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13)
自己認為對的,厭惡自己認為錯的。 若這些在別人眼睛裏是清冷、張揚,倒也罷了,若三郎也覺得妾身确是如此,那妾身真是無話可說。 三郎,妾身的人在這裏,心也在這裏,三郎與妾身朝夕相處坦誠相對,別人不知,難道三郎不明白妾身嗎?” 話說到最後竟是斷斷續續,泣不成聲了。 季誠忙扶着青娘的背道:“好好的,怎麽又哭了呢?你這陣子把這一年多攢下的眼淚全都流盡了。 我又沒怪你。我說得可都是實話,自古人情冷暖,又有老話兒說‘媳婦做得是娘家的官兒’,如今岳父遭此事情,你若再不低着些,豈不讓人笑話,也是給自己找氣受。 我知曉你心氣高,不愛那些閑事,可你要知道,內宅婦人們整日做的可都是這些閑事,這些事才是正經。 好了,快別哭了。剛一哭,這眼淚是金豆子,再哭便是銀豆子,再三再四的,便成了魚眼睛了,吃也吃不得,看也看不得,倒讓人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
☆、不堪西望去程賒,只怕離腸萬回結
不堪西望去程賒,只怕離腸萬回結
青娘聽得這樣的話,在心中嘆道:青娘啊青娘,是世人皆如此,還是你自視過高?
原以為得了個情投意和、惺惺相惜的知已,卻原來,不過如此!
原以為自己從此後執了如意、過上了夫唱婦随的日子,卻原來,不過如此!
原以為她得了老誠敦厚、為人仗義的良人,卻原來不過如此!
原以為她嫁得是文史通達、知冷知熱的君子,卻原來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青娘在心裏冷笑,雖依然委屈,卻不肯再哭出聲來,只将臉向了床裏,緊閉了眼睛假寐。若不是肩膀抖得厲害,誰會知曉她的淚把枕頭都陰濕了?
季誠見她如此,只道她自己想明白便好,若是想不明白,任是別人再勸也是枉然,便也不再多說,自去書房看書了。
青娘大駭,自成親以來,每逢自己心中不快,只要季誠在身旁,哪回不是要把青娘勸歡喜了再做別的?今日明知自己傷心,卻也不深勸,竟自己走了。
是季誠氣過頭了還是嫌惡她了?若是氣過頭了,可見他是個不明白的,若是嫌惡她了,那是否太早了些,他二人成親也不過年餘,何至于此呢?
想到此,青娘原本滴答答的淚忽地一下全湧了出來。
自這件事後,青娘在季誠身上的心思好久都轉不過來,雖說也是一樣知冷知熱的,卻再也難找從前的柔情似水、蜜裏調油了。
季誠對青娘也不似從前那樣日夜守着,天天伴着,但凡有閑功夫,多是同太學裏的同窗或是同士奇等人在一處消磨。
他二人在一處的日子本就不多,如此一來,竟是更少了。
日子便這麽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地過,郭夫人對青娘的态度也大不如前,謝氏、張氏與她的話也不多。
劉媽媽曾勸過青娘:人心從來都是這樣。咱李家遭了難,別人就想躲遠着些。又有姑娘上詩在先,又有姑娘沒有開懷在後,這三種原由合在一處,任是誰也要冷淡的。
姑娘別的且不想,只要為趙家生個一兒半女的,還怕您的處境沒有改觀嗎?
話是這樣說,可任是再急,青娘身上卻遲遲未得種玉樹。愁苦是免不了的,幽怨也是免不了的。這愁苦、幽怨籠在青娘身上,日子久了,便成了微蹙的雙眉、蒼白的面頰和寬大的衣衫。
有一回季誠醉酒,摟着青娘道:“細君,切不可再瘦了,想你初嫁時是何等容色,如今清減了這許多,讓人看着心疼。”
青娘聽了這話,心裏一熱,她道:“妾身在家時曾讀魏夫人的詞,其中有‘不堪西望去程賒,離腸萬回結’一句,當時只覺滿腔都是凝結的幽怨,當時母親曾道‘世間事不如意之常□□,如同明鏡不幸而遇嫫母,方硯不幸而遇俗子,寶劍不幸而遇庸将,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又說‘負有才情的女子是造化的偏意,可造化多給了你才情,定要少給你別的,咱們怎麽能奢求太多?
