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醉鹿 我厲害吧,快誇我!
荊寒章艱難将緊提的一口氣松下, 後知後覺這将軍府別院的布置,比那相府的小破茅草屋好了不知多少。
內室放着炭盆,滿室暖熱, 晏行昱難得穿了身單衣, 擡手間能瞧見他被被子掩了一半的纖瘦腰身。
荊寒章見他還在對着周圍的擺件“噠噠噠”, 滿臉怪異地走了過去。
阿滿看到他過來,像是瞧見了救星似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家公子真的對七皇子很特別,指不定能阻止他這敗家子的行為。
荊寒章剛走過去, 噠得不亦樂乎的晏行昱眼睛眨都不眨地将手朝向他, 又“噠”了一聲。
荊寒章不可置信:“你連我都打?”
六親不認的晏行昱歪着腦袋看了半天,突然像是認出了他,連忙從床上跑下來,赤着腳跑到荊寒章面前, 有些慌張地伸着手去捂荊寒章的心口——這裏剛才被他射中了。
靠得太近,荊寒章嗅到了一股微弱的酒香,這才意識到這麽反常的鹿竟是醉了。
他正要把醉鹿扶回去,就看見晏行昱捂着他并不存在的“傷口”, 茫然地喊他。
“哥哥。”
荊寒章:“……”
荊寒章兄弟姐妹一大堆,但從未有人這樣親昵地喊過他“哥哥”——只有幼時遇到的那個小姑娘十分不怕生,奶聲奶氣地喚他哥哥。
荊寒章有些招架不住,又有些懷疑晏行昱是把他認成晏沉晰了。
他扶着晏行昱的手肘将他帶着到了榻上,晏行昱還在給他捂心口,好像是怕血崩出來。
荊寒章古怪地問:“我是誰?”
晏行昱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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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名字。”
晏行昱眉目間全是疑惑,似乎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但還是聽話地回答。
“荊寒章。”
荊寒章有些吃驚, 還真是在喊他。
晏行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捂了心口一會發現荊寒章沒傷着,才滿吞吞地将手放開,然後繼續去噠周圍的金銀玉器去了。
荊寒章見和他說不通,只好看向阿滿:“他喝了多少酒?”
阿滿還在滿心淩亂:“兩碗。”
“兩碗?!”荊寒章眉頭都不悅地挑起來了,“他這個身子你讓他喝兩碗酒?是怕他死的不夠快嗎?”
阿滿這才回過神來,忙解釋:“裏面兌了許多白水,根本沒多少。”
荊寒章這才放下心來,他将四處找東西射那不存在的箭的晏行昱強行按在軟榻上,吩咐阿滿:“将這裏收拾幹淨了,一粒碎屑都不許留。明日也別告訴他毀了多少東西。”
否則,就這小美人愛財的勁兒,指不定心疾都要犯了。
阿滿“哦哦哦”,連忙将弩放下,去收拾地上的殘渣。
荊寒章吩咐完,一扭頭,就看到晏行昱正在眼睛發亮地看着他。
不知為什麽,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荊寒章的虛榮心突然就滿溢而出,他滿臉得色,道:“是不是覺得你殿下對你很好?”
晏行昱笨拙地學他:“我……我殿下。”
荊寒章:“……”
荊寒章竟然被這三個字說的滿臉通紅,他幹咳一聲,悶聲說:“你怎麽都不害臊啊?”
晏行昱不知道這有什麽好害臊的,還問:“行昱能扯我殿下的袖子嗎?”
荊寒章:“……”
荊寒章真的完全招架不住,只能強裝不耐煩地将袖子甩到晏行昱面前,別別扭扭道:“你、你想抓就抓,別總是問,怪煩人的。”
晏行昱伸出兩只手指将那袖角捏住,讷讷道:“殿下,我要被人賣掉了。”
荊寒章頓時怒道:“是不是晏修知和你說了什麽了?!他罵你了?還是吓着你了?”
“沒有。”晏行昱搖頭,他緊緊拽着袖子,茫然道,“行昱是不是很不值錢?”
荊寒章着實有些疑惑:“你到底在說什麽?”
