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穆南城本來想煽情一把外帶再撩點騷,誰曉得慘被掉馬。

他像是被蜜蜂蟄了屁股似地彈起來,匆匆丢下一句:

“我去開會了,你自己玩兒!”

穆南城落荒而逃,活似後面有狗在追。

“嘿你別跑!”

蕭然嚷嚷着跟在穆南城後面追了兩步,誰知穆南城跑得跟屁股後點了二踢腳似的,“咻”一下就沒了影,蕭然在原地氣得直蹦,要不是顧慮客廳裏全是穆南城的下屬,他一定要追過去在這人屁股上踢一腳以洩當年之憤!

小孩兒叉着腰,清淩淩的喊聲在遼闊的白桦別墅上空蕩啊蕩,充滿了控訴,

“穆先生你這個人,我跟你說,你這個人實在沒有道德!”

……

穆南城直到蕭然睡着了才敢回到卧室。

落地燈光淺淺地籠着蕭然,室內恒溫,他睡得有點熱,修長的小腿抻在被子外面,睡褲蹭到了膝蓋上,露出白皙光裸的一截皮膚,泛着象牙白的色澤,讓人看得口幹舌燥。

只可惜小家夥的睡姿破壞了這份誘惑至極的性感。

他趴卧着,手背墊在臉頰下,呼吸不暢地打着小呼嚕,活生生一只小豬崽。

穆南城站在門口,又是想笑,又想嘆氣。

誰也不知道他自從結婚後每晚都是怎麽煎熬的。

但是穆南城知道急不得,在他察覺到蕭然對情愛其實很青澀懵懂之後,他就不再急于捅破這層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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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朋友,值得他用盡一生的耐心去等待,去引導。

床頭有一個空玻璃杯,穆南城讓人送過來的蜂蜜水已經被他喝完了,小羊羔一點戒心沒有,給什麽喝什麽。

穆南城走過去将他翻了個身,蕭然咕哝了一聲,甩手“啪”一下打在他的臉上,咯嘣脆響,穆南城被打得一愣,他以為蕭然沒睡着,小心翼翼地摒着呼吸等了半晌,卻見小孩夾着被子把頭埋進被子裏去,睡得那叫一個沉。

穆南城哭笑不得,頭疼地捏着額角。

這孩子終于腦袋靈光了一次,在穆南城做過的那些缺德帶冒煙的事情裏,這幾乎是他最不願去回想的一件,那是他人生裏最陰暗最慘澹的時刻,他想過有一日會向蕭然坦白所有,但這件事絕對會被排除在外。

不是他對蕭然做了多過分的事,跟他欺負這孩子的其他“光輝”事跡相比,這件事實在小巫見大巫,穆南城介懷的是,當年自己最醜陋最狼狽的模樣全都被蕭然看到了,那時候孩子小不懂事,現在想起來肯定什麽都明白了。

————

夜色深沉,寒月幽涼,灑下輕而薄的光,淡淡流瀉在卧室外的陽臺上,透過露出一絲縫隙的窗簾,在房中的地板上拉出細白的一條長線。

床上的兩個男子一個呼吸清淺均勻,一個氣息急促而淩亂。

許久未曾造訪的夢魇突如襲來,穆南城眉峰緊蹙,閉阖的睫毛快速顫抖着,像是被困入大雨滂沱下的蝴蝶,奮力地振動着疲弱而無力的羽翼。

他的呼吸異常沉重,夢游般撐開疲憊而沉重的眼皮。

頭頂是瘋狂旋轉的七彩迷離的霓虹,無數人影在暗室裏模糊晦澀的燈光裏交織閃爍,一幅幅荒唐淫糜光怪陸離的畫面充斥進他的大腦,耳膜被震得要裂開。

悶雷般的重金屬音樂,男人放肆的酣笑和女人高亢的尖叫混亂在一起,像是一鍋沸騰滾滾的大雜燴。

不知是誰的身體蛇一樣試圖攀着他,胃部裏一陣翻江倒海,他踹開面前的人,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地跑。

