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節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主打就是交通便利鬧中取靜,從市區的嘈雜喧嚣裏隔絕出一方淨土。周遭樹影婆娑,月光浮動,街燈映照出空氣中細小的浮沉上下翻飛。趙橋嗅到一種割草機過後的青草味,除了蟲鳴,一切都安靜無聲。

他在樓下就看到熟悉的那一層裏沒有燈光亮起,上樓推開門便不怎麽驚奇嚴峻生不在。

随着大門關上,回到了一個能讓他感到安定和舒适的熟悉環境裏,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似的,露出裏面的倦意和一絲絲屬于活人的人氣。他上樓去洗了個澡,洗掉一身的酒味和脂粉氣,躺倒床上反而失眠起來。

為了幫助睡眠,他看了會書。是本推理小說,因為在各種劇透下早早知道了真兇是誰,所以應有的閱讀快感也被降低,許多東西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過了會,他關掉臺燈,滑進被子裏。迷迷糊糊間,他覺得自己這樣很變态。明明香波浴液一類東西都是一樣的,可是他就是覺得被子上和枕頭裏都有淡淡的,屬于嚴峻生本人的氣息。

令人安定的氣息。

良好的生物鐘作祟,他第二天照舊是天剛亮就起床。

宿醉導致他有點輕微的偏頭痛。他換好衣服去樓下倒了杯蜂蜜水喝,稍微緩解了下喉嚨裏火燒火燎的疼痛。

幾個鐘頭後還要去工作,他沒有随便請假的習慣,更何況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又進到廚房裏開始做早餐。

等待意面煮好的間隙,他抽空看了眼手機,昨天睡前給嚴峻生發的信息和電話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這讓他無比擔心。嚴峻生沒有說自己去了哪裏,為什麽徹夜不歸,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趙橋或許會覺得他們是忘記了,但因為對象是嚴峻生,所以他更加覺得反常。

以嚴峻生對于一切的掌控欲,除非是相當嚴重的意外,否則他不會允許自己有這樣的疏漏。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趙橋端着杯剛打的濃縮咖啡去客廳。

他昨晚腦子有點糊,加上已經很晚了,許多東西都被他忽略過去。

能看得出來當時嚴峻生走得很急,文件和檔案都直接扔在客廳茶幾上,來不及整理好,一大片攤開,模樣頗為壯觀。

他發誓他不是故意要看的。不過會在客廳這種場合擺出來,嚴峻生肯定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會被他看到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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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有一份文件和其他的不怎麽一樣,或許是他們之間潛在的某種聯系讓他在這堆雜亂無章的混亂中一眼就發現了它,又或許真的只是某種致命的巧合。

是一份刑事案件卷宗的複印件,估計是從當時出庭律師手中拿到的存檔。但這些都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最吸引他的是這份卷宗本身向人講述的案件。

像是着了魔一般,趙橋扒開旁邊其他的東西,把它取了出來。當它失去了遮掩,将所有的信息都暴露在趙橋眼裏時,他突然再也握不住手裏的杯柄,骨瓷杯子從半空墜落,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熱燙的咖啡流了一地,有些濺到他的褲腿,把其下的皮膚燙得發紅。

可是趙橋像是失去了痛覺等其他知覺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這份卷宗。如果誰在他面前擺面鏡子,他一定會發現他此刻的神情有多狂熱且畏懼,眼睛裏就像有兩簇幽幽鬼火似的。

這是他那麽多年來,第一次直面接觸到有關十多年前的那起綁架案的東西。他和趙時明獲救後在醫院住了很久,他還接受了好幾年的心理治療。為了保護受害者的隐私,庭審全程都是私下進行,沒有公開。甚至是出于某些原因,他都沒有出庭作證,只有趙時明站了出去直接面對對他們施以暴行的罪犯們。

卷宗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熟悉,組合起來卻無比陌生。

他驚奇地發現從法律的角度來看,許多事應該是這樣,而不是他模糊記憶裏的那樣。他的心理醫生後來和他說,出于應激反應,他模糊了許多東西,只記住了對他沖擊力最大的一些。

他維持着那個彎腰的姿勢在客廳裏站了很久,空氣中彌漫着咖啡的香氣,他卻像是凝固成一尊雕塑,被流動的時間無聲地包裹起來,變成琥珀。

然後他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在他最無法面對的時刻,嚴峻生回來了。

一直到十五六歲,他還會做同一個噩夢。

曲折陰冷的夢境裏,他又回到了那間狹小潮濕的磚瓦房裏,手腳都被粗糙的麻繩捆得嚴嚴實實,眼睛上蒙着一層又一層黑布,空氣中充滿了難聞的氣味。

綁匪有三個人,一個窮兇極惡,一個沉默寡言,他對他們的記憶都非常模糊,只記得他們都是非常非常壞的人。他們會喝酒,會用很大的聲音罵人。每次他聽到他們拖着沉重的腳步向他和趙時明走來,就知道又到了“那個時候”。趙時明掙紮着,用盡一切手段把他摟進自己的懷裏,用自己同樣單薄的脊背承受下飽含憤怒與怨恨的拳打腳踢。

