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節
餐桌上老嚴先生也到了。抗癌藥物摧毀了他的全部食欲,他吃得很少,大多數時間都只是靜默地注視着他們,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走的時候,趙橋特意看了眼車窗外的天色。夕陽掙紮了幾次,最終沉落在另一端的夜幕裏。火紅的餘晖像是血,在屬于白晝的溫暖橘紅和屬于夜晚的冰冷深藍中間塗抹出迤逦的紫色雲霞。但這注定不會長久,就像世間其他許多美好的東西。
通過一閃而過的路牌,趙橋分辨出他們現在走的和來時不是一條路。他心中難免疑惑,這明顯不是通往市區的路,因此問題便脫口而出。
“我們這是要去哪?”
“我家。”
嚴峻生正在聽導航為他播報前方路況,機械音差一點就蓋過了他的音量。
趙橋剛想說是不是走錯了路,就想起他此刻說的“家”應該不是市中心那所現代化的公寓,而是另一個地方——他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嚴家老宅。
如果許女士在,她一定會用充滿厭棄的語調喊嚴峻生調頭,說她寧可睡在街上都不想再回到那個壓抑冰冷的地方。可趙橋和她不一樣,趙橋只是凝視着他因為專注而愈發顯得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側臉,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麽。
“我這樣是不是太自作主張了一點?”
當他察覺到趙橋的目光,那些冷硬的線條柔和下來。
“不。”
我求之不得。趙橋沒把這句說出口。
他們在最後一縷天光消失前抵達了目的地。嚴峻生把車停進地下車庫,借着這個機會,趙橋把這裏的大致場景收入眼中。
主建築明顯帶着上世紀歐式建築的風格,黑漆漆的窗戶裏面沒有一絲光,背光的牆壁上附着着青翠的爬藤。花園看得出還有人在打理,不過估計不頻繁。銅塑的噴泉幹涸,薔薇花枝枯萎了大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綠植也好不到哪去,秋千架上爬滿了藤蔓,幾乎要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嚴峻生停好車過來找他,他們一起進到屋內。
随着大門的打開,裏面的空氣流了出來,帶着股長不住人的冷清,卻沒有趙橋猜想中的那股陳腐灰塵味。他望向嚴峻生,嚴峻生不看他,在牆上摸索了會就找到開關,打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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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嚴峻生肯特意帶他過來,就必然還有水電,燈光驅散了黑暗。趙橋看清客廳的擺設,一時裏說不出話來。
一半的東西被罩子蓋住,還有一半露在外面,看得出長久沒被使用過。這份怪異感萦繞在他的心裏,他們越往裏走就越盛。
打掃得一塵不染的走廊上,許多房門緊閉,唯一能打開的是側翼的那間。趙橋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是嚴峻生以前住過的房間。
這裏應該是整棟建築裏唯一殘留些許人氣的地方,和其他陰森蕭瑟的部分中間似乎有根泾渭分明的線,誰都跨不過去。
卧室連接着書房和單獨的小客廳,裏面的擺設相當簡潔,和趙橋更熟悉的另一間卧室有着某種本質上的相同。床罩被掀開,被褥看得出來是新換的。看到這裏,趙橋可以肯定他心底的某些猜測是真的了。
嚴峻生去儲物間找東西,他沒有跟着去,被留在卧室裏等他回來。
可能是周遭太過安靜,趙橋躺在床上,幹淨的被褥散發着洗滌劑的清香,他半睜開眼睛,似乎是出現了幻覺,又似乎沒有:他記憶裏的少年嚴峻生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拉開窗簾,讓皎潔的月光水一般傾瀉進來,他的眼睛裏閃動着溫柔又憂郁的光芒。他坐在桌子前,像是在寫什麽。他總是沉默,有的時候喊他都得不到回應,繼續說下去卻會發現他在聽。最後他坐在了他的身邊,撫摸着他的頭發,柔軟的床墊因為人的體重陷下去,溫熱的體溫鮮明得不似假的……
“這麽累嗎?”
原來嚴峻生真的回來了。
從朦胧的幻夢中驚醒的趙橋努力坐直身體。
“沒有,就是突然眼皮沉了下來。”
他看了眼牆壁上的挂鐘,八點剛過,正是平日裏剛到家沒一會,有時還要給白天工作收尾的時間。無論是生物鐘還是別的什麽,都不應該讓他如此困倦。
唯一的解釋是他受了這陌生環境的影響。
“這裏多久沒人住了?”
