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我……我……”

蕭然顧不得計較穆南城抽他這一巴掌,他被熟睡中的自己驚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毯上,他從不曉得他的睡相是這樣的!

難怪他這一覺醒來四肢都有些酸軟,原來他為了踢被子幾乎跟穆南城打了半宿的架!

他捋起自己的袖子和褲管,果然發現手臂和小腿上都有些青青紅紅的淤跡,他的皮膚是這樣的,只要稍微碰一碰就會出現於痕。

穆南城也不甘示弱地把手掌癱到他的眼前:

“你看,你還狠狠地咬了我,把我的手指都咬破皮了。”

“我以前從來都不這樣的……”

少年的聲音裏充滿了驚恐,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鬼壓床或者奪舍了!

“是的,你先前睡覺的确不這樣,這個我也能證明,”穆南城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終于想出了合理的解釋,“昨晚上大概情況特殊,因為這個房間是恒溫26°,對你來說可能太熱了。”

蕭然眉頭皺得能打結,他直覺穆南城又在使壞涮他,他又不是頭一回在26°的室溫下睡覺,以前也沒這麽不規矩啊,不過除了這個理由他也不知道自己睡個覺怎麽能跟哪吒鬧海似的。

“還有另外一個可能,”穆南城的壞笑滿得要溢出來,他湊近蕭然,貼着他耳邊小聲說,“你昨天晚上吃了太多鹿肉,小孩子家家的,受不住……”

蕭然差點跌下去,慌得臉都白了:

“沒、沒人告訴我那是鹿肉啊!”

穆南城終于忍不住,翻身把臉埋到枕頭裏哈哈大笑,蕭然知道自己又被涮了,他抽出一只枕頭狠狠砸在穆南城笑得顫抖的肩膀上:

“你怎麽這麽讨厭!”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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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南城笑得直捶床。

蕭然氣得起身要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穆南城拉住蕭然,他笑得太厲害,眼睛都濕潤了,在陽光下折射着潋滟波光,他捏了捏蕭然氣得鼓鼓的臉頰,又忍俊不禁,

“唔,雖然昨晚吃的不是鹿肉,但以後可以給你試一試……唔!還打呀?你這小家夥手勁兒怎麽這麽大……吶,當年我把你鎖在櫃子裏,昨晚你也踹了我一夜,這件事咱們算是兩清了哦……好好好不清,你接着打,接着打……”

————

這一天是周末,穆南城帶着蕭然再次登上前往港城的飛機。

出發的時候南江還是豔陽高照,到了港城卻暴雨傾盆。

飛機落地時才早上九點,天陰沉得像是頭頂上蓋了頂漏了口子的大鍋,雨點噼裏啪啦地敲打着車窗,不時夾雜着電閃雷鳴。

“本來計劃帶你騎馬的,現在只能找室內活動了,”穆南城接完電話,跟蔣東顯約好換了地方碰面,吩咐司機,“先去E·J酒店。”

蕭然看着外面的大雨有點意興闌珊:

“原來穆先生出來玩兒和請人吃飯都是假的,要考察即将收購的酒店才是真的。”

“這句話語序要颠倒下,帶你來玩兒才是主要的,考察酒店是順便的,”從下飛機到上車雖然路程短,但是兩人還是淋了點雨,頭發上衣都濕漉漉的,穆南城摸了摸蕭然的臉,“冷不冷?”

“不冷。”

“也是,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穆南城揶揄道,“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一個梗拿來奚落人第一次還有效果,重複使用對方就免疫了,蕭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敷衍地哼出兩個字:

“呵呵。”

“啧,”穆南城有點失望地捏了捏他的臉,“小朋友這樣就不好玩了。”

蕭然扁了扁嘴:

“穆先生哪裏是把我帶出來玩兒的,穆先生是把我帶出來玩的!”