拳頭和鞋底落在肉體上的悶響和趙時明發出的悶哼都讓他想要尖叫,可是趙時明用氣音在他耳朵邊上說“安靜”,讓他除了默默流淚外什麽都做不到。

有個人會在另外兩個人發洩得差不多的時候用發抖的聲音告訴他們适可而止。

有時他們會連他一起打,有時他們會嘲笑他懦弱得跟個娘們一樣,但是無論他們說什麽,做什麽,那個人都只會哀求他們住手,別把好不容易綁來的人質打死了,那樣他們一毛錢都拿不到。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叔叔,求你了叔叔,求求你了啊!”

又一次的毒打後,趙橋猛然意思到滴落在他臉上溫熱粘稠的液體是什麽,他幾乎是第一反應就向着那個人的方向瘋了一樣大喊起來,即使這為他換來了兩記惡狠狠的耳光,打得他差一點點就徹底失去了左耳的聽力。

最終不知出于何種理由,那個人替趙時明草草地包紮了傷口。

沒有哪一次,劣質消毒水刺鼻的氣味會這麽讓他充滿感激。

這天晚上他們連黴掉的剩飯都沒得吃,趙時明不知是昏迷還是睡着了,無論趙橋怎麽喊都沒有回應,只有心口那一點微弱的跳動證明他還活着。迷迷糊糊見,趙橋感覺到有人坐到了他們身邊,身上帶着股濃重的酒氣。

那只砂紙一般粗粝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頰,白天裏挨打留下的指痕徹底腫了,被人這麽一摸火辣辣的痛。

“別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深夜裏,或許是酒醉,或許是別的,他開始絮絮叨叨地和趙橋說,他老家裏也有個這麽大的孩子,是女孩,叫玲玲,玲玲得了很重的病。

遠處是其他綁匪如雷的呼嚕聲,近處是趙時明微弱的心跳和粗糙的呼吸聲。

趙橋明知自己看不見,卻仍舊偏過頭,用很輕的聲音問他:“很重的病有多重?”

“很重,不能跑不能跳,連村口的花開了想去看都看不了……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麽?”

他嘆了口氣,把手裏的酒瓶扔出老遠,玻璃碎掉的脆響像是落在了趙橋的心裏。

然後天亮了,交易的最後期限也将到來。

趙時明無論如何都不肯抛下趙橋自己離開的堅持讓綁匪們改變了主意:他們要錢,也要兩個孩子的命。

既然都是要死的,那麽一直以來的遮掩似乎就沒什麽必要了。綁匪解開了他們蒙眼的黑布,他們在綁匪的注視下吃完了生命裏的最後一餐飯。

“吃吧,吃飽點,走了就別回來找我們,我們也是被逼的……”

他第一次看到那個人。那個人有張很蒼老的面孔,全是褶子,裏面藏滿了生活的辛酸和困苦。他渾濁發黃的眼睛裏帶着點畏縮,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抖抖索索地把餃子撈起來,遞到他們面前。

“吃飽點。”

最兇惡那個踹了他一腳,警告他別那麽多廢話。

沉默寡言的那個扣下了膝蓋上手槍的扳機,打碎了不遠處的一個酒瓶,也讓氣氛陡然收緊。

他們的上路飯被盛在一個掉漆的搪瓷缸子裏。趙橋盯着缸底缺了頭的金魚,嘴裏是豬肉白菜餃子裏邊角料和料酒摻和在一起的腥臊怪味,他不想吃,那個人盯了他半晌,拿起筷子往他嘴裏塞。

突然間,趙橋像意識到了什麽東西似的爆發出一陣嚎啕大哭。

“阿橋,不要哭。”

趙時明吃完最後一個餃子,低聲說。

聽到少年的聲音,他愣怔怔地忘記了哭泣,反倒顯露出一種奇特的鎮定。

“上路吧,下輩子記得投個好人家,別再走上同樣的路了。”

他和趙時明被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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