如今想來,或許是妾身想要的太多罷,求之不得,所以輾轉反側,所以便人比黃花瘦了。”
季誠笑道:“怎麽是人比黃花瘦,我說你是人比花嬌才對”,說罷便來解青娘的襖子。
青娘此時已沒了初嫁時的羞澀和矜持,不是她不想,一來季誠早已沒有了當初的耐性,二來她實在是想要一個孩子,便也不再說話,只悄悄脫了鞋子……
若沒有崇寧二年四月挺之除中書侍郎,若沒有是年六月季誠任鴻胪少卿,若沒有九月庚寅诏禁元祐黨人子弟居京,若沒有壬午诏:“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及有服親為婚姻,內已定未過禮者并改正”……
若沒有這種種,青娘也許還會在京都做她的趙府三奶奶,每日裏看書寫字、煎茶熱酒的,或是臨窗梳妝然後再感嘆幽怨一番。
若沒有這種種,青娘也許會慢慢淡忘了兩黨相争的殘酷,每日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悲春傷秋,巧賦閑愁,然後自己再細細品味,慢慢回轉,陶醉在這一分悲傷、三分閑愁裏。
若沒有這種種,青娘也許會重新得了舅姑的喜愛、季誠的歡心。雖說如今他們對她不似從前,可若是慣了,倒也覺得日子安穩。
若沒有這種種,青娘的人生也許就和所有官宦女子一樣,安穩富貴、無波無瀾。雖不能說事事盡如人意,但卻也難體會人世的艱難。
可這種種卻不容假設,這種種也不容青娘不從。
于是,雙十年華的青娘、成親不滿三載的青娘、做為元祐黨人子弟的青娘,不得不收拾了包裹,帶着劉媽媽和采藍上了回明水的車。
待車輛駛出了萬勝門,天色才大亮了。青娘透過竹簾的縫隙向外看,只見車輛很是稀少。她問采藍:“不是要過重陽了嗎,怎麽不見出城登高的人?”
采藍道:“姑娘,您不記得了,重陽已過了,前幾日廚房裏做的粉面蒸糕,您不是嫌那裏頭放的松子肉太油,沒吃嗎?”
青娘這才想起:“是啊,還有拿粉面做成的‘獅蠻’,瑾哥兒拿筷子一下就戳到了眼睛上,還說要夾了眼睛與夫人吃。我怎麽卻忘了。”
說罷,忽地似想起什麽來,拍手道:“是了,不怪我忘了節時,卻是季誠沒往咱院裏搬菊花。往年你們姑爺都往咱們院子裏搬許多的菊花,什麽‘萬齡’、‘金鈴’、‘喜容’的,好倒是好,我卻是不耐煩伺弄,每到入冬便都凍死了,白白可惜。
那時你們姑爺還笑話我,說什麽花到了我手裏也養不長久,卻偏偏又是個愛簪花的,什麽石榴、海棠、牡丹的,哪天不戴上兩枝?還說不如從此每日裏只撿那嫩嫩的松枝簪了,保管又省事又雅致,還定不能和別人重了樣兒。”
說着又問劉媽媽:“媽媽,咱院裏的石榴都紅了,我快還沒吃着呢。您說石榴多子,是最吉祥不過的,怎麽也忘了帶幾個來。”
劉媽媽聽了這話,卻是怎麽也忍不住眼淚,她道:“姑娘,您別說了。自打得了要回明水的信兒,您是也不哭也不鬧的。平日裏看書時還要嘆幾聲氣掉幾滴淚呢,如今卻是這樣。您要是難受就哭兩聲,也好過這樣強做歡笑的,您如今這樣,不是挖媽媽的心嗎?”
