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穆南城吻下去的時候并沒有邪念,只是單純看蕭然快要不能呼吸了,可是當他吻下去的時候,才知道他低估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邪念。

蕭然整個人縮在電梯壁的三角地帶裏,穆南城跪在他的身前,高大的身軀将他完整地籠罩在懷中。

唇舌相貼的瞬間,穆南城腦海中的理智就像是自動失控了一般。

他一只手扣着蕭然的後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姿态強硬,手指和唇齒的力度卻控制得極輕。

明知時機不對場合不對,穆南城卻無法遏制。

經年的渴望和愛戀在唇舌交纏的那一刻轟然爆發出來,淹沒了所有的神經和思維,血管裏流淌的仿佛不再是血液而是滋滋作響的電流。

明明是要把自己的氣息渡給蕭然,穆南城卻覺得真正無法呼吸的人卻成了自己,他連肌肉都因繃得過于緊實而微微發抖。

“蕭然,蕭然,”穆南城低低沙沙地哄着,用力之大,像是要把蕭然連骨帶血地箍進自己的身體裏去,他不斷親吻着男孩的眉心,眼睫,臉頰,嘶啞的嗓音裏蓄着深深沉沉的心疼,“寶貝,別怕。”

“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綿綿密密的親吻,時斷時續的呢喃,細微而克制的喘息,狹小的空間裏熱度蒸騰,蕭然涼透了的身體一點一點回溫。

他失神的眼眸漸漸有了焦距,瞳孔的最中心是穆南城放大了的,專注凝視着他的臉。

漫無邊際的,早已不陌生的男性氣息幾乎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帶着淡淡的煙草味和幹燥木質的清新味道。

蒼白的臉頰漸漸染上血色,然而腦袋卻是完全的空白,蕭然想推開面前的人,手指卻無意識地抓緊了某塊布料,然後一只有力的大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的手心按在一個火熱的,劇烈跳動的地方。

砰,砰,砰——

完全沒有章法的,誰的心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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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裏只開了暖黃的壁燈,輕而柔軟地鋪洩在蕭然平靜的睡臉上。

他平時醒着的時候,眼睛極大極亮,清澈如同雪水,瞳仁裏滿是孩童樣的純真,而當他這樣沉睡着,就顯出那種驚心動魄的,宛若徽墨山水,靈韻清透層層浸染的漂亮來。

穆南城修長的手指沿着他的光潔的額頭慢慢滑下眼睑,指尖挑撥着那細密纖長根根分明的睫毛,接着游走到挺直的鼻梁,輕觸他因為痛哭而皮膚變得薄脆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最後落在他弧度優美的下巴。

他跪在床頭,那樣小心翼翼,帶着滿心眷戀,就像是在膜拜一件優美而易碎的稀世奇珍。

醫生來了又走,卻只能判斷出蕭然沒有外傷,至于這孩子為什麽會因為困在電梯裏吓成這樣,除了宋家人和穆南城,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當年的事情了。

事件極其簡單,又極其殘酷。

宋仕明的對手為了報複他指使人綁架了年僅九歲的蕭然,在等待贖金的空隙裏,綁匪對孩子進行了非人的折磨。

穆南城當年在醫院裏看到蕭然的時候,他的全身幾乎都裹滿了紗布,綁匪長時間将他浸在污水裏,細菌感染了眼睛,孩子的呼吸道和肺部也都嚴重感染,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撬開。

綁匪每隔幾個小時就寄一個指甲到宋仕明的辦公室。

外面的人都以為賀喬是因為跟宋仕明離婚才得了抑郁症,其實賀喬的精神真正出問題是在蕭然綁架重傷後,女人看到被警察抱出來的血肉模糊的孩子,當場就發了瘋。

穆南城至今都記得當他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那孩子在落滿陽光的病床上轉頭向他“看”過來,漂亮的眼睛被白紗布裹着,紗布下的半邊臉蒼白得像是薄薄的一塊碎冰,好似一碰就能碎。

