站,幾乎看不出來。

“等會兒就跟在我後面,別擡頭,一句話都不要說。”沈初快速道,他轉過身去,又小聲道,“我聽柳大人說,你将柳姑娘帶走了。”

“嗯。”尉遲離點了點頭。

“照顧好她,經此一別,我們可能就是敵人。”沈初笑了笑,他低下頭,眼中似乎含着千萬種情緒,最後沒再說話,大步走了出去。

尉遲離也垂下眼眸,若是兩國不開戰還好,若是真的一開戰,可不就是敵人。說實話,沈初能來救她,是她怎麽都不會想到的。

他這舉動,可是冒着極大的風險,還背叛了自己的父王,尉遲離鼻子突然有些發酸。

她不知道沈初是為了什麽才做出這個決定,因為救命之恩,因為他善良傻白甜,還是因為柳羅衣,不管是因為什麽,尉遲離都心領了。

“我會說服父王,可若是有人打到我家門口,我也不會手下留情。”尉遲離低聲道。

沈初的背影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走去。

一行人順利地通過了長長的通道,看見了光亮,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刻,尉遲離心中雀躍起來,像是被囚了一晚的鷹,終于看見了碧藍的天。

“喂。”秋無錦拉了她一把,她仰頭看着尉遲離的側臉,手又放了下來。

尉遲離轉過身來看着她,用極低的聲音道:“多謝秋姑娘。只是你回去,該如何向皇上,還有關南候交代?”

“無事,近些年南邊小國多戰亂,我已經說服爹爹,送我去南湘邊關參軍,明日就走。等他發現了,我恐怕早已出了京城。而且爹爹戰功赫赫,手裏有禦賜的免死金牌,我大不了就拿它脫罪。”秋無錦說話的語氣仍然有些趾高氣揚,但眼神卻不是。

“參軍,你想好了?”尉遲離剛放下心來,又驚訝地挑眉,北域還好,晏國這種國家,女子參軍,會有很大的非議和難處。

“你都可以,我為何不可以。”秋無錦說着,伸手打了尉遲離一下,“如同你從來看不到我一樣,你也沒瞧得起過我。那我便要你好好看着,我秋無錦當上将軍那一日。”

“怎麽會。”尉遲離笑了,她微微拱手,“秋将軍,後會有期。”

“快走,馬上就有人發現你逃了,定會全城搜捕你,我只能幫到這裏。”秋無錦眼神裏閃過一絲尉遲離看不懂的情緒,然後推了尉遲離一把,一行人走出了大理寺的門。

尉遲離回頭看了一眼,沈初仍然低着頭,而秋無錦站在那裏,看着還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張揚肆意。

她朝尉遲離揮了揮手。

尉遲離微微點了點頭,轉身朝城外的方向跑去。

只是她身上有傷,跑不了多快,費了老大的勁才跑進人多的地方,就再也動彈不得了,只能躲進了街邊的巷子休息,果不其然,街上立馬騷動起來,不斷有宮中的人一隊一隊地在街道上拿着畫像排查,一時間,幾乎滿街都是穿着一身藍袍的宮中守衛。

眼看着他們越來越近,尉遲離喘着粗氣靠在牆上,咬牙朝着巷子裏挪去。

穿過巷子是一家酒館,尉遲離跌跌撞撞坐了進去,揚手要了一壺酒,大口灌進口中,酒精的刺激讓她背上的疼痛稍微好了些,她這才站起身,想出門,誰知正好看見一隊宮中守衛走了進來,手裏拿着砍刀,厲聲道:“通緝逃犯,都別動!”

尉遲離心髒猛地繃緊,她慢慢轉過身,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擡頭又喝了一口酒。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有人排查到了她這裏。

“你怎麽穿着宮裏的衣服?擡頭!”那人呵斥道。

“小的出宮辦事,偷懶喝個酒。”尉遲離賠笑道,然後慢慢将臉擡起來,那人定睛一看,臉色就變了,剛想大喊,就被尉遲離一個酒缸砸暈了。

尉遲離原地蹦了起來,順手抄起自己坐的板凳,左右甩着出了門,然後拔腿就跑。

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吐槽,她還從未這麽凄涼過,身上有傷都不敢還手,被幾個守衛逼得滿京城亂竄,太凄涼了。

這種場景一定不能讓柳羅衣看見。

身後追兵越來越多,尉遲離學着以前偶爾看過的古裝劇,一邊走一邊抓起路邊商販的東西往後揚,沒想到這種方法看着蠢,但還挺有用,尤其是有賣豆子的,一撒倒一片,很有意思。

不過扔了幾下她就吃不住了,傷口越扯越大,她已經能夠感覺到血在順着她的脊背往下淌。

尉遲離一邊跑着,一邊擡頭張望,然後沖着一扇門就沖了進去,沒看見門口兩個被她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

一進門她便被濃重的脂粉味嗆地打了個噴嚏,她邁開長腿,順着樓梯幾步就沖了上去,那群守衛也跟着她闖了進來,卻被樓下的女子絆住了腳,一時間尖叫聲頻起,也算是為尉遲離争取了一些時間。

她跑到走廊盡頭,随便找了一間屋子就鑽了進去,将門緊緊關上,這才松了口氣,轉過頭定睛一看,剛才松的那口氣又吸了回來,差點直接窒息。

只見屋中一男一女二人,女的身上還圍了些布料,男的就有些一言難盡了,一身鼓鼓囊囊的肥肉看得明明白白。

那女子張嘴想叫,尉遲離閃電般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後掄起手臂,将那男的打暈,然後低聲對那女子說:“別叫,否則殺了你。”

那女子起初還掙紮一番,後來看清尉遲離的臉後,卻突然不動了,她伸出手,朝着尉遲離手背上拍了拍。

尉遲離知道她是有話要說,于是将手松開一道縫,給她露了個嘴。

“公主?”那女子開口道。

尉遲離眉頭一皺,将手放下,細細端詳了番,開口道:“樓月?”