作者有話要說:
☆、和淚且無語,處處是離愁
和淚且無語,處處是離愁 青娘卻是一笑:“媽媽,您怎麽又哭了。回到明水就能見着父母親、杭哥兒了。還有祖母、伯母、堂兄們,想來也有五載未見的。在京城住了這許多年,您不想咱那老宅子,您不想奶哥嗎?” 劉媽媽擦了淚,勉強笑道:“想到是想,可誰也沒料到竟是這樣回去的,媽媽這麽大年紀了又如何呢?咱這是替姑娘不公,怎麽好好的竟下了這麽道旨意,竟像是有深愁大恨一般。” 青娘向外望了望,只見護送她們的家人離得并不近,便低聲對劉媽媽道:“不過是矯枉過正罷。” 坐在一旁久未說放原采藍道:“姑娘,官家每日裏事情那麽許多,從去年老爺被貶到今年姑娘被逐,也有一歲有餘,怎麽總對這事抓着不放?” 青娘冷笑一聲:“朝堂上的事數以萬計,便是官家有心也有忘記的時候。不過是身邊總有那些人提醒着慫恿着,才下了這樣的旨意。” 采藍道:“姑娘,莫不真如晴兒所說一般?” 這次回明水,晴兒本是也要跟來的。只是前此時候已由青娘作主嫁了仲誠的随從名叫硯山的。青娘與季誠夫妻分離本是不得已的事,她又怎能讓晴兒與硯山兩個再分開?于是說什麽也不肯帶她。 因着硯山的關系,晴兒的消息倒比青娘她們靈通些。 早在朝廷頒布元祐子弟不得居住京城的旨意前,晴兒就曾對青娘說過“老爺似是要上道什麽折子,似與姑娘有關。一時拿不準,還和大爺、二爺商量了許久。” 當時青娘聽了并未在意,她當時想得是父親已然如此了,我區區一個內宅婦人,難不成朝廷還為難我不成? 誰能料道,正之竟真的向官家上折子不許元祐子弟居京,誰能料道,官家竟真的允了。 想到此,青娘唉道:“總是我想得太少了。以為因着兩姓之好,便能相互援手。以為因着三載恩情,便能不離不棄。以為憑着自己的才情見識總能有欣賞之人,卻原來不過都是葉公好龍罷了。 媽媽,您說,這人們都說要女子要以夫家為重,要守孝道。可什麽叫以夫家為重,什麽叫孝道? 舅姑要我離京回明水,我一個字也不說,轉回身就收拾了行李,這算不算以夫家為重?父親遭了難,我上詩翁舅為父求情,這算不算不盡孝道? 媽媽,您問我怎麽沒有眼淚。我的眼淚以前是為了春花秋月所思所感而流,後來是為父親屢遭磨難而流,卻不屑為那視我為無物,不知敬我愛我的無情之人所流。” 劉媽媽這時已經住了眼淚,她嘆道:“姑娘說什麽氣話,姑爺若不敬愛您,又何苦大早上的送咱們這麽遠,又何苦給帶了這麽多東西。姑爺為人忠厚,難道讓他為了妻室去違背老爺的意思嗎?這要是傳出名聲來,他往後在場面上還怎麽應籌? 姑娘嘴上說不生氣,說到底還是氣着呢。不是媽媽說,适才姑爺送咱們,您就該溫言軟語的說些不舍的話,像您那樣冷着臉陰陽怪氣兒的,姑爺心裏又怎麽好受? 咱們這一去,還不知什麽時候回來。您又沒有子嗣在一旁牽扯着,再不緊緊攥住姑爺的心,今後日子長了,可怎麽辦?” 一番話說下來,到底觸動了青娘的心腸,她臉上雖笑着,淚卻終是落了下來。她道:“人人都有各自的緣由。翁舅為着仕途、季誠為着孝道,我為着父親。