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傅謹時的房間格局幾乎和隔壁傅予行的一模一樣。

床,衣櫃,沙發和椅子都擺放在相同的位置,連牆壁上的挂鐘都是同品牌同型號,“滴滴答答”的秒針在死寂的房間裏規律行走,像是某種催魂的鈴音。

穆南城這小半輩子,闖過槍林彈雨,趟過萬丈火海,他在生死之間游走無數,再離奇詭異的事他也司空見慣,饒是如此,他此刻都覺得脊背上一點點冒出涼意。

有什麽人會完全按照死人房間的格局來布置自己的房間?

傅謹時這個人處處都透着古怪,他的面容,聲音,氣質,神态,甚至連一些最細微的細節都與傅予行別無二致。

就像是……就像是傅予行在傅謹時身上活過來。

這個念頭萦繞上來時,穆南城一瞬間身體發冷,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人抽幹,他狠狠甩了甩頭,想把這駭人的念頭甩去,卻在下一刻又繃緊了身體。

微型手電的光芒凝聚在床頭的牆壁上,那裏懸挂着一個巨大的相框。

穆南城的目光死死釘在照片上的兩個年輕男子身上。

相框是電子的,裏面的照片按照每30秒一次的頻率更新,每一張都是傅予行和宋蕭然,親昵的,溫馨的,快樂的,幸福的。

最後撲進穆南城眼瞳裏的,是一張放大的雙人半身合影,照片的背景是紅色幕布,幕布前的兩人都穿着白色襯衣,笑看着鏡頭。

那是所有在民政局登記過的人都不陌生的,結婚登記照。

……

蕭然的飯局結束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時近六月,初夏未央。

晚間的風散發着絲絲熱意透過洞開的車窗吹在方茜洇紅發燙的臉上,她枕在蕭然的肩上半阖着眼,行人和車流都像是快放的鏡頭忽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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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

方茜忽然急急出聲,車門一開,她飛快地奔到一棵樹下,然後大吐特吐了起來。

“茜姐,”蕭然紅着眼眶蹲在方茜的面前,他從馮至的手中接過紙巾和礦泉水遞給她,歉疚地說,“你為我受苦了。”

“盡說傻話,這算什麽苦,”方茜仰頭喝下水,涮了涮嘴又吐出來,“能把事情談成,就什麽都好。”

“我以後也會自己學的。”蕭然認真地說。

“你要學什麽?學喝酒?”

蕭然點點頭。

“你敢!”方茜站起來,佯怒地輕拍了下蕭然的手臂,“你要是敢學壞,我非抽你不可!”

“喝酒就是學壞嗎?你們不都喝嗎?”

“我們這是被逼着沒辦法,有些事只有在酒桌上才能談,半真半假,要笑不笑,談好了皆大歡喜,談不成也不會翻臉,這是生意場上的必修課,”

方茜伸手想摸摸蕭然的臉,卻感到自己手太涼,轉而摸他的頭發,“但我能喝,你不能喝。”

“為什麽?”

“不為什麽,喝酒沒好處。”

蕭然抿了抿嘴,沒敢說出其實他已經喝過很多次酒了,其實并不算很難受,喝完了睡覺還特別沉。

他張開雙臂跨前一步抱住方茜,方茜嘔吐的時候身上不可避免沾了星點穢物,趕緊要推開他:

“哎,放開!姐姐身上髒!”

“不髒,”蕭然比方茜高出一個頭,但他卻把頭埋得低低的,臉蛋蹭在方茜的脖頸間,“我姐姐怎麽會髒。”

方茜鼻尖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

方茜至今還記得大三那年她的老家發生特大地震,知道震源就是她的家鄉,方茜當時急得暈厥了過去,醒來之後聞聽噩耗,她就發起了高燒。

她病了半個多月,老師和同學們輪流照顧她,有一回夜裏她醒來,看到傅予行和蕭然窩在病房的沙發上睡着了,她動了一動,蕭然就醒了過來,欣喜地撲到她的床邊。

那時候蕭然才十四歲,身板非常纖弱,他把方茜扶起來,讓她靠着他的胸口,環抱住她,傅予行就給她喂粥。

她那時候就跟蕭然說:

“姐姐身上髒,你坐遠一點。”

“我的姐姐,怎麽會髒。”

那時蕭然也是這樣回答她,小少年溫潤的眼眸在燈光下被點映成淺淺的淡金色,好像陽光一樣溫暖了她。

方茜撫摸着蕭然柔軟的頭發,深深地嘆息,這個孩子總能帶給你一種無法言說的柔軟和感動,他能感受到你對他的好,也毫不吝惜地讓你知道他需要你,他依賴你,他愛你,他會回報你。