天地間是白茫茫的一片,他蹒跚地跋涉其中,忽然發現了一口冒着汩汩熱氣的溫泉,一頭栽進去。

心裏頭知道這樣是會死的,但是沒關系,死就死。

水漸漸得冷了,冰寒徹骨從外面一層層滲透,突破負隅頑抗的薄脆的皮膚,順着喉頭灌注進四肢百骸,每一根血管都冒着泡,筋脈裏都生出了尖銳的刺,在一呼一吸間刺穿着他的骨膜。

肺部裏的空氣漸漸被抽空,瀕死的窒息中他幾近雀躍地想,這樣肝腸寸斷的痛和冷如此美妙,是一種極致的享受,他微笑地感受着意識一點點地抽離,游離在半空中的神智像一根根極細的絲線,慢慢散逸。

水面上忽然倒映出一個孩童的臉,他蹲在池邊,焦急地把短小的手臂往池中探去,清脆稚嫩的童音裏充滿了擔憂,隐含哭腔:

你怎麽了?你生病了嗎?

我要怎麽幫你?你不要死啊!

我有很多的錢可以分給你,我也有很多的關心可以分給你……

孩子急切地想拉住他,可池壁太滑,孩子腳下一跌,小小的身子像是斷線的風筝一般落下——

“蕭然!”

夢境唰然褪去,猶如奔流的潮汐,卷走所有的醉生夢死和光怪陸離,定格在最後的是孩童跌落的身影,長久凝在他發白的瞳孔中,伴随着遽烈的心悸和花白的眩暈感在他眼前飛旋。

……

“呼——呼——呼——”

淩晨三點,穆南城猝醒。

混亂而不堪的記憶裹住全身,像是黑暗的潮水沒頂而來。

穆南城抱住頭,劇烈地歂息,身上的血液都是冷的,腦子裏面像是有一根弦在瘋狂抽緊,心髒砰砰劇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身畔傳來微弱的動靜,穆南城在稀薄的一線月光中看到少年安然姣好的睡顏。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摸蕭然的臉,仿佛只有這樣的觸碰才能彌消夢境裏種種荒唐驚悸和鋪天蓋地的毀滅感。

穆南城的手指帶着濕涼的汗意,蕭然皺起眉,很不舒服地扭過臉,穆南城看到他的睫毛輕輕顫動起來,便用手掌在他胸口輕輕拍撫。

蕭然嘴唇翕動,穆南城一根指尖抵在他的唇際,阻止他發出聲音,有幾次穆南城拍撫他的時候,他會喊出傅予行的名字,穆南城不想再聽。

輕柔如絮的動作很好地安撫了差點被低喊聲驚醒的少年,蕭然翻了個身,再次安穩地睡過去。

穆南城看了他許久,給他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了卧房。

每次夜半醒來,穆南城都很難再入睡。

銀白的月光給白桦別墅鋪上了一層柔軟的輕紗,晚風過處,白桦林沙沙作響,樹枝在地上投下的影子随風搖曳,看上去如同飄忽的幽靈魅影。

叮叮咚咚的鋼琴音從漆黑的琴室內流瀉出來,穆南城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和樹影伴着他,修長的指尖在琴鍵上躍動,反反複複地敲擊着同一首歌曲。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夜深露重,便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同色的晨褛,整個人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

初次聽到這支曲子時,穆南城十七歲,蕭然只有七歲。

穆南城很難說出是什麽時候對這個孩子動的心,他認識蕭然太早了,彼時他們一個是懵懂稚童,一個是輕狂少年,穆南城每次見到這個被千嬌萬寵的小王子都是憋足了勁想把人弄哭,那樣的年紀裏,即使穆南城會情窦初開,能打開他感情大門的鑰匙也不會在蕭然的手裏。