媽媽,翁舅、季誠都沒錯,難道是我錯了嗎?我為父親奔走傷心竟是錯了嗎?若我亦無錯,那這錯在哪呢?怎麽頭兩年還好好的,事情忽地就到了如此境地?” 劉媽媽拿帕子為青娘輕輕擦着淚:“姑娘,這就是命。誰讓咱們老爺和親家老爺不是一路人。誰讓官家這樣的狠心,誰讓姑娘攤上了這世道……” 青娘哭道:“媽媽,我不甘心,我心裏難受。 父親為之效力的朝廷竟是如此寡恩,為我千挑萬選的夫家竟是如此薄情。原本恩愛夫妻海誓山盟的,一轉眼卻也各分東西各奔前程。 他是鴻胪少卿志得意滿,我是犯官之女心灰意冷。咱們之間不再是曾經的京都才女與太學生了,咱們之間已有天地之別。 媽媽,這便是命嗎? 若這是命,我便認了。可我今後該如何?我在夫家和娘家之間又該如何自處? 若這不是命,我又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即為夫家為重,又顧全了父親,安了我這做女兒的心? 媽媽,若是我當初聽您的話,随便嫁了,父親有難夫家便是不幫忙,怕是也要問一聲的,不像這個,連問也不問,生怕連累了他們。” 劉媽媽聽了這話,又能說什麽,又會說什麽?采藍在一旁也不知從何勸起,主仆三個便在車裏壓低了聲兒哭。 青娘心裏本就不好,又加天越來越冷,路上颠簸,等她到了明水時衆人都不敢相認了。 原本是身姿婷婷,如今雖是穿着冬衣,卻也是怕一陣風就要吹倒的。 臉上也少肉,更顯得一雙大眼睛,清沏倒清沏,裏面卻是滿滿的憂傷,讓人見了也心酸。 一家人久別重逢,自然是別是一番情義。 青娘見父親雖比在京都時瘦些,精神卻還好,知他如今立志于史,每日裏讀書寫文的,倒也自在,心中便歡喜了些。 又見杭哥兒長得已比自己高了,學問上也是出衆的,便更是心安。 家中長輩除了父親便是祖母、伯母和母親王氏,她三人的身體都很好,特別是祖母,或許是兒子如今在眼前,竟比前幾年還要硬朗。 青娘離明水時堂兄李桐成親不久,如今侄子、侄女都會跑了,圍着青娘喊“姑母”。 看着家中人都安好,又新添了人口,青娘的離愁終究淡了些。 又去各家拜會長輩,又有親戚來看望青娘,又要準備過年的東西,忙忙碌碌,也分了青娘不少的心思。 等到過完了大年,立了春,一切都平靜下來後,青娘才想起,原來自從她回到明水還未收到過季誠的支言片語。
作者有話要說:
☆、何當總念之,奈何音訊杳
何當總念之,奈何音訊杳
青娘心中不由得慌亂了。她暗自思忖:
是公務繁忙?那鴻胪少卿不過是個閑差,又忙到哪裏去呢。
是身體不适?他素來康健,且又值青年,從來沒有過病痛之說。
是家中有事?如今翁舅正受重用,別人獻殷勤還不得便,又能有何事。
是應酬太多?賞花、飲酒、登山、鬥茶這些個事情又不是天天都有,什麽時候還寫不得一封信呢?
是流連于秦樓楚館?是抱琵琶想另調別彈?
她是為何離開京都的,別人不知季誠還不知嗎?
她有多委屈、多傷心,別人便是不管不問的,難道季誠也不管不問?
便是因着父親一事兩人心裏生了罅隙,可畢竟是夫妻,怎麽就不能寫封信問問她是否安好?