晏行昱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伸出手輕輕在被子上點着,似乎在數什麽,荊寒章聽阿滿說過,他一生氣就會數金锞子,現在八成也在數。
荊寒章正疑惑着,晏行昱突然拽着他的衣襟将臉埋在荊寒章心口,喃喃地說:“兩百文,就能買走行昱了。”
荊寒章渾身一僵。
晏行昱還在說着根本聽不懂的話,荊寒章回過神時,他已經趴在自己懷裏睡着了。
荊寒章:“……”
留了個爛攤子,晏行昱竟然就這麽睡了。
晏行昱很難在陌生的住處睡着,哪怕前面幾次換到荊寒章身上時,每晚也是抄書打發時間,若不是荊寒章的身體底子好,他遲早會把七殿下的身體折騰病。
這次在将軍府,不知是不是荊寒章在身邊的緣故,晏行昱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很快就沉睡了。
夢中的花朝節,小行昱和晏夫人走散,手中捏着糖人孤身站在人山人海中,不知所措。
他怯怯地喚了聲“娘親”,聲音太小,根本無人聽到。
晏行昱自小身子便不好,這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麽多的人,他害怕極了,不自覺地想要往人少的地方走。
直到一個面容和善的女人上前哄着他,說帶他去找娘親,晏行昱迷迷糊糊地信了,牽着她的手往幽靜的巷子裏走。
糖人已經化了,将晏行昱的小手弄得黏糊糊的,他害怕糖漿弄髒了女人的衣擺,有些害羞地将手藏在背後,反倒把自己粉色的小衣裳給弄髒了。
乖巧得不得了。
他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
他不懂這個和善的女人為什麽和一個男人笑着說了什麽,她不是要帶自己去尋娘親嗎?
直到後來,男人饒有興致地将他上下打量着,說了句“上等色相”,便從腰間拿出一個小錢袋,随手扔給女人。
那女人歡天喜地地拉開錢袋,數了半天,臉色一變:“才兩百文?”
男人道:“兩百文已是不錯了,她這身打扮定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掩藏身份要花費我很大的功夫,這京都城肯定是待不了的,只能将他賣去江南。”
女人撇撇嘴:“但也不能這麽少。”
晏行昱茫然無知地看着兩人交談,隐約似乎知曉了什麽,但又不太确定。
就在這時,幽靜的小巷中陡然傳來一聲急促的腳步聲,晏行昱疑惑回頭看去,只覺得眼前一道紅影突然閃過,接着耳畔傳來一串男女聲的混合慘叫。
晏行昱有些遲鈍地跟着那紅影扭過頭,就看到一個比他高了一個頭的紅衣孩子正趾高氣昂地踩着男人的手,将人踩得慘叫一聲,拼命求饒。
晏行昱歪頭看着,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些好笑,他一向直白,不會掩藏心思,當即笑了出來。
小小的荊寒章已經讓侍從将這兩人送去官府,聽到笑聲挑眉回頭看去。
奇怪的是,幽巷中明明只有一點幽暗的光芒,晏行昱卻清楚地看到了那孩子的臉。
荊寒章将發間赤縧一甩,大步走到晏行昱面前,哼了一聲,道:“你是傻的嗎?怎麽能乖乖跟着人走?”
晏行昱看着他好一會,大約知道這人是來救自己的,他便順應本能,伸出手想要他牽自己。
荊寒章被氣笑了,擡手打了一下晏行昱髒兮兮的爪子:“黏糊糊的,髒死了。”
晏行昱被打了一下,他掌心太嫩,直接翻起了一片紅色,只好委屈地将手縮了回來。
荊寒章打完後就後悔了,見他這麽委屈可憐的模樣,幹咳了一聲,只好将袖角垂到他面前,別扭道:“那、那你就拽我袖子吧,走,我送你回家。”
晏行昱聞言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袖角。
他知道荊寒章嫌他手髒,只能用兩只手指輕輕捏着那一看就很貴的衣角,不敢觸碰太多布料。
他太懂事,荊寒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帶着晏行昱出了幽巷,随口問道:“你家在哪兒?”
晏行昱說:“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荊寒章:“?”
荊寒章匪夷所思道:“你不記得?”
晏行昱如實點頭。
他這是第一次出門,坐着馬車晃了許久才到花朝節賞花的地方,根本不記得家在哪裏。
荊寒章又問:“那你叫什麽?”