“這麽大了,”方茜輕笑着說,“還這麽會撒嬌,可怎麽辦才好。”

蕭然更加在她的脖頸間蹭了蹭,好像一只眷戀無限的小貓咪。

方茜胃裏不舒服,蕭然讓她挽着自己的胳膊,陪她慢慢地往公寓走,馮至開着車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面。

方茜悠悠嘆了口氣:

“當年在京大裏,我們也經常這樣在校園裏走,不過那時候都是你挽着我的胳膊,陽光從樹葉間落下來,你喜歡攆着我的影子走……也不曉得是什麽時候,你就長大了。”

蕭然神色怔忡。

是啊,初始的時候蕭然和方茜最親近,她是溫柔的大姐姐,能很好地照顧他的生活,開解他的心結,在那段時間裏方茜幾乎替代了賀喬的位置,給予他年長女性才有的柔情和溫暖。

蕭然那時候甚至還沒有方茜高,終日黏着她,即便在走路的時候都要踩着她的影子走,傅予行就跟在他們身後,笑看他們。

後來他長大了,知道了男女有別——他不曉得其實男男也該有別的。

再後來他和四哥走到一起,倒是方茜總是默默跟在他們身後了。

那時候他們都年少,以為身邊的人會陪伴一輩子,你跟着我,或者我跟着你,其實都沒關系,說好了一起走,走到天荒地老的盡頭。

只是用不了很多年,他們就懂得,時光不堪回首,年少難許白頭。

蕭然的腳步放得極慢,像是地上有什麽藤蔓植物纏繞住他的腳踝,每一步都邁得沉重,他低低地說:

“茜姐,我想我四哥了。”

方茜的眼眶裏迅速彌漫出淚水,沾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是我不好,又惹你傷心。”

蕭然搖了搖頭,勉強牽起嘴角:

“沒有,我現在很好,茜姐,我會好好的。”

蕭然原本想告訴方茜,傅家又尋回了一個兒子,今晚傅宅大宴賓客,歡迎二公子回歸,他不知道那裏現在是個什麽情形,但想來一定衣香鬓影客流如織,那些人,又有幾人能記得,曾經風華無限的傅四少呢?

他覺得很難過,他為他的四哥而難過。

到了今天,還能把傅予行時時刻刻記挂在心上的,是不是只有他和方茜了?

這世上最美最好的東西總是最短暫,命運肆意地施舍,又不打一聲招呼就收回,人如蝼蟻,情似草芥。

蕭然有很多很多的不忿和怨憎想跟方茜傾訴,但是看到方茜彌漫着悲傷的眼神,他又把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他鼓了鼓臉頰,攥起拳頭,用輕快的聲音說道:

“茜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去羅湖灣上嗎?那時候我們剛回南江,我四哥就說總有一天這個島會被開發出來,他要在島上建一個度假村,要移植很多很多的樹,把房子蓋在樹上,小鳥就在窗外築巢,每天早上它們會叽叽喳喳地唱歌,我一打開窗戶,小鳥就會跳到我的手心裏!”

方茜撫了撫眼角,笑道:

“那還不是因為你一直想有個童話裏的樹屋,光有屋子不夠,還一定要有森林,要有鳥。”

“那是我小時候的夢想呢!”

蕭然吐了吐舌頭,他跳上旁邊的路牙子,張開雙臂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

“所以我一定要拿下羅湖灣A-1地塊,雖然四哥不在了,但是我還可以帶着他住進我們的樹屋裏,我要在羅湖灣最高的一棵樹上造一個最漂亮的木屋給他住,要是我以後死了,我也把我的骨灰放進去……”

“胡說八道!”方茜立刻“呸”了好幾聲,“小孩子童言無忌,以後不許講這種話!”

蕭然其實只是想讓方茜心情放松些好沖淡那傷感的氣氛,他現在已經不會動不動想到死這麽消極的事,他畢竟還有許多事要做,他身邊也仍有太多關心他的人。

穆先生說得對,斯人已逝,活着的人還要往前走。

蕭然沒有注意到,一直跟在他和方茜身後的馮至滿臉糾結欲死的表情。

兩人很快走到了方茜的公寓樓下,方茜停下腳步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來,笑道:

“我前兩天收拾屋子,找出了一個舊相機,我洗了一些照片出來,你看看。”

蕭然打開牛皮紙袋,就着樓下的路燈看裏面的照片,那是他們三個大學期間在外地旅游時拍下來的,照片上的他們青春肆意,神采飛揚,蕭然笑了起來。

“這些照片我都沒有呢!”

“是啊,那會相機壞掉了,一直忘了去修,前兩天翻出來我拿去修了下,好了我上去了,你也回去吧。”

“嗯。”

“蕭然,”方茜臨走前又轉過頭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盤桓了許久的話問出來,“穆南城對你好嗎?”