送別時明明還是情深義重的樣兒,怎麽一轉身就全變了?
青娘不敢再想下去,她離開京都不過百日,若是季誠連這百日的寂寞都耐不了,那他們又稱得是什麽恩愛夫妻,他們又算得上是什麽琴瑟和鳴?
青娘越來越煩燥,到後來終究是沉不住氣,開始給季誠寫信。
可寫什麽呢?先問候舅姑兄嫂,然後再對季誠噓寒問暖?青娘是不肯的。他們視她為無物,生怕她連累了趙家一富貴,她又怎麽肯堆下笑來卻給他們問安?
說說自己的境遇到心事?青娘也是不肯的。如今有人富貴有人落魄,本就不能感同身受,她又何苦在人面前再做出一副離了趙家就無福可享的樣兒?
至于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一是沒心思,二是季誠總是說她太過較真,每每都是咄咄逼人,反失了應和酬唱的趣味兒。
想到此,青娘也不再寫,索性将韓駒的一首《送子飛弟歸荊南》抄了一遍。
采藍在一旁看着,低聲念道:“一年兩附書,皮筒到家少”,她便輕輕搖了搖頭,待又看到“何當總見之,緩我歸思杳”一句,終是忍不住道:“姑娘,如今春意正好,不如咱們到樓上坐坐吧。您這幾日不是枯坐便是寫這些,可別悶壞了身子。”
青娘苦笑一聲:“到樓上又如何,左右不過是柳幾行、花幾叢,就差沒數那草兒到底是幾棵了。”
采藍又道:“不如和侄少爺玩一會兒?”
青娘又道:“若是堂嫂再與說我些得男求女的話,我可如何應對?”
采藍想了想,說道:“大太太、太太那裏您又說整日裏說些明水舊事,您插不上嘴,老爺那裏您又說整日裏埋頭史料,您幫不上忙。
姑娘,依婢子看,您到不是因着這許多緣故,怕是您心中有事,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
青娘嘆了一聲:“适了人的女兒長久地住在娘家,哪有那樣容易的呢?
更何況我是被朝廷逐出京的,與那衣錦還鄉的又是不同。雖說在趙府時咱們事事要謹慎,可那畢竟是我的家,好也罷,歹也罷,從不曾有過如此的不踏實。
若是按以前的性子,你家姑爺對我不聞不問,我又怎會主動給他書信?可這般志氣如今我卻是不敢有了,也不能有。
既已适了人,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只有趙家。
趙家傷害我無視我,我卻要依傍它甚至讨好它。
細想想,雖是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可心中卻是不甘。”
采藍立在青娘身邊,從她這裏看去,能見着青娘窄袖褙子松松的袖口。
采藍知道這件褙子是青娘婚後第一個春天做的,因當時做得太過合身,青娘覺得不莊重,便從未穿過。
卻想不到,如今穿起來,竟是如此寬大。
采藍心中也是苦澀。卻強笑道:“姑娘既知咱們依靠的是趙家,又苦不甘?您與姑爺既是夫妻,這誰先書信又能如何?依婢子看,不如再在信上附将些土儀,既全了姑娘的心義,讓別人看起來,姑爺臉上也好看。”
青娘聽了這話,有些無奈:“這些事情若是家中長輩不張羅,我又怎好說得出口?”頓了頓,青娘便道:“也不用煩惱,只将我貼身的香囊取兩只來,裝到竹筒裏便了,如此意思,他若明白便好,若不明白,我也省了這份子心思。”
采藍忙将支雕了喜鵲登梅圖樣的竹筒拿了來,青娘看了,說道:“如今他們自是喜鵲登眉,我卻是眉頭緊鎖。拿那只雲紋的罷,也大方些。”
待采藍将雲紋的竹筒拿來,青娘卻是遲遲不肯将信放到裏頭。
見采藍疑惑,青娘道:“往日我不甚喜愛韓陵陽(韓駒為陵陽仙井人)的詩句,只覺用語平淡無奇,一絲雕琢也沒有,倒是韓偓的詩句豔麗奇巧,深合我心。