晏行昱說:“昱兒。”
“大名。”
“就叫昱兒。”
“你爹叫什麽?”
“爹爹。”
荊寒章:“……”
荊寒章小聲嘀咕了一句“小傻子”,便蹲下來去搜晏行昱的衣裳,試圖能找出來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但晏行昱穿了一身小姑娘的粉裙,渾身上下什麽都沒帶,連塊玉佩都沒有,幹淨得不像是個富貴人家出來的。
但這身裙子卻料子極好,非尋常人家能穿得起。
荊寒章滿臉懵,但又沒辦法把這看起來有些傻的小姑娘扔在這裏,若是再被拐走了可沒人救他了。
最後荊寒章只好叫了個侍從去查有沒有人丢了孩子。
七殿下閑着無聊,便帶着晏行昱在街上亂晃。
河邊有人放花燈,城隍廟的方向更是有焰火綻放,荊寒章第一次偷偷跑出宮,若是不玩個盡興也太吃虧了。
晏行昱很乖,一直都在牽着他的衣角,邁着小短腿跟着東跑西跑,額角上都出汗了也不喊累。
長街上人太多,荊寒章玩累了,帶着晏行昱找了出幽靜的小巷,等着侍從找到晏行昱的娘親。
晏行昱坐在荊寒章身邊,仰着頭看着在擺弄小彈弓的荊寒章,眼睛中全是波光。
荊寒章十分自來熟,這麽會功夫已經和晏行昱熟悉了些,他拿着彈弓,說:“瞧好了。”
晏行昱聞言忙張大了眼睛,認真瞧。
虛榮心爆炸的七殿下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彈弓絕技,朝着不遠處的燈籠咻的一下射了一顆小石子過去。
只聽到一聲微弱的聲響,燈籠猛地一晃,燭火明明滅滅。
荊寒章炫耀完之後,回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晏行昱,滿臉寫着“我厲害吧,快誇我!”。
半大的孩子相貌俊美,微微偏頭時,明明滅滅的燭火照映在他半張臉上。
晏行昱看呆了。
接着眼前一陣明暗交錯。
第一縷朝陽橫掃着傾瀉而下,騎着大馬的紅衣少年用劍鞘漫不經心地挑開他的車簾,光隐約照亮半張側臉,眉眼倨傲地看着他。
“你叫晏行鹿?”
晏行昱猛地睜開眼睛,耳畔一陣虛幻的破碎聲。
阿滿立刻跑了過來:“公子?你醒了!”
晏行昱好一會才找回意識,意識到自己還在将軍府,輕輕吸了一口氣,等到胸口的悶疼消失後,這才撐着手臂坐了起來。
整個內室已經被收拾幹淨,晏行昱睡得太沉,現在已是日上三竿。
晏行昱坐在榻上許久,他已經很久沒睡這麽沉過了。
阿滿小心翼翼窺着他的神色,見他似乎沒極其昨晚的事,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氣。
阿滿伺候着他洗漱後,又喝了半碗醒酒湯。
晏行昱正在回想自己昨晚做了什麽,他從來不會讓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昨晚的記憶雖然零零碎碎,但若是仔細想應該是能想起來的。
阿滿見他眉頭緊皺,唯恐他想起來,道:“啊,公子,您要不要去武場看看?”
晏行昱卻突然道:“別說話,我要想起來了。”
阿滿:“……”
很快,晏行昱難得睡飽有些血色的小臉瞬間慘白一片,他怔然去看一旁木架子上的擺件,果不其然發現少了許多。
少的還都是最貴的。
晏行昱:“……”
晏行昱捂着心口,差點犯了心疾。
阿滿見狀,立刻道:“公子!七殿下今早下了早課便拎着長槍來了将軍府,說是要打敗大将軍帶走您!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果然如同阿滿所料,一說起七殿下,晏行昱也顧不得那打了水漂的銀子了,忙道:“他……他要和叔父交手?”
“是啊是啊。”阿滿松了一口氣,“您快去看看吧。”
晏行昱立刻掀開被子,有些着急地往外走。
阿滿見他都急懵了,忙把他拽回來,先灌了碗藥,才把他按在輪椅上推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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