是那個被陸雲奎趕出來後,得了她一袋銀錢的女子。

她如今又徹頭徹尾地變回了一個風月場所的女人,鉛華染身,肩上只罩着一層薄紗,看着魅惑且誘人,但總給人一種破敗的蕭條感。

那是從眼神裏透出的東西。

門口又有紛雜的腳步聲傳來,樓月一驚,一把拉過尉遲離,将她按在地上,推進了床下,尉遲離的傷口直接撞到了牆壁,疼得眼淚鼻涕直流。

心裏那個委屈啊。

很快就有人推門進來,尉遲離一動都不敢動,只能聽到樓月跳到床榻上的動靜,她嬌嬌媚媚地将肥胖男人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開口道:“诶呀,各位爺,你們莫不是走錯了,今日,明明是常公子點的奴家。”

那聲音,讓尋常男人聽了都得渾身酥軟。

果不其然,那些守衛當即便收了兇神惡煞的氣勢,開口道:“你可見一後背受傷的女子?”

“奴家哪裏顧得上看什麽女子,這門呀就開了這一回,興致都被各位爺攪了。你說是吧,常公子。”樓月說着,便往床上一趴,咯咯咯笑了起來,“常公子,別,還有人在呢。”

尉遲離在床底下聽着,都想當場在地上扣個洞出來。

那些個守衛也不太受得住,他們暗罵了幾聲,關門走了。

等外面完全沒有聲音以後,樓月這才停止了晃動,從床上跳了下來,披上一件衣裳,開口道:“出來吧。”

尉遲離慢慢爬出來,臉紅得和血一般。

樓月看着她這副模樣,冷笑了一聲:“公主是覺得,奴家很放蕩。”

尉遲離搖搖頭。

“也是,公主這些上等人,壓根兒體會不到我們這種人的悲歡。奴家出生便是這種場所,到了年紀便做這行當,好不容易做了妾,有了逃出去的機會,又被趕出來。”她說着,赤腳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軟着身子靠在貴妃榻上,仰頭喝盡。

尉遲離靜靜地聽着,不知為何,心裏有些難受,她開口:“我以為,你會離開這裏。”

“離開?就算公主給了奴家銀子,奴家一介女子,在這偌大的京城無依無靠,還能到哪去。對于一個原本就卑微過的人來說,在哪都逃不開,有的是人盯着,在他們眼裏,只要落入過泥潭,這輩子都洗不幹淨。”

尉遲離沉默了。

這番話其實很對,無論在哪裏,都很對。

“公主現在離開,還是再坐一會兒。”樓月說着,赤腳朝着尉遲離走了過來。

尉遲離剛想說話,卻突然眼前一黑,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很快就沒了知覺。

再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有了微光,尉遲離動了動身子,發現身上的傷口已經又一次被包紮好,這一次包紮得細心了很多,還用了上好的藥膏,沒有那麽疼了。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一個人給她遞過來一杯水:“喝。”

尉遲離正好口渴了,拿過來一飲而盡。

朦胧中看不太清樓月的臉,只聽得到她的聲音:“傷口已經包紮好。皇上下了密令,城門封鎖,調軍入京,挨家挨戶排查,公主逃不掉了。”

尉遲離拿着杯子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口道:“三天了。”

“什麽?”樓月聽不懂。

“我和人有約定,三天內,回去找她。”尉遲離輕聲說。

“能有人可以約定,就已經很幸運了。”樓月突然說,黑暗中聽,她的嗓音還有些許空靈。

“行了,公主走吧。奴家并不想因此惹上麻煩。”樓月說完,站起身來,将窗子打開,冷風吹了進來,吹起了尉遲離的鬓發。

尉遲離走到窗邊,突然道:“那我作為過客,同你做個約定如何。”

“什麽?”樓月有些驚訝。

“約定好,要以自己的意願,好好活着。”尉遲離說。

樓月嗤笑了一聲,沒說話。

尉遲離說了一聲謝謝,然後邁腿跨過窗子,将頭伸出去,身後卻突然傳來樓月的聲音:“樓下的巷子,穿過去就是城門,但城門一定有埋伏。”

尉遲離回頭沖她笑了一下,然後縱身一躍,落入了已經逐漸明亮起來的街道裏,消失了。

另一邊,柳羅衣一行人站在城門外的隐蔽處,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很緊張。

“今日是第三天,若尉遲離還不出現,我們就直接闖進城去。”尉遲蝶臉色還有些發白,但氣色已經好了很多,她手中軟劍已經握得緊緊的,眼神淩厲。

“公主,你瞧,城牆上全是拿着弓箭的守衛,從半夜他們便立在了這裏,似乎在等着什麽人,我想,二公主應當已經逃出來了。只是還在城中而已。”安歌仰着頭,突然說。

“他們在埋伏,提防公主出城?那我們該如何?”辛然焦急地說。

“打破他們的埋伏。”這次說話的是柳羅衣,她眼睛紅腫,但卻筆直地立在原地,只是手還放在心口,攥着那塊玉佩。

“我相信公主。她一定能出來。”柳羅衣說。

“那好,準備好了,等上面的人一有動靜,我和安歌便沖上去,讓他們無法堵住尉遲離的路。辛然,你在下面保護柳姑娘。”尉遲蝶說。

“不用保護我,我沒事的。”柳羅衣說,她仰頭看着已經漸漸發紅的天空,眼眸也逐漸亮了起來。

若有一天她走了,她就站在城牆上等她回來,原本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誰知這麽快就要實現。

尉遲離,這次,我要和你一起。她心裏默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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