之後的很多年裏,穆南城對蕭然的感情越發複雜,興趣,感激,內疚,愧悔,憐惜,心疼,太多太多的情緒糾纏在一起,等到有一日穆南城從夢中猝醒,才驚覺到自己驚世駭俗的感情。

那個孩子早就在不知不覺中長在了他的心裏,穆南城能回憶清楚與蕭然的每一次見面的每一個細節,比如賀喬那場熱鬧繁華的生日晚宴。

晚宴的地點在某個五星級大酒店,奢華水晶長燈高懸壁頂,金色的大理石鋪滿了牆面和地板,滿眼的金碧輝煌華光璀璨。

酒店的侍應生們穿梭在衣香鬓影和西裝革履間,托盤上的水晶酒杯裏的香槟紅酒流光溢彩,一張張長形桌上熠熠生光的銀質餐具和瓷盤的光芒交相輝映,角落裏的樂團正在用大小提琴演奏着莊重的樂曲,一切都是那麽美輪美奂,彰顯着極致的富貴和奢華。

宴會的開場是一個漂亮奪目的小男孩坐在舞臺上彈奏鋼琴曲,他是這場生日晚宴主人賀喬的獨生子,宋蕭然。

主人開場致辭後賓客們開始在大廳裏自由行走,每到這個時候穆南城都會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個,他不能明白沈鳳儀為什麽總是樂此不疲地往這個早已不屬于他們的世界裏鑽,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神和若有若無的蔑意總是讓穆南城油然升起憤懑和不平。

“林太太,好久不見!你的氣色更好了,聽說林先生最近又升職了,恭喜恭喜啊!”

沈鳳儀總是用這樣誇張而欣喜的開場白去讨好每一個人。

“穆太太?好久不見,這是貴公子?長這麽大了,真是一表人才,聽說是在E國讀書……”

“是A國,在BF大學。”沈鳳儀微笑地糾正着別人的語誤,然後回頭推一推他的胳膊肘,“南城,快叫人!”

對方就會用一種既可惜又憐憫的眼神打量穆南城,好像他是一顆掉進糞池的珍珠。

穆南城對這種眼神熟悉到幾近麻木,但是這天晚上,他連一點麻木的僞裝都盡數被剝落,像是一只在大庭廣衆之下被薅光了毛的雞。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身上穿的衣服。

沈鳳儀給他準備了一件昂貴的禮服,那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布料剪裁都是最一流的,衣領上繡着那位聞名世界的設計大師的logo。

然而穆南城年紀尚輕,單薄的肩膀撐不起這樣挺括的布料,瘦削的身材像是套着一件不倫不類的鬥篷,他感覺到那些從他身上一掠而過的目光中隐忍着的笑意,有定力差些的當着他的面就忍不住抽搐嘴角。

穆南城聽到女人掩嘴輕笑的聲音:

“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什麽叫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我看啊,這叫畫虎不成反類犬,挺好看一孩子,可惜沈鳳儀不會給孩子打扮!”

“她自己的衣品也就那樣,你們看她脖子上那條翡翠項鏈,戴了快有好幾年了吧?”

……

這似乎是他們母子的宿命,成為別人閑談中取樂的對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其實并不是他穿的衣服有多見不得人。

那個七歲的小男孩表演鋼琴,從頭到尾只會用兩根手指頭敲,既不流暢,也不動聽,但是所有人就是會拍着手叫好,一個個陶醉得像是受了梵音洗禮似的。

這衣裳穿在他穆南城身上,就是件蹩腳山寨的龍袍,若穿在其他世家公子的身上,只怕還是标新立異特立獨行的标簽。

穆南城獨自站在大廳一角的窗前,恨不得把自己掩藏到窗邊垂落的密密重重的紫色窗簾裏去。

到了最後他實在忍受不住那些充滿了嘲諷和戲谑的目光,他脫下禮服,只穿一件白襯衫,解開兩個扣子站在窗前透氣。

大玻璃窗映出少年輪廓深邃線條分明的臉,終于有人發現這個少年出類拔萃的身高和長相,有年輕女子在身後沖他嫣然一笑,他臉色稍霁,心中的憋悶稍有緩解。

酒店的落地玻璃采用的是360度無死角的環形設計,整個世界仿佛都在他的腳下眼底,他俯視着城市燈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少年人獨有的豪情,好像這個世界也是可以屬于他的,他正年輕,他站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有一天他會來主宰這個城市。