穆南城哈哈大笑。

E·J酒店位處港城最好的商業位置,在房內可以将維港的璀璨繁華盡收眼底。

雨勢弱了一些,但是天空依然陰沉,城市燈海在連綿雨線的蔓延下若隐若現,天地間像是籠罩着一層輕紗薄霧,遠處的山頂在水霧茫茫中恰如那蓬萊幻境,別有一股海市蜃樓的意境。

蕭然來往過港城很多次,卻是第一回 入住E·J,他看着客廳天花板上漂浮着的五顏六色的氣球和鋪滿了整張豪華大床的豔麗玫瑰花瓣直撓頭,複雜的表情一言難盡,最後他含蓄又不失中肯地評價:

“這是我住過的,最浮誇的酒店了哈!”

穆南城沒什麽表情地脫下外套遞給房間的管家,适時地阻止那位管家開口:

“是太浮誇了,不過還好,你也沒什麽花粉過敏症,将就住着吧。”

蕭然扁了下嘴:“好吧。”

小表情居然還有點不情不願的。

客房管家面帶微笑地将穆南城的外套挂完,心裏卻在咆哮。

浮誇?溫馨浪漫,充滿甜蜜的蜜月的氣息,這不是你們訂房的人自己提出來的額外要求嗎!

将就?全港城最貴的總統套房,無數人夢想中的但求醉生夢死一睡不起的地方你們就只能将就住嗎!

蕭然看到卧房外有一個延展出去的平臺,便往外走了出去,然而他的腳剛踏出去立刻就吓得縮了回來,原來建在半空中的平臺花園竟然三面都是玻璃打造的,頭頂和前方一望無際也就罷了,連腳下都是透明的,平臺垂直的下方正對着酒店庭院裏的噴泉,蕭然跨上平臺,就好像淩空站在了碧波粼粼的水面之上,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等到蕭然适應了腳底的風光,他就高興起來了,這種好像騰雲駕霧踏水淩波的感覺太刺激太好玩了,平臺足有四五十個平方,他張着雙臂在平臺上來回走,嘴裏嗚嗚嗚嗚地,像是在駕駛飛機。

穆南城轉眼看過來時,被這個畫面突地擊中到了胸口。

十五年前,這個孩子就以這樣歡天喜地的姿态,捧着飛機模型飛奔進了他的生命裏。

穆南城一直覺得蕭然純粹明媚的笑容就像一個篩子,篩濾掉他命運裏所有苦澀蒼涼的過往,篩濾掉他經年不去的暗黑和殺戮,留下的都是希望與喜悅,期待與甜蜜。

“好玩嗎?”

客房管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穆南城靠着陽臺的門框,環胸笑看着他。

“好玩!”

穆南城看他前所未有的興致勃勃随口問道:

“你沒有走過海景玻璃棧道嗎?”

很簡單的一個問話,蕭然臉上的笑容倏然淡去。

“沒有,”蕭然垂下眼睫,他的睫毛密而長,如此刻漫天飄舞的絲雨,覆蓋着煙火人間,他盯着腳下的地面,那種漫步雲端的新鮮和興奮霎時化作了高處不勝寒的暈眩,“我以前……不太喜歡這麽高的地方,後來好些了,但是我四哥,身體開始不好了……”

蕭然的母親是跳樓死的,他自己更曾經站到圖書館的天臺之上,那時候只要一念之差他就有可能縱身躍下,他如今能不畏高都很難得了,何況是走那寒風呼嘯搖搖欲墜的棧橋。

蕭然的眼中滿是遺憾和哀傷:

“我到現在才想起來,原來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和我四哥一起做……”

穆南城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

穆南城正想着補救的措辭,卻發現蕭然忽然站得筆直,他的手掌貼在玻璃上,看着遠處的某一個方向出了神。

玻璃窗外的世界蒼茫朦胧,風卷着雨線圍繞着玉蘭花燈旋舞,城市的道路盡頭有兩個人急匆匆地在雨中行走,寬大的黑色雨傘擋住了他們的面容,傘下相互依偎的男子的身形卻看得真切。