如今看來,再豔麗奇巧也不過是些細小功夫,倒是這看似平淡的卻淡泊而有思致。
由豔麗而轉淡泊,也不知你家姑爺看了這東西會如何思想,別再是弄巧成拙了。”
采藍道:“姑娘,您以前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會多想的。因為您總是覺得無論您說什麽、做什麽姑爺都是喜歡,怎麽如今卻這樣。依婢子看,倒不是姑爺如何,是姑娘心中顧慮得太多了。”
青娘嘆道:“到底是我以前太過得意,自命不凡罷。如今經了這事,哪裏還敢有那樣的心思?卻如你所說,自命不凡雖不可取,畏首畏尾也不應該。也罷,且寄出去再做道理。”
說罷便親手将詩稿、香囊都将了進去,又仔細封了,蓋了一枚“千裏共明”的小印。
東西是托錢風送出去的。
如此青娘便也有了事做,天天想今日這遞角(宋朝稱封好的郵件為遞角)行到哪裏,明日又行到哪裏。第三日又行到哪裏。
又懊惱一陣,怎麽只抄了首古風,也不寫清楚些,季誠本就性急,他怎會耐煩去細想裏頭的意思?
又感嘆一番,多虧是只抄了首古風,自己的思念、幽怨、情義也全都在裏頭了,若真的說些別的,還怕沒有這樣好的意思。
反反複複,輾輾轉轉,不覺又過了月餘。
這一日,青娘正在屋裏閑坐,卻見雨兒興沖沖地進了屋,也顧不得行禮,便道:“姑娘姑娘,看看,京都的遞角到了。”
青娘立了起來,伸手欲接,卻又縮回了手。她目視采藍,采藍知她又是所謂的“近鄉情怯”,便笑着接了過來,擱在床頭的幾上。
雨兒便道:“姑娘,是姑爺寄來的罷,快看看。咱天天都和迷住兒爹念叨,就盼着姑爺的書信,果然,就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茶角将遠意,詞句寄此心
茶角将遠意,詞句寄此心
青娘将那黑地印着紅白寶相團花的包袱拆開,卻見裏面又包着一塊油布,雨兒見了便道:“姑爺卻是好仔細的性子,這一層一層的包裹得到嚴實。”
青娘并不答話,只是将那油布打開,裏面卻又包着本色的生絲綢子。見了這,連采藍都嘆了一聲:“姑娘,姑爺卻是用心啊。”
青娘聽了,心中也是十分痛快,只是越想快着些,手卻越不聽使喚。
她忙道:“你倆也別光看着,快幫幫我。”
采藍兩個這才上前來七手八腳地幫着青娘将包袱打開。
包袱裏卻是紅錦兩角,小鏡子一只,篦子兩把,書信一封。
青娘摸着那兩角團巢紅錦,又看了看這只鏡子、篦子,心中十分歡喜。
雨兒在一邊贊道:“姑爺堂堂男子,連篦子這樣的東西也給姑娘帶來了。姑娘快看看信,上面都說些什麽?”
采藍就拉了一把雨兒:“姐姐也是嫁了人的,怎麽還如此?姑爺與姑娘說些什麽,難不成還要與咱們說嗎?”
雨兒一聽也覺好笑,忙道:“瞧瞧,咱這是歡喜過頭了,胡言亂語的,姑娘莫怪……”
青娘此時哪裏有心思聽她們鬥嘴?兩下三下将信紙抽出,一目十行,讀了起來。
采藍就看着青娘的神情,卻見她原本笑吟吟的臉越來越難看,到最後反倒是坐在榻上默默無言。
采藍朝雨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再說了。
雨兒不明所以,也看向青娘。
采藍便就着青娘的手往那信上掃了一眼。往常季誠寫字采藍雖不用在跟前伺候筆墨,可季誠的字她卻也是認得的。這封信上的字很小,不似出自季誠之手。
還未等她說話,雨兒便上前道:“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又有事情?”
