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蕭然一只手托着盛魚的盤子,一只手攥着筷子,他怔怔地看着馮至,連魚都忘了吃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說的那個人是穆南城,你把他講得好像個聖人。”

馮至中肯地說:

“他不是聖人,他甚至總說自己不是個好人,很多人因他而死,但也有很多人因他而活,對我來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我們秀果寨的恩人,他救活的人,比因他而死的要多的多。”

“恩人”兩個字像是一根重量極輕但分量很重的羽毛撓動了蕭然的心。

穆南城對他也是有恩的。

蕭然不能輕易原諒穆南城對四哥的亵渎,甚至因為亵渎四哥的是穆南城而更加不能輕易原諒。

如果穆南城只是一個單純的合作者,一個冷冰冰的報答的對象,蕭然是不會這樣傷心和氣憤的。

他一直以為他和穆南城已經是站在一起的……一起的……

一起的什麽呢?

搭檔?盟友?朋友?或者……更親近一些的關系?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丈夫,這世上沒人比我們更親近。”

鬼使神差的,蕭然忽然想到不久前穆南城跟他說的這句話。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意識到那本曾經對他來說不過輕薄如一紙合約的結婚證原來富有那麽多的意義。

就像他們共同擁有遠山和恩南的股份,就像他們即将一起得到羅湖灣的土地,就像他們自從結婚後朝夕相對同進同出一天都沒有分開過,就像他們流連過許多住處,每一個房子都能稱之為“他們的家”,就像穆南城口口聲聲宣稱的“你我綁在一起,是我們要面對一生的現實”。

人,總是對自己信任和親近的人更加苛刻。

如果是其他人對傅予行不敬,比如小三木那個東洋鬼子,蕭然只會憤怒,只會報複,唯有穆南城,生氣之于,蕭然更多的是傷心。

他沒有辦法确切定義這種感受,但是當年得知宋樞衡的身世,得知父親多年來一直在背叛母親,他也有這種深沉濃烈的無法言喻的悲傷,一個最親的人,傷害另一個最親的人,這是何其悲哀的事……

這個念頭浮上來的時候蕭然微微地打了一個激靈。

什麽時候,穆南城也可以是他“最親的人”了?

什麽時候,穆南城居然可以和四哥相提并論了?

……

“滴滴”的汽車喇叭聲驟然将蕭然神游出去的思緒拉攏回來,他和馮至循聲看過去,就見一輛粗犷彪悍的軍用越野大喇喇地開了進來。

馮至道:“是先生回來了。”

蕭然當然知道是穆南城回來了,他迎着燦爛的陽光眯眼看過去,納悶地問:

“他怎麽還帶了一條狗回來呢?還是好大一條狗!”

馮至也看到一顆碩大的金燦燦的毛腦袋在車窗前一閃而過,駕駛位上的兩個人先後下車,後座緊跟着跳出來一個龐然大物。

“那不是狗,”馮至笑道,“那玩意可比狗牛逼太多了!蕭然少爺,那是獅子王啊!”

獅獅獅……獅子王?!

蕭然震驚地瞪着馮至,他無法克制住自己聲音裏的顫抖:

“你你你你說那是個……”

馮至肯定地點點頭:

“那是埃托爾養的寵物,曾經參加過M國的獅王評比大賽還拿了第一名,它可是M國的明星動物……”

“吼!”

低沉的吼叫聲帶着響徹大地的震撼力,昭示着大自然中最強大的生物的力量和威嚴,蕭然霎時腿軟,他立刻躲到馮至身後揪住馮至的衣角,吓得話都說不囫囵了:

“馮馮馮馮至……我們快快快快跑……哇!”

“蕭然別跑!”

“蕭然少爺不能跑!”

兩聲大喝一遠一近同時響起,那只獅子看到如斯廣闊的城堡本來就興奮不已,它撒開蹄子往蕭然的方向狂奔而來,而蕭然吓到極致不由分說也撒腿就跑。

原本獅子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類,如今看到奔竄得好像兔子一樣的小人獅子高興得幾乎要飛起來。

穆南城和馮至都道不好,但他們一個跑不過獅子六十公裏的時速,另一個因為事發突然反應慢了一拍沒跑過蕭然慌不擇路的逃亡,兩人就那麽眼睜睜地看着那金色的龐然大物一躍而起,然後将那瘦削精致的少年撲倒在地。

“啊啊啊!!!”

沉重的軀體壓到身上,一張血口大口噴着腥膻的熱氣沖他張開,鋒利的犬齒好像兩顆巨型水泥鋼釘閃爍着兇惡的寒光,粗糙的布滿倒刺的舌頭幾乎舔到蕭然的臉上……

蕭然驚駭欲絕,根本無法控制山呼海嘯般的恐懼和絕望,放聲大哭了起來:

“哇哇哇——救命啊!!!”