萬千人群之中,蕭然一眼捕捉到那樣一對身影,失神的眼眸瞬間染紅。

穆南城側過臉,就看到少年線條柔和的臉龐上滿是懷念和寂寥。

他們都知道,那年春雨紛紛,傅予行撐着一把傘向着蕭然跑過來,将他納入同一柄傘下。

雨勢又大了起來,豆大的雨點顆粒分明地砸在平臺外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像是焦急地催促着什麽。

穆南城突然拉起蕭然的手往外走。

酒店門口沒有什麽人進出,只有保安站在大堂裏,穆南城和蕭然是乘坐酒店的勞斯萊斯到達的,這顯示他們是總統套房的客人,保安不敢怠慢,立刻拿了傘上前去想問他們去哪裏,卻看到高大俊美的男人一把将那少年推進了雨裏,而那漂亮的男孩很顯然被推得懵逼了。

這可麻煩了,保安立刻發愁了,兩個客人這是要打起來了,那自己要不要上去拉架呢?

就在這時,那男人也踏進了大雨裏,然後拉着男孩的手在雨中奔跑了起來。

保安剛踏出去的一只腳僵滞在那裏,他一頭霧水地看着那兩個人飛快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這才明白這兩人不是吵架,也不知他們有多火燒眉毛的急事,連傘都不願意打就那麽跑出去。

潮濕而冰涼的雨珠在春風的裹挾下撲面而來,蕭然在最初的驚愕過後很快反應過來,他在如冰似刃的寒意裏打了個哆嗦,大聲問穆南城:

“你要幹什麽?!”

穆南城幾乎對他用吼的:

“今天早上還沒有跑步,跑步啊!”

蕭然大吼:“你有病啊!”

穆南城吼回去:“你有藥啊!”

蕭然被氣笑了,他一只手被穆南城抓着,另一手抹着臉上的水珠:

“這雨很冷啊!”

“跑起來就不冷了,別那麽嬌氣!來,跟着我跑!”

蕭然跳着腳喊:

“你神經病!神經病啊!”

然而他雖然這樣喊着,眉眼卻都飛揚了起來,雨水争先恐後地往他的嘴裏湧,他卻笑出了聲。

穆南城拉着他,他們在雨中跑得很快,蕭然覺得他們根本不是在跑,而是在飛,他們的腳步在地上濺起一串串的水花,像是前一晚他們在鋼琴上制造出的叮叮咚咚的音符。

那時候是嘈雜而好笑的,如今是輕快而美妙的。

他們沿着港城最繁華的這條街道,跑過一家家閃爍着明亮燈火的商鋪,跑過一棵棵筆直蒼勁的棕榈樹,跑過長長的人行天橋,與無數無數的陌生人擦肩而過,差點撞翻別人的雨傘然後笑着,大聲地喊對不起,再繼續跑下去。

有路過的車輛比他們更急更快,車輪碾起大塊的泥水濺到他們身上他們也渾不在意,反而看着彼此笑得更大聲。

他們一路跑,一路丢,遺憾,失落,追悔;憂傷,悲情,痛苦,統統都往後丢,像風卷走一地枯黃,像是潮汐抹平沙灘上的腳印。

留下的,只有他們緊緊交握在一起的雙手,還有步伐一致的奔跑的腳步,像是一張定格在雨中的,亘古不褪色的畫。

……

“阿嚏!”

蕭然覺得自己真是瘋了,他竟然陪着穆南城在雨地裏跑了大半個小時,雖然及時洗了澡,還是噴嚏打個不停。

穆南城這才懊悔不疊,他端着熱水,拿了兩片藥過來,摸了摸蕭然的額頭:

“是我不好,不該帶着你胡鬧,來,先把藥吃了。”

“可不嘛,你就是個馬後炮!”