那一刻穆南城分明聽到自己的胸腔裏有某種冰冷堅硬的東西“呼啦”一下被敲擊得粉碎。

他恍惚之中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小男孩舉着飛機模型“嗚嗚嗚嗚”地奔跑在長滿青草的土地上,空氣裏都是孩子清脆得好像鈴铛一樣歡快的笑聲。

穆南城無法把這樣兩個孩子的身影進行重疊。

他站在病房門口幾欲落荒而逃,然而雙腿又像灌滿了鉛一般的沉重。

有一個陰森而尖銳的聲音悄悄地在穆南城的耳邊呓語,像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在他的咽喉處舔來舔去,讓他毛骨悚然——

【穆南城,這是你做的孽。】

穆南城站在門口,身體抖若篩糠。

沈鳳儀察覺到他的失常,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愣着幹什麽,進去呀!”

賀喬這才看到了他們,她低頭跟孩子說:

“是沈伯母和穆哥哥來看你了,然然,跟伯母和哥哥打個招呼。”

孩子舉着纏滿紗布的小手,小嘴咧着,清清脆脆地喊:

“沈伯母好,穆哥哥好!”

穆南城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輕輕磨蹭孩子的手背,他說話的聲音都在抖,兩個字都被他吐得支離破碎:

“疼……嗎……?”

孩子歪着腦袋,似乎覺得穆南城的聲音有些熟悉,但又不能确定。

穆南城緊張得攥了滿手心的汗,蕭然微微笑了下,聲音軟軟地說:

“已經不疼了。”

那天的陽光好得不像話,空氣裏漂浮的細微灰塵都能清晰可見,穆南城透過那明亮得幾乎刺目的光線,幾乎能看到孩子臉頰上的每一個毛孔和每一根血管。

這孩子以前臉頰上都是軟軟的肉,捏上去好像一顆飽滿清透的水蜜桃,如今卻只剩蒼白消瘦。

穆南城感到有一根極細的線穿過自己的心髒,将它血淋淋地吊在半空,密密麻麻的疼,像是這病房裏無孔不入的消毒水的氣味流竄進他的四肢百骸:

“疼、疼嗎?”

穆南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一遍,倒是孩子自己記得,抿着嘴笑起來:

“已經不疼了。”

賀喬在沈鳳儀的陪同下去辦一些瑣事,穆南城留在病房裏帶小孩。

蕭然就在賀喬離開的那一刻忽然就垂下了腦袋,像是一瞬間被打蔫了的小茄子。

“你怎麽了?”

穆南城那年十九歲,他做了很多年的小痞子小流氓,欺負過很多小孩子,卻是頭一回照顧小孩,還是這樣一個小木乃伊,他手足無措,又有些心驚肉跳,他只得問,“你疼嗎?”

這句話是他第三次問出來,然而孩子這次的答案不一樣了,他扁着嘴巴,幾乎拖着哭腔說:

“哥哥,我疼。”

穆南城慌得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哪裏疼?你可不能哭,你的眼睛現在也不好,要是哭了,以後可能永遠都看不見……”

“我知道,”蕭然舉着兩只被包得腫腫的小手,“我手疼,特別疼。”

“那你剛才怎麽不說?”

“說了,媽媽要哭的。”

孩子,你別這樣。

穆南城差點要瘋,他六神無主:

“那、那怎麽辦?”

“吹一吹,”孩子的小手幾乎杵到穆南城的臉上,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紛紛擾擾鑽進穆南城的鼻孔裏,“哥哥吹一吹。”

他一邊說着一邊鼓起小嘴,好像給穆南城做示範,“呼——呼——”地對着空氣吹着。

穆南城坐在孩子身後,把他整個抱在懷裏,然後托着他的手,輕輕地吹他的手指。

那十根手指都被紗布裹纏着,哪裏能吹得進風去,但是孩子乖乖地坐在他懷裏,緊抿的嘴唇漸漸松開,小腦袋歪到他的臂彎裏,竟是真的沒再喊疼,甚至慢慢地睡着了。

孩子的身體柔軟而清瘦,蒼白羸弱得好像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穆南城抱着這個小小生物,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

“唔……”

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呓語,穆南城立刻俯下身去,手掌輕撫他的臉頰:

“蕭然,蕭然?”