蕭然點頭:“很好的,”

他想了想,又笑着強調了一句,“非常好。”

“那就好,”方茜滿心安慰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蕭然看着方茜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間,他雙手插着兜,仰頭往樓上看,直到看到方茜的房間亮起燈,才慢慢往回走。

路燈從頭頂肆無忌憚地灑下,時而把影子拖到他的身前,時而又拉到身後,蕭然低着頭,看着自己一步步從陰影走入光明,又從光明走入陰影裏,一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路,被切割成無數段,每一段看起來都很相似,然而每一段其實都已經是不同的路。

蕭然淡淡地想,穆先生說得對,不同的路,會有不同的人陪着走,失去的,和仍然擁有的,都是美好的。

回到蕭山公館時天色已經很晚,穆南城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身上還穿着正裝,明顯也是剛到家。

“我回來了!”蕭然在門口換鞋,一邊揚着聲喊。

“嗯,吃過了嗎?”穆南城聲音極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喑啞。

“吃過了。”

蕭然走過來在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放着一個玻璃碗,裏面盛着紅紅綠綠的水果,穆南城正在看一疊資料,蕭然也沒在意,他用牙簽叉起來一塊哈密瓜慢慢咬着,一邊拆開牛皮紙袋,取出裏面的照片一張張看起來。

穆南城低着頭,嘩嘩地翻着手中的紙,忽然出聲道:

“羅湖灣的開發方案,A-1-4地塊重新做。”

“為什麽?”蕭然詫異,“你說過這個項目由我全權負責,A-1-4地塊最靠近海灣,建造度假村是最合适的。”

穆南城的手指點在圖紙上,他的聲音像是沾染了水氣,陰濕朦胧,聽上去有些陰恻恻的意味:

“這裏離港口不到兩公裏,夜裏輪船的汽笛聲會造成很大的噪音,把酒店開在這裏,是找客戶投訴麽?”

蕭然反駁道:“誰說是造酒店?我們計劃是把這塊地開發成生态度假村,采用最好的隔音建材,不會有噪音方面的……”

穆南城不耐煩地打斷他:

“整個海灣線上無數酒店和度假村,如果我們的建造成本比別家高,我們還有什麽競争優勢?土地拿下來是要賺錢的,每一分成本都要精打細算。”

“我可以找到性價比最好的供應商……”

“一分價錢一分貨,沒有哪個供應商會賠錢給你供貨!”

“輪船汽笛噪音是整個羅湖灣上的酒店都會面臨的問題,別人能解決的我們也能解決!”

“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我說這裏不能造酒店,就是不能造!”

蕭然抿緊唇:

“穆先生,你這是無理取鬧!”

穆南城把文件“啪”地扔到桌上,他站起身,眼神陰郁,姿态強硬:

“我是老板有最終決策權,你只管照做!”

蕭然把手裏的玻璃碗“咣咚”把茶幾上一扔,也氣呼呼地站了起來。

蕭然原本今天心裏就不痛快,傅家突然多出個私生子,他為自己的四哥不值。

方茜為了幫他拿地,喝酒喝到吐,他只恨自己身為男人連這點事都不能給自己姐姐擋下。

他們今天做的事都是為了給穆南城争取羅湖灣的地塊,穆南城坐在家裏享受着他們辛苦搏來的成果,還要推翻他的樹屋計劃!

這是個什麽人吶?

穆南城的脾氣總是這樣陰晴不定,小爺不伺候了!

“要麽你另請高明給你去拿地,要麽開發案就得按照我的意思來!”

蕭然太生氣,講話就分外難聽,

“我都還沒給你臉子呢,你一個白吃白拿的還好意思說三道四!”

穆南城的臉色一瞬間極為難看,他額上青筋微微綻起,瞪着蕭然,甚至磨起了後槽牙。

蕭然卻完全察覺不到穆南城繃緊到極致的情緒,他梗着脖子,一臉沒得商量的高傲凜冽,

“我不改!這個地塊是我四哥早就約定好的,我們要建全國最好的生态度假村,誰也改變不了我們的約定!”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穆南城血管裏的油,他整個人都炸了。

穆南城一把扯住蕭然的手臂,他的情緒在失控邊緣,胸腔裏猶如地火熔岩一般奔湧滾動,他的手勁大得驚人,握在蕭然的手臂上竟像是一塊烙鐵一般。

他滿臉陰鸷,聲音裏像是淬了冰渣子又冷又利:

“你這房子要是為傅予行造的,不如給他修一座墳墓!”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喜歡歲月靜好,反正我這個變态作者就是喜歡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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