一切沒有什麽不可能。

沈鳳儀就是在這個時候氣急敗壞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母親,他不知道沈鳳儀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她尖利的指尖穿透了襯衫的布料深深掐進了他的皮膚,他的手臂上火辣辣的刺痛一片。

沈鳳儀抓着穆南城沿着落地窗一路疾步向前走,腳步快速而淩亂,像是被什麽可怕的東西追趕着在逃跑一樣,直到前方出現一間休息室,沈鳳儀擰開門把一把将他推了進去。

“你幹什麽?我費勁心力把你帶到這裏,不是為了讓你來給我丢臉的!”

沈鳳儀奪過他搭在手臂上的禮服劈頭蓋臉扔在他的身上,沖口就是憤怒的咆哮。

穆南城莫名所以:

“我做什麽了?你給我穿的這件衣服尺寸太大了,出門的時候我就跟你說了!媽,你沒看到那些人都在笑我嗎?”

“我給你選的禮服你不合身,那你這件十幾塊錢的襯衫就合身了嗎?”沈鳳儀拽着他的衣領,将他的身體搖得像是被大風吹得東搖西擺的竹子,“我寧可他們笑你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我也不要讓他們看到你穿着這麽廉價的衣服!”

沈鳳儀一心想留在上流社會,哪怕他們內裏已經千瘡百孔,她依然想要維持住表面的光鮮亮麗,她拼命地拆開東牆補西牆,用最膚淺虛浮的東西構築出一個搖搖欲墜的幻象,仿佛只要他們還能擠進這個浮華繁麗的世界,就能佯裝她還是這個世界裏的人。

沈鳳儀幾近歇斯底裏,她情緒太激動,以至于她在吼叫的時候沒能控制自己揮舞的雙手,其中一只手的指甲擦過穆南城的臉,在他的頰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一排細小的血珠子滲出來,像是有火苗在頰上滾過。

穆南城定定地看着母親,目光中滿是悲憤。

沈鳳儀似乎也驚住了,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想要摸穆南城的臉,他扭過頭去。

有那麽一刻,他想戳破一切,想大聲說出沈鳳儀最忌憚的那個事實,他們母子倆一個自欺欺人,一個自暴自棄,在那些上流社會的人眼中,他們早已淪落成小醜一般的角色。

他沉默着,然而他倔強的眼神吐露了一切。

“南城,”沈鳳儀的手無力地往下垂落,她搖了搖頭,

“你什麽時候才能懂,哪怕再落魄,我們也是落魄中的貴族,在這個圈子裏,你見到的人,看到的東西,都是圈子外的人終其一生的努力都無法觸摸到的,即使有一天你有求于人,能被你求的也都不是什麽小貴小富,你覺得今天被人取笑是恥辱,可是這扇大門之外,有無數的人跪着爬着想要進來這裏自取折辱,因為他們知道,這宴會上的人,哪怕只是踹過他們一腳,也足夠成為他們在人際來往中拿來作為炫耀的資本。”

“你看看,這麽大的地方,無數人穿梭其中,其實只存在着兩種人,一種是穿得體面的,端着酒杯的人;一種,是穿着統一的廉價的制服,端着托盤的人。我拼了命地想讓你以第一種人的身份站在這裏,你卻一定要讓自己成為後一種人,你以為今天你脫下的是一件禮服,其實你撕掉的,是今後再次出現在這裏的邀請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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