室內的光線并不明亮,蕭然卻依然擡起了手要往眼睛上摸,穆南城捉住他手腕,“別揉眼睛,你眼睛腫着呢。”

蕭然眼皮子耷拉耷拉地眨了幾下,終于恢複了清明:

“穆先生?”

“是我,”穆南城低低地問他,“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有沒有哪裏疼?”

意識漸漸地回籠,蕭然恢複了些許紅潤的臉頰又是一片煞白。

有些PTSD患者病發時會忘記發作時的情形,有些卻會在事後牢記,蕭然無疑是後者,而回憶自己的症狀無異于又是一次折磨。

穆南城把他連着被子緊緊地抱進懷裏:

“別怕,你現在是安全的,不在電梯裏,也沒有人會傷害你,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低低沉沉的聲音帶着安撫人心的沉穩力量,無端端就讓蕭然空洞而惶然的心境平複了下來。

“我……”眼底有淚光閃爍,喉嚨裏也堵着哽咽的哭腔,“我沒有神經病……”

穆南城呼吸狠狠一窒:

“以前你也有這樣過嗎?有人說你是神經病?”

蕭然委屈地點了點頭:

“我後來都治好了。”

“你不是神經病,這只是一種應激反應,是我不好,”穆南城歉疚得無以複加,“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坐電梯了。”

蕭然詫異地轉身:

“你知道?”

“我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穆南城舔了舔嘴唇,有些艱澀地說,“我當年看過你,你還記得嗎?”

“啊,對啊,”蕭然想起來,“你和伯母那時候去看過我,我記得伯母的聲音,但是你的聲音好像一直在變。”

穆南城凝視着他,眼眸裏滾過許多複雜的情緒,最後他只是微微笑道:

“男生從十幾歲開始,聲音會一直改變,生活習慣也會影響音色,所以你一直不能記得我,其實你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見過面,很多很多次。”

“現在能記得了,不用聲音,我也能認得你了。”

不用聲音,我也能記得你了。

說的人漫不經心,但是聽的人眸子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蕭然也同時想起另一件事,

“那時候你已經知道我是小爵爺,為什麽不告訴我啊?我出院後有找你,可你再沒跟我聯系過了……”

“嗯,”穆南城似乎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很快地打斷他,“要喝水嗎?”

“不想喝。”

“餓不餓?”

“我中午吃很飽啊。”

“當年傷害你的人,”穆南城下颌繃得很緊,這句話被他說出來似乎有些艱難,“你還恨他們嗎?”

“當然啊,”蕭然鼓着頰,眼睛裏充斥着滿滿的憤怒,“我恨得不得了!不過他們都被抓起來了,主謀後來在牢裏也死掉了,壞蛋!活該!”

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穆南城還是像被什麽重物狠狠擊中,有點措手不及的狼狽,蕭然卻誤解了他這個略有些慌張的表情。

“我好多年沒有這樣了,是那個電梯一直晃,好像地震一樣,”蕭然急切地解釋,他甚至握着拳頭模仿轎廂上下晃動的情景,“燈也壞掉了,漆黑的一片,外面的鋼絲大概也壞了,嗡嗡嗡地一直響,我一般不會這樣……”

他垂下了腦袋,語氣低得像是在哀求,“我不想再被關起來。”

穆南城啞着嗓子:

“誰關你?”