生死關頭下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撕心裂肺的哭聲看似持續了很久,其實只有短短一瞬,蕭然被穆南城抱進懷裏時整個人抖得像只被冰水打透了的小鹌鹑。

穆南城拍着蕭然的背,好像哄孩子一樣:

“蕭然乖,不怕,它不咬人,別怕……”

“嗚嗚嗚——”

穆南城心疼壞了,他恨不得給自己倆大耳瓜子,他把獅子帶回來是為了逗蕭然開心的,誰知道把人給吓哭了。

“穆!這就是你帶回來的小男孩啊?”

埃托爾把自己的獅子喝到身後去,饒有趣味地摸着下巴笑道,

“這可真是個美人啊,就是膽子太小了,怎麽哭成這樣了?不過一只大貓而已啊……哎?小美人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埃托爾又換了英語來講,然而蕭然埋頭在穆南城懷裏一應外界的聲音全都置若罔聞,他是真的吓壞了。

別看他跟人鬥起來張牙舞爪天王老子都不懼,就算被人把槍口頂在腦袋上不過是開個洞的事,但是這獅子實在是太恐怖了,那張血口大口可是嘎嘣一下就能咬掉他半個腦袋,萬一他死不透,還能清醒地感覺到獅子一口一口把他的肉和骨頭都拆開來啃……

太可怕了!蕭然被自己驚世駭俗的想象吓得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穆南城懊悔不疊,不停給小孩擦眼淚:

“好了好了不怕啊……”

“嗚嗚嗚——”

埃托爾挖了挖耳朵:

“穆!你确定這是個小男孩不是小姑娘嗎?我說他也太能哭了吧?”

“你他媽給我閉嘴!”穆南城喊道,“馮至,把那畜生鎖車裏去!”

“是!”

馮至彎下腰,兩手分提住獅子的前後腿,居然輕而易舉地把三四百斤重的獅子扛在了肩上。

“哎哎哎!”埃托爾急得跳腳,一路追過去,“誰敢鎖老子的波比?馮至你給我放下!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

穆南城不停地哄懷裏瑟瑟發抖的小孩:

“蕭然你看,獅子不在了,馮至把它帶走了,你看——”

“誰把它帶來的……好讨厭……”

“是是是,”穆南城毫不要臉地甩鍋,“埃托爾非要來城堡做客,他這個人就是這德性,一刻鐘離不了他的寵物,而且從來不顧忌別人的想法,我們華夏人又最不好意思駁人面子……咱以後不讓他來了啊。”

蕭然這才怯怯地擡起臉,他淚眼朦胧地往前方看,果然看到馮至扛着獅子的偉岸背影。

“獅子走了是不是?不怕了啊,”穆南城給蕭然擦着臉蛋,他的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那就是個寵物,不會咬人的,你這樣跑,它以為你跟它玩就會來追你,但它不會傷害你,你看它撲過來的時候都知道用爪子撐着地不壓到你,這東西通人性的。”

“你們……養獅子……犯法的……”蕭然抽抽噎噎地說。

穆南城失笑:

“在M國允許養獅子。”

“變态……”

“是,埃托爾是個變态。”

“你也……是個變态。”

“我怎麽……”穆南城哭笑不得,那玩意又不是他養的,不過想了下獅子确實是他特地帶回來的——雖然他成功把鍋推給了完全不通中文的埃托爾——他輕輕扇了下自己的臉:

“好好好,我也是變态。”

燒烤架前多了三個不速之客,埃托爾終于還是把他的獅子從越野後車廂裏拯救出來,為了避免被連人帶獅趕出城堡,他只得用粗大的鎖鏈繩把自己的愛寵拴在身邊。

鎖鏈的兩端是一大一小兩個扣環,大的套在獅子脖子上,小的套在埃托爾自己的手腕上。

在蕭然看來這個場景竟然一點不違和,獅子體型很大,埃托爾魁梧得像只熊,鎖在一塊兒好像一對哥倆好。

威猛的萬獸之王絲毫不覺得被拴住是一種冒犯,它懶洋洋地趴在地上,銅鈴般的大眼睛半眯着,它的主人正用一雙穿着冷硬軍靴的雙腳在它身上踩來踏去,按摩似的。

大獅子享受地發出惬意的哼哼聲,蕭然看這大貓如此溫馴,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少年烏溜溜的眼睛一直好奇地往獅子王身上瞅。

蕭然看獅子覺得好玩,埃托爾看蕭然也覺得好玩。

埃托爾歪在一張椅子上,手托着腮一會看看那漂亮稚氣的小男孩,一會看看頂替了馮至的位置正在專心烤肉的穆南城,滿目興味。

埃托爾是認識穆南城的人裏跟他相處時間最久的,他們是同期接受的海登培訓,那是從沙場硝煙槍林彈雨裏一起同生共死過來的交情,饒是如此,他都沒有見過穆南城這個樣子。

一盤牛肉片冒着滋汪油香遞到蕭然面前,穆南城聲音含笑:

“吃吧。”

蕭然接過盤子,淚痕剛褪的小臉上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水汪汪的大眼睛緩緩轉了下,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夾起一片肉“biu”地往獅子的方向丢去!

