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暗衛的傷心
夜幕降臨,公主将所有人都打發走了,一個人鑽進被窩裏,熄燈,睡了。
這麽早?平日不是吵着要喝牛乳,就是要他講故事,再不濟,也要念幾句一博哥哥,今日怎麽這麽早,太陽才下山,她便安安靜靜地睡了。棠溪所在的外堂,與公主睡覺的卧房之間隔了一道木門,木門上垂着珍珠簾子,他掀開了,輕輕地聽着。
什麽啊,公主氣息浮躁,心跳得卻很快,一聽就是在裝睡。
棠溪提着劍,走進卧房,一步步走向了公主淡紫色的床帏。他揭開紗簾,對着被窩裏的公主說:“你在幹什麽?”
公主躲在被子下面,搖了搖頭。
“你把被子掀開。”
公主又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棠溪就不客氣了,他抓住被角,用力一掀,将被子掀起來了。
呃…… ……公主是趴着的,穿着白色渎衣。背上兩道圓潤的肩胛骨,一起一伏,顯然有點緊張。你緊張什麽?莫非又在搗鼓什麽奇怪的事情,棠溪疑心大起,說:“公主,你怎麽了?”
公主搖搖頭,沒有說話。
得了,就是這一個搖頭,就暴露了所有的秘密,棠溪反手将她的手腕扣住,說:“你是誰?為什麽冒充公主!”
“公主”見被拆穿,連忙轉過身來,在柔軟的墊子上躺平了,一臉無辜地望着他:“好漢饒命!我也是被逼無奈!”
什麽…… ……這個躺在公主卧房裏的女孩,竟然不是宿和,而是長公主…… ……
棠溪微微有點吃驚,對于主子,他自然可以不顧禮數,因為保護她的性命要緊,而且在十五年的朝夕相處中,他早已習慣了穿睡衣的宿和,可是面對長公主,他還是要遵守禮制的,棠溪連忙松開長公主的手,單膝跪地道:“公主恕罪,是我唐突了。”
“哎喲…… ……”長公主平日大大咧咧的,不知怎的,今天竟然有點不好意思了,也許是做了虧心事,本來就不占理,也許是第一次和男生牽手,長公主躺在宿和床上,臉蛋滾燙,久久不能平息,好在卧房裏燈光昏暗,丫鬟們也被她打發走了,只要她不發話,棠溪就得低着頭,她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
長公主想了想,捏着被角,把自己又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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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溪擔心宿和,問道:“一定是宿和頑劣,讓長公主來替她的吧?”
“嗯嗯,差不多吧。”長公主想想也不能這樣,她躺着,讓棠溪跪着說話,也許宿和能,可是她不能啊,她一個新時代女性,真不想把他當做下人。
于是她坐起來,去箱子裏翻出一件宿和的湖藍色馬甲,套在睡衣上面。她不知道,古代人是沒有這麽穿的,睡衣套馬甲,披散着一頭秀發…… ……顯得愈加輕佻。長公主雙手合十,歉疚地說:“你起來,不不,你坐下說話。”
她指了指妝臺前的小圓凳,讓他坐那。
棠溪搖搖頭,直截了當地說:“宿和去哪了,勞長公主告知。”
“嗯嗯,我這就告訴你,可是你不能去找她。”
她不安地咬着指甲,幽幽地說:“你答應我,不要告訴皇上。”
棠溪不能答應她,于是沉默着,靜靜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有一種深邃的穿透力,讓長公主心裏麻麻的,有點害怕。
行吧,長公主知道,不說出點什麽棠溪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将頭發捋到耳後,說:“我原來也勸過她,畢竟她正在閉門思過嘛,不能到處亂跑,可是她一定要去,因為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必須要出去一下。”
什麽日子?他怎麽不知道?
長公主說:“今天是楊妃的忌日。你不知道嗎?”
什麽?今天是楊妃的忌日?楊妃細長的眉眼,微微揚起的紅唇一閃而過,棠溪猛然驚醒,是的,今天是楊妃的忌日!十五年了,他沒有忘,只是今日沒有想起來,今日就是楊妃的忌日…… ……而宿和,也藏着掖着,一句話都沒有跟他提過,不,她提了,她提了楊妃,是他自己沒有理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錯過了。
一種痙攣般的疼痛,突然爬上他的太陽穴,明明是宿和犯了宮規,為何他會這般自責?是疏于對宿和的看管,還是沒有仔細聽她說話,亦或是忘記了楊妃這件水,都讓他倍受煎熬。可是面上,他依然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攥了攥拳頭。
長公主瞥見他額角的汗珠,忙倒了杯茶,說:“你也別急啊,她就在楊妃以前住過的宮裏,再過一刻鐘就回來了。”
是的。棠溪蒙上面罩,便是黑衣人了,長公主擔心地說:“你幹什麽,不要到處亂闖啊。”
宿和都能到處亂闖,他為什麽不能?誰都知道楊妃是皇後最讨厭的人,要是被皇後的人發現了,宿和在皇後面前十幾年的經營就算廢了。棠溪不再猶豫,打開窗戶,躍了出去,長公主撲向窗邊,長發飛舞。
棠溪踩着屋頂,飛向廢棄的錦和宮,一路上遇見幾個巡邏的師兄,他都當做沒有看到,心裏卻默默記着他們的位置。
不一會兒,他便見到了錦和宮的點點火光,我的天,她還敢點火!她還敢光明正大地燒紙!棠溪躍下屋檐,抓起一片飛舞的火星,說:“公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宿和長發垂下,印着火光,笑道:“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我與她燒紙,怎麽了?”