青娘看了雨兒一眼,苦笑道:“我倒是願意有些事情,好也罷歹也罷,總好過這樣葫蘆樣的悶着。”
采藍便問:“姑娘,是誰來的信?”
青娘便将信擱到幾上,對采藍道:“你看看吧。”
采藍看了青娘一眼,見她神情認真,便上前将信拿了起來。看了擡頭和落款,她這才恍然大悟。卻原來信是晴兒寫的。
晴兒在信中并未細說京都詳情,只說府上一切都好,三爺也安好,不用惦記。又說了些留得青山在的寬心話。又附言雲:今寄團巢紅錦兩角,小鏡子一個,篦子兩把,與姑娘權作充信。
采藍放下信,也是無語。
雨兒見她二人都如此神情,便急着問道:“信是說些什麽?”
采藍對她低聲道:“是晴兒來的信,說京都一切都好,讓姑娘莫在挂念。”
雨兒便又問:“那紅錦呢?”
采藍道:“自然是晴兒所寄。”
雨兒道:“這紅錦本是上等的料子,晴兒哪裏得來。或許是姑爺讓她寄與姑娘的。”
聽了這話,坐在榻上的青娘不由冷哼一聲:“你忘了,如今趙家是何等榮耀。宰相門房七品官,硯山又是個中用的,如今她能拿出這些東西來也不稀奇。”
采藍忙勸道:“明水離京都遠得很,如今姑娘的信到未到姑爺手上且不知曉,便是姑爺立時給姑娘寫信,那一來一回的,也是要時日的。姑娘且再寬心等幾天。”
青娘冷笑一聲:“我豈不知那信一來一回的需要時日,我在意的是晴兒每日裏又要操持家務,有那許多的事情,還知要給我寫封信來,還知有了好的東西給我留着,可你們姑爺,我離了京都已是四月有餘,卻沒有只言片語的寄來,真真是讓人心寒。”
采藍忙又勸:“想是有什麽事情,實在抽不開身,不然以姑爺對姑娘的心思,怕是一天一封還嫌少呢。姑娘,許多事都是因情況不明才生了罅隙,您就別胡亂猜想了。”
青娘笑道:“但願我是胡思亂想罷。原想着自己所适之人與別人的是不同的,原想着我的夫君不只與我共富貴,還能共患難的,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是我以前太自命不凡了。什麽‘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與群花比’,什麽‘何段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過是我自己自以為是的罷。
真真可笑,真真可憐,真真的可嘆……”
又過了月餘,季誠的遞角到底是來了。
信中言道:“使君離家實屬無奈之舉,為夫亦無能為力。每每提筆在手,卻不知所雲。得君書信,中有‘皮筒到家少’句,十分慚愧。如今君可安心于明水,待朝堂略松動,卿便可回京。”
又“茶三角漫送,可便碾,猶得新味,聊以将意。”
信寫得很客氣,有着份淡淡的疏離。
青娘卻也顧不上這許多,想着總歸是他夾在父母與她之間,總是為難。又想着,這遞角也不知了過幾人之手才到她這裏,季誠便是想寫些肺腑也怕是多有不便。
又看看那同書信一同寄來的茶,心中更是欣慰。忙讓采藍将茶分裝了,長輩、兄長們那裏都送去一份。
又吩咐采藍研磨,要立時給季誠回信。
采藍見青娘興致頗高,也不便掃她的興,只笑道:“姑娘稍等些,婢子正分茶呢,若停下再研墨,怕是茶要吸了墨味兒的。”
青娘笑道:“都說茶性易染。我卻覺得那看染得是什麽。想當初你家姑爺的茶就在書房裏放着。那茶葉便染上了墨香,我倆個每每在屋裏烹茶讀史,只覺得比那些上貢新茶還要好吃十分。”
這時采藍已将茶分好了,便上前來又與青娘研墨。
青娘提筆在手卻又問采藍:“這回該說些什麽好呢?”