蕭然裹着被子盤腿坐在床上,一看穆南城手心裏那兩片白色的小藥片,臉就垮下來了,“我不要吃這種的,沒有甜的藥嗎?膠囊也行。”

“這藥預防感冒的,沒副作用,比別的亂七八糟的藥好。”

“這藥特別容易化,我以前吃過,苦死了!”蕭然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不吃,我現在也沒生病。”

“就你這小體格,等到生病就晚了,現在吃了能把感冒壓下去。”

蕭然順着盤腿而坐的姿勢趴了下去,腦門磕在床上,小屁屁撅了起來,被子厚厚地裹在身上,活脫脫像只小烏龜。

穆南城先是樂了,繼而眼眸一暗,喉結滾了滾,他在蕭然背上拍了下,沙啞着嗓音說:

“小烏龜,乖了,把藥吃了!”

蕭然氣鼓鼓地擡起頭:

“你才是烏龜,你全家都……”

穆南城出手如電,手掌覆在蕭然的嘴唇上,兩枚藥片就塞了進去,蕭然瞪大了眼,張嘴就想吐出來,水杯又送到了他唇邊,穆南城輕柔又不容拒絕地說:

“喝水。”

蕭然委屈巴巴地把水灌下去,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嬌氣包,”穆南城彎着腰,刮了刮蕭然的鼻子,手掌在他面前揮了揮,兩指指尖撚了撚,就像變魔術似地夾出來一片口香糖,“要不要?”

泡在眼裏的水珠子霎時被憋了回去,蕭然一把搶過口香糖:

“要!”

他撕開包裝紙,把口香糖丢進嘴裏,到現在才想起來問,

“你為什麽要拉我在雨裏跑啊?好傻!”

穆南城含笑看着他:

“我看你跑得很開心的樣子,好玩嗎?”

蕭然慢慢轉了下眼珠,笑着點了下頭。

穆南城慢慢地在床邊坐了下來,他握住蕭然的一只手,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斂去,深邃的眼眸錯也不眨地凝視着蕭然,蕭然看他的樣子竟是像有重要的話要說,慢慢地也不笑了。

“蕭然,人生就是那麽一條路,每個人都要往前走,傅予行陪你走過一段很好的時光,你們走散了,是很遺憾,但你面前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這是穆南城第一次主動在蕭然面前提起傅予行,蕭然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眸光一刺,可他剛一動作穆南城就扣住他的後腦,讓他避無可避,

“以後,我帶你去走海景玻璃棧橋,帶你去看雲空煮海,你沒有去過的高處我帶你去,你沒有看過的風景我帶你去看,他沒能陪你做過的事,我來陪你好不好?他沒能陪你走下去的路,我來陪你好不好?”

短短的一段話,穆南城說得很緩慢,他一方面怕說得太露骨讓蕭然不适,一方面卻又怕說得太含蓄,蕭然會聽不懂。

每說一個字,穆南城的頭顱就更靠近蕭然一分,低啞模糊的嗓音像是在問詢,又像是在誘惑,等到說完整句話,他的薄唇離蕭然的嘴唇幾乎只剩一張紙的距離。

房間裏很安靜,連外面的雨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去,蕭然能夠聽到清晰而節奏強勁的聲音在耳膜邊鼓動,咚,咚,咚。

他分辨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穆南城的心跳聲。

蕭然困惑地看着穆南城,穆南城的眼神讓他覺得無比熟悉,他想了許久才驚覺,這個眼神像足了傅予行看着他的時候。

不,穆南城的眼光還要更灼熱,如果目光真的可以有溫度的話,蕭然覺得自己可能已經被熔化了。

他的手在穆南城的手心裏掙動了下,卻被攥得更緊,然後蕭然和他的手,連同整顆心,都沉寂了下去。

穆南城就那樣看着他,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握着他的後腦,不催促他,也不放開他。

那安然溫柔的神情像是寧可讓兩人保持着這樣的姿勢,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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