“咔啦啦啦——”

鎖鏈一陣亂響,大獅子亢奮地淩空躍起——

“我操!!!”

一聲凄嚎撕裂長空,比之方才獅子王的獅吼有過之無不及,埃托爾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軀體被體型更龐大的獅子幾乎帶到半空,随着那片牛肉準确無誤地落進獅子嘴裏,獅子無聲落地,埃托爾則“轟隆”砸在了地面上。

“我日你媽……”

穆南城眼明手快地攬住蕭然,身子一旋,正好避過獅子再次瘋狂撲過來的身影,埃托爾則像條狗一樣被自己的寵物連拖了數米。

蕭然張大了嘴巴,看得驚呆了。

穆南城嘴角抽搐。

馮至和管家都捂住眼。

“波比!”埃托爾暴喝,“安靜!”

大獅子“哈哈哈”地吐着舌頭,難掩興奮地盯着蕭然,更确切地說是盯着蕭然手裏的盤子,口水滴滴噠噠流成了小溪。

“穆南城!他他媽的是個傻逼嗎?”埃托爾暴躁大罵,“你看見沒有?是他故意來招惹波比!”

蕭然沒想到一片肉會引發這樣大的後果,他抱着盤子躲在穆南城身後,遙遙地喊了句:

“I‘m so sorry!”

“對不起有他媽的卵用!你過來讓波比咬一口我他媽的給你說一百句對不起!”

埃托爾氣得眼前都發黑,他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把嘴裏吃進去的泥吐出來,自從他當了M國國防部的高層,就他媽的沒受過這種恥辱了!

“你他媽的在我的地盤上罵我老婆當我是死了嗎?”穆南城用M國的語言不悅地說道,“愛待待,不待滾。”

埃托爾剛爬起來的身體差點又栽地上去,他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愛獅還要大:

“你說什麽?”

埃托爾仰頭看看天,晴空萬裏白雲如絮,老天一點沒給面子打道雷下來,他怪異地叫起來,“你老婆?他是你老婆?!”

“他在說什麽?”

蕭然好奇地問穆南城,埃托爾的表情像是吃下了一個癞蛤蟆。

“他在說你能喂他的寵物吃肉他覺得很高興,他謝謝你,”穆南城眼也不眨地扯,“你自己吃,別管那只獅子,它過來前剛吃飽的。”

蕭然卻扁了嘴,把盤子又推到穆南城懷裏去:

“不吃!”

剛才種種生死關頭無暇他想,現在眼看着沒危險了蕭然對穆南城的仇恨又湧上心頭。

穆南城無奈又好笑地低頭看他又鼓起來的小臉:

“過河拆橋,小沒良心的,”他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蕭然,率先服軟,“好了我跟你道歉,你把恩南的天都要捅個窟窿出來了,我有多少錯也該抵了吧?消消氣,嗯?”

穆南城不論少時纨绔還是如今功成名就,他都是個不擅長先低頭的人,所以這個道歉的火候他掌握得很沒水準,至少蕭然完全沒感受到誠意,他狠狠地踩了穆南城一腳,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馮至在老板的示意下趕緊追過去。

埃托爾的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他媽這是看見了什麽?穆,你居然娶了個男孩做老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還讓他這樣對你?他居然敢踩你!你沒有教他在我們國家老婆是要對丈夫絕對服從否則是要被吊在樹上打的嗎?他是A國總統的兒子嗎?”

“你懂個什麽?”穆南城白了一眼過去,“我們華夏至少有三千萬光棍你知不知道?”

“哈?”

穆南城的神情蜜汁優越:

“我們的老婆是娶來疼的,敢打老婆的男人才是要被吊到樹上打,雖然我們認識挺多年,但你其實還是不太了解我,我就是個傳統的華夏男人。”

埃托爾愕然了好半晌,他眨了眨眼睛:

“就算這樣……你也不能完全喪失做丈夫的尊嚴!你可是我們的‘安第斯神鷹’,你知道你這樣會傷了多少粉絲的心?你偉大的翅膀怎麽能折翼在一個小男孩的手中?他不就是長得漂亮點,又愛哭又不溫柔,還特麽那麽皮!我跟你說你們華夏的風俗不靠譜你看我們M國的男人活得多麽潇灑,老婆還是得調教……”

穆南城半眯起眼,忽然沖着埃托爾微微一笑,埃托爾吐槽得正痛快,就見穆南城手一揚,滿盤牛肉片天女散花似地從空中灑下,而匍匐在埃托爾腳下的大獅子猝然間一躍而起——

“穆南城我艹你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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