采藍笑道:“這婢子怎麽知道?但凡書信無非常寫些問安、寄物的話,誰知姑娘要以何将意呢?不妨将平日的心思寫上,也好讓人明白些。”
青娘聽得這話,沉吟片刻,提筆寫道:“瞻公曾有‘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之句。妾身雖身在明水,卻日日思念京都。每逢夜月,仰望星雲,更添相思之情。今日得君茶角,感君深意,無以為報,遂仿瞻公,亦做水調歌頭一闕,漫寄與君,聊以将意。
千裏與誰共?山外又幾重。天涯恰似咫尺遙望影玲珑。我願今生如菊,哪怕霜寒露冷,凜凜傲秋風。枝上抱香老,猶自待相逢。
也無怨,也無憾,也無終。清光常在,伴我南北複西東。世事本來難料,盈缺何妨共賞,淡定且從容。把酒邀明月,醉看夜溶溶。”
注:《水調歌頭·望月》為作者原創。
作者有話要說:
☆、誰憐黃花瘦,銷魂我自知
誰憐黃花瘦,銷魂我自知
采藍見青娘在詞中自比菊花,不由道:“姑娘未出閣着最愛的是江梅,說它高潔,成婚後愛海棠多些,說它豔麗,怎麽如今又以菊自比呢?”
青娘看了采藍一眼,這才道:“不是你家姑娘多變。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罷。
未出閣時,雖不說,但我自知心性是極高的,喜愛江梅,也是愛它剪雪裁冰,一身的傲骨。
待到進了趙家,日子過得和美,便更愛海棠的富貴豔麗。
如今,我也算經歷了坎坷,身居此處,也只有菊花的淩霜自行,不趨炎勢更符合此時的心境。”
采藍笑道:“可是姑娘要淩霜自行,便得出了‘淡定且從容’的句子?”
青娘嘆了口氣:“哪裏那樣容易?雖是心中不甘,可卻要裝出那看淡得失的樣兒來。不然,還讓姑爺說我是自尋煩惱,給自己找氣受嗎?”
采藍:“姑娘……”
青娘搖手道:“道理都懂,你也不用勸我,可這彎子總要自已轉吧。”
餘下的話青娘并未出口,可心裏卻嘆道:青娘啊,青娘,枉你那麽高的心性,可若是無人在意,你這心性又往哪兒使呢?
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雖不會溫言軟語向誰低頭認錯,或是求趙家将人接回去,可總得表現出個超脫的姿态來,整天抱怨着只能讓他們更嫌棄罷。
想到這,青娘只覺得意味索然。
站到窗前,向京都的方向望去,只見綠柳依依,院落層層,除了這些,卻是什麽也望不到。
窗邊的高案上擺的是青銅的獅子香爐,香爐中的沉水袅袅婷婷,倒像是青娘這絲絲縷縷的煩惱,看不見,卻感受得到。
慢慢地飄逝,輕輕地飄散,周遭之物雖是尋常,卻是于一景一物中都能讓人聞到淡淡的憂愁的味兒來。
如此春去秋來,重陽又至。
這一夜青娘睡得并不安穩,恍惚中似與季誠相見,只覺兩人坐在書房的榻上,細細密密,互訴衷腸。
正說到要緊處,季誠卻說有事要離開,青娘心中一急,卻是醒了。
她摸了摸臉上,淚水冰涼,也不知是何時流的。再看看床頂,素羅的帳子,卻是她回到明水後新換上的。可能是天氣轉涼的緣故,看着就覺得這帳子裏裏外外都透着涼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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