“醫生啊,我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脫敏治療……”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十二……不到十三歲的時候吧,他們說神經病也是會遺傳的,但其實我跟我媽媽都不是這樣的,”蕭然低着頭,被汗水沾濕後還未全幹的發梢落在眼睑,小臉上有些不服氣的倔強,“反正不是這樣的。”

穆南城的手臂收得很緊,像是要把他嵌進自己的骨頭裏去:

“他們都是蠢貨,你不是神經病,我不會讓人把你關起來,你也不需要脫敏治療,你是個好孩子,哪裏都好好的。”

“有我在,你什麽都別害怕。”

像是随意抛出來的一句話,蕭然卻記得他已經聽穆南城說了好幾次,經由穆南城的口裏吐出來簡單的幾個字像是帶了沉逾千鈞的重量。

蕭然有一種天生的本能,他能夠捕捉到別人對他的善意是出自真心還是純粹的讨好,不論外界對穆南城的評價如何,也不論這個男人有多麽複雜的地位背景,蕭然能感覺到他對自己足夠善待。

像是幹涸的心田流過一汪清泉,像是冷冬裏的暖陽一線,蕭然回過頭來,對着穆南城歪着頭,溫溫軟軟地笑起來。

他看着穆南城的眼神又清又亮,充滿了信賴和感激,像是一只迷路的小鹿在布滿霧氣的大森林中不小心受了傷,拖着流血的身體盤桓了許久,終于碰到一個好心的旅人帶他回家。

穆南城捂住蕭然的眼睛,這樣清澈的眼神像是一面雪亮剔透的鏡子,把穆南城靈魂深處所有破敗不堪的角落都照了個透亮。

他好不容易從滾燙的喉嚨裏擠出一句:

“再睡一會吧,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在這裏陪你。”

蕭然搖搖頭,兩只手把穆南城的手掰下來,他看着穆南城的手掌,忽然笑了起來。

他記得這雙手,當年從後面抱住他,不停摸他的眼睛和他的臉,冰涼而顫抖,那時他兩只手加起來都沒有大哥哥的一只掌心寬。

緣來緣去,緣來是你。

原來挺多年前,那個在秋日午後抱着他,為他呼呼的大哥哥,就是穆南城。

穆南城不知道這孩子在笑什麽,但是這樣的笑容讓穆南城壓抑許久的蠢蠢欲動的心思如漲潮般升起,像是給了他一點勇氣一個出口。

男人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指扣住蕭然的下颌,粗粝的指腹帶來微微的刺痛,蕭然瑟縮了下想擺頭,穆南城卻扣得更緊,他俯身,額頭和蕭然相抵在一起,深深地看進蕭然的眼睛:

“先前在電梯裏的事,你都記得嗎?”

蕭然睫毛快速眨動了幾下,點點頭。

穆南城一寸一寸審視過他的表情,沒有看到自己預想中的羞赧不安或者抗拒逃避,蕭然湛湛的眼眸和他對視,坦然得好像他在說什麽天氣真好午飯吃了什麽這樣的話題。

穆南城不知道蕭然跟傅予行是怎樣界定情侶關系的,但是他現在糟糕地發現蕭然似乎并沒有清晰的兩性意識。

雖然他們兩個是同性,但是蕭然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以對他動心動情,吻他抱他甚至可以占有他的存在。

幸的是,蕭然意識不到穆南城的危險性,所以在婚後從來沒有避忌穆南城對他有意無意的親近,不幸的是,他對于穆南城的定位發生了穆南城最不想要的偏差。

心髒一下子被揪住往看不見的深處沉去,穆南城還是不死心地牽起嘴角,笑問:

“那你還記得你是怎麽乖下來的,嗯?”

穆南城的表情三分戲谑三分玩味,半開玩笑半認真。

蕭然怔了一下,如冰似玉的臉上終于顯出一點洇紅,他擡手遮了下臉,很不好意思地笑:

“穆先生,這一頁翻過去了好吧?而且你的人工呼吸技術,真的很差勁啊!”

蕭然的嘴唇到現在都又痛又麻的,穆南城哪裏是做人工呼吸,倒像是要吃人。

人工呼吸你個茶壺泡泡!

“翻不過去,”穆南城站起來,手指淩空點了點他的下唇,“你大概都不知道,你穆先生是從來不吃虧的,這可是我的初吻,你想想你用什麽來賠……”

穆南城話沒說完,蕭然已經抱着被子彎着腰笑得快要撅過去。

他不相信,穆南城立在床邊,無奈地捏了捏發痛的眉心,心裏有些涼意淺淺地泛濫開。

他不相信,我只吻過他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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