怎麽了?棠溪将她一把抱起,嚴厲地說:“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別一會跳水,一會王一博,一會又搞什麽祭奠楊妃的幺蛾子!楊妃已經死去十五年了,你也想跟着死嗎!”
清醒一點?宿和笑着轉身,攬着他的脖子說:“什麽是清醒?”
就是冷靜一點,好好在宮裏生存。棠溪踢翻火盆,将火種倒扣在銅盆之下,等它自然熄滅。
突然一聲嘆息,從他耳邊傳來,像極了揚州女子用鼻音哼出的聲聲慢,宛轉悠揚,似藏着連綿不絕的心事。是宿和,宿和還有心事?
宿和咬着他的耳朵說:“我知道你總是不放心我,覺得我傻。”
“屬下不敢。”
棠溪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說:“屬下只是覺得,公主身世特殊,應當更加兼顧着些。”
“哎…… ……”宿和紅唇顫動,一呼一吸,盡是醉人的酒氣,她喝酒了,而且還喝了不少,臉蛋通紅,腳下也軟綿綿地,一點點靠進了棠溪懷裏。
她幽幽地說:“你總嫌我傻,覺得我不會在宮裏生存,可是你不知道,我是最會在宮裏生存的人。”說完,她撩起裙角,給他看裏面閃閃發亮的玳瑁,原來在她裙角內側,竟然縫着大大小小一兩百片圓圓的玳瑁紐扣。
人在月下,步步生輝,宛如星辰下凡,灑下一路光華。
“父皇見到光輝,方才賜我封號宿和,皇後看我傻,也不與我計較,你說我傻,其實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情。”
“不了解”她的心情,這話聽起來,怎麽那麽刺耳,像一把匕首,刺了棠溪一下,棠溪思索半晌,方才開口:“那你今天祭奠楊妃,是為了什麽?”
“不為什麽,我就是想她…… ……”宿和哭道:“我就是想念母妃,這世上除了她,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真正地關心我,愛護我,沒有人了,沒有人了。”
棠溪又被刺了一下,這話說的,好像他不關心她,不愛護她似的。
宿和哭道:“姑母關心我,因為她可憐我,一博哥哥關心我,因為他是個醫官!他們都是這樣的,我想離開宮裏,只要嫁給醫官就可以離開宮裏了,所以我才那麽想嫁給他。”
“就是因為這個?”
“嗯…… ……”
不知怎的,棠溪心裏的石頭化作齑粉,飛走了。如果就是因為這個,說明宿和也沒有多喜歡王一博啊,他看看懷裏的宿和,圓圓的臉蛋還是那般天真,可是她的影子,卻變得忽明忽暗,與腳下的瑣碎星光一道搖曳着,訴說着可笑的,卻又沉甸甸的宮廷心機。
“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她溫柔地說。
“什麽忙?”
“去報告我父皇,說我偷偷祭奠楊妃。”她拭去眼淚,輕輕推開了棠溪:“他如果有所感懷,一定會答應我和王一博的婚事的。”
寒風入懷,棠溪明白了,她是在賭,用皇上對楊妃的最後一絲懷念下注。
“你去啊。”宿和懇求道。
我…… ……棠溪握劍,猶豫了。
錯過今日,便沒有楊妃這個由頭了,宿和狠了狠心,命令道:“快去啊!這是我的命令!”
“是…… ……”
果然不出宿和所料,皇上念及舊情,一時動容,竟然松了口,同意了宿和和王一博的婚事,宮裏許久沒有辦過喜事,一時間熱鬧非常,京中女眷,紛紛進宮道賀。
有人送來一對翡翠魚兒。
有人送來一對鴛鴦玉佩,一對一對,一對又一對,都是一對一對的。
公主笑道:“我哪用的了這麽多東西,棠溪,你也挑一個吧。”
“多謝公主,屬下不要。”
“就當我送你的,你跟了我這麽多年,總得要些酬勞吧。”
酬勞…… ……她要給他酬勞。棠溪看着滿桌珠玉,如同看着一堆瓦礫,心裏沒有半分激動,反而有一種失落,這些物什,就是她給他的酬勞了。給他這些,就好像從此恩斷義絕了一樣,還不如什麽也不要給,只要一句“多謝,我會記着你的好”那樣讓他欣慰。啊欣慰,他幾時也會欣慰了,棠溪默默心口,這些天,他不僅會欣慰了,還會心痛了,心裏滴着血,像紮着一把匕首。
可是公主呢,真的很認真在挑,看看這,摸摸那個,最後又回到那個最大的盒子上,她打開了,對着棠溪笑道:“是一對石榴枕兒呢,我看你也不怎麽睡覺,配你最好了。”
不怎麽睡覺的人,要這個幹什麽。
她把枕頭放在塌上,招手道:“快來試一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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