“很久,從我父母離婚起這裏就沒有其他人了。”
“除了你?”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趙橋當然沒有放過。
他想到不久前那個晚上,嚴峻生應該就是來了這裏。
“你還住在這裏,一個人,對不對?”
雖說是疑問句,可趙橋已經無比肯定,嚴峻生就是這裏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發現真相并沒有讓他獲得成就感,反而讓他的心髒猛然收緊。
嚴峻生沒有隐瞞他什麽,輕描淡寫一般說道:“每次看完他,我都會來這裏睡一個晚上。”
“為什麽?”
這一次,嚴峻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麽。
在他和他父親的關系緩和過來後,他父親不止一次建議過他賣掉這裏,然後開始新的生活。他沒有一次給過他回應,也知道何伯肯定會把自己又回過這裏的事說給他聽。
他數不清自己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一個人住在和鬼宅差不多的家裏,然後第二天早上離開,繼續着一成不變的生活,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修葺維持這樣一所大宅子的開支對他來說并不算什麽。
他不是不懂他父親在擔心的那些東西。一個人的一生不應該沉溺在過去裏,當他們都依次走出了他的生活,離開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點舍不得。”
他環顧四周,許多東西還和他被送出國前一模一樣。
又一次他父親義正辭嚴地讓他停止回到這個地方,他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為什麽在他被禁止回來的那麽多年裏,他沒有賣掉這裏,讓他現在想回來也無處可去?為什麽他的東西都保存得那麽完好,甚至連他沒看完的書都維持着那一頁放在書桌上?
在相似的沉默裏,他看着父親飽受折磨的面容,摸到了一點答案的邊緣。
後來他們誰都沒有在明面上讨論過這個話題。
月光半明半昧,他英俊的五官被凸顯得愈發立體。像是大理石雕塑,充滿了更加厚重的,來自于歲月積澱的某些東西。
趙橋情不自禁地湊過去,先是試探性的,再是逐漸深入的吻。整個過程裏,趙橋都在扮演主導者的角色,而不是像往常,被帶入了另一個漩渦。
這是第一次他在他們的吻裏接過了全部的主動權。
當這個吻分開,趙橋喘着氣,眼睛裏面跳動着星光。他帶着點惡作劇似的笑意,像個花花公子那樣貼着嚴峻生的嘴唇提出邀請。
“嚴先生,我能邀請你和我跳一支舞嗎?”
“當然可以,趙橋先生。”
當嚴峻生說完這句話,他們之間存在着的年齡差距似乎被無限地拉近了。而那些暫時可能無法理解的東西被擱置到了一旁,給他們即将要做的事讓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出來。
趙橋先站起來,牽着嚴峻生的手,将嘴唇印在戀人勻稱的手指骨節上,烙下又一個輕柔的吻,随後将他從坐着的位置拉了起來。
許多年後,趙橋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這個夜晚。
那時他不僅重新開始彈鋼琴,還把作曲當成了新的愛好。
一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琴房裏寫曲。中午剛下過雨,現在出了太陽,濕漉漉地挂在天上,他所有的思緒都像中了魔法似的,一會在五線譜上塗塗抹抹,一會在琴上彈奏出一兩個不連貫的音節,忙碌得連自己是誰都要忘記。
“是它嗎?”
當他手上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說是去午睡,實際上不知道靠在門邊聽了多久的嚴峻生走到他的身邊坐下,随意翻開曲譜,看到第一頁熟悉的标題和下面的幾行小字,眼底是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的缱绻。
“你那時說的‘不存在的曲子’。”
“就是它。”
趙橋點點頭,并沒有為自己寫在手稿上的告白被人發現而感到困窘。
“你要聽目前為止完成了的部分嗎?”
他說完,沒等對方回答就自顧自地演奏起來。
平心而論,這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一支完整的曲子,許多地方都還帶着瑕疵。但是當第一個音節從琴鍵上流淌出來時,他們都屏住了呼吸。
頃刻間,歲月留下的痕跡像退潮一樣退下,将他們帶回了美好的青春歲月裏。
此刻,嚴峻生任由他牽着自己,站在了靠近窗臺的位置。
今天是滿月,輕薄如紗的月光将室內照得透亮,暖和得不可思議,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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