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俞自傾手上提着的袋子“啪”地一下掉落在了地面上。
袋子裏的水一下子淌幹了。
那只魚失去了水,大張着嘴拼命呼吸,最後無力地蹦跶了兩下,不動了。
直到時間過去了将近一分鐘,又或許是更長的時間,俞自傾才清晰地意識到:白卉死了。
他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覺得自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萬箭穿心的痛苦,痛到最後,甚至已經麻木無知覺了。
他像是很多天沒有睡覺的人,之前全靠着堅強的意志力強撐着,現在意志力也毀于一旦,只想不管不顧地倒下來。
他眼眶撐得很用力,眼睛幹澀生疼,沒有放聲大哭,沒有歇斯底裏。
他流不出一滴淚來。
俞自傾平靜得好像對眼前的這個人毫無感情。
人群裏漸漸有人認出他就是白卉的兒子,所有人都默默讓開,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着他。
同情的話語一字一句灌進俞自傾的耳朵裏。
俞自傾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那對着白卉冰涼的屍體看了多久,久到旁邊有鄰居來勸慰他,他也死都不肯挪開眼睛,像是硬要把這一幕深深刻在心頭,這輩子都不要忘記。
圍觀的群衆越來越多,警察已經開始拉警戒線。
一位民警過來詢問了俞自傾的身份,說需要他配合去警局做個筆錄。
俞自傾好半天才說了聲“好”,聲音幹澀,動作遲鈍。
半晌他又低頭去看地上那條奄奄一息的魚,擡頭平靜地看着那位民警,“但是我要先上樓一趟,把買的魚放下。”
民警一怔,一臉不忍地看着他,動了動嘴剛想要勸慰些什麽,俞自傾卻已經彎腰把地上的魚抓了起來。
他抱着那條不停撲騰的魚,又轉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白卉,終于緩緩挪開了眼睛。
他向前邁動步子,緩慢地、一步一步穿過層層的人群。
家裏作為案發現場,也已經被拉起了警戒線,有兩個公安民警正在房間內勘察做記錄。
俞自傾捧着那條魚徑直走向廚房,将魚扔進白卉那個瓷盆裏,然後把瓷盆端到水龍頭底下,打開開關,向裏面灌水。
瓷盆內急速升高的水位讓原本已經瀕死掙紮的魚又活了過來,它用力地吸食了兩口水,撲棱了幾下,豎直起身體擺了擺尾,像是有突然有了精神。
俞自傾濕着手搭在瓷盆的兩邊看了半晌,最後扯了扯嘴角喃喃道:“這樣不就活下來了嗎……”
他處理好魚往外走的時候,無可避免地經過了那張餐桌。
餐桌上擺放着的,是滿滿當當的一桌子菜。
大大小小的盤子一個緊挨着一個放着,有的甚至還冒着熱氣。
白卉似乎是精心布置過的。
俞自傾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眼水池邊的那個瓷盆,有點自嘲地想着:白卉從剛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吃到這條魚吧。
民警還在門口等着,俞自傾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
那天晚上,俞自傾在公安局待到很晚很晚。
他坐在公安局小小的詢問室裏,聽着警察給他詳詳細細地闡述了一遍案發的經過。
法醫初步鑒定,基本确定白卉為自殺。
民警很快就把該走的流程走了個遍。
今天是除夕夜,因為白卉的死他們卻要被拖着集體加班。
中途有其他人送餃子進來,這民警見俞自傾年紀小,很是不忍地看着他,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俞自傾像是好半晌才消化了他的話,搖了搖頭說“謝謝不用了”。
民警也不再勸,只說請他節哀。
那天俞自傾簽了很多次自己的名字,在各種各樣的、大大小小的文件和表格上。
在那些慘白的紙面上,他和白卉的名字同時出現。
他腦子裏胡亂地想着:白卉悄無聲息了一輩子,死掉的這天倒比活着時多了幾分存在感。
一個人活在世上時常常默默無聞,可她的出生和死亡卻從不會被忽視。
她生的時候有父母親朋的祝福,死的時候至少也有這些繁雜的手續和檔案作陪。
從某種角度來說,無論什麽樣的人,在這兩件事上倒是公平一致的。
總歸沒有一個人會孤零零地來,又一個孤零零地走。
有的人頂多再多得幾滴別人灑給他的眼淚或是幾句不舍的悼念。
名字簽到最後,俞自傾的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淩晨了。
不同于下午時的熱鬧,此刻的街道上空空蕩蕩,人們大多已經同家裏人圍坐在一起,等待着新的一年的到來。
從公安局到家裏,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俞自傾沒有打車,就那麽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走到樓下的時候,他又往白卉摔死的地方看了一眼,屍體已經被拖走了,天色很黑,什麽也看不清,但他知道,那兒應該有一片血跡。
盡管有人專門來洗刷過地面了,但畢竟是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活生生用生命染上的顏色,多少也會留在那兒一些日子吧。
俞自傾突然發覺白卉這人也挺可怕的,她活着的時候卑微地縮在自己的殼裏好似什麽都不要,在死的時候卻偏偏選了這樣一種驚世駭俗的方式,讓所有從這裏走過的、看到過的、聽說過的人,想起來就為她膽寒。
他又自嘲地想着,從前便發誓自己一點都不要像白卉,現在卻發現,這股子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勁兒倒是像極了她。
俞自傾緩步上樓去,樓道裏的燈早就壞了,但是這裏的每一節階梯他都太過于熟悉,熟悉到他甚至不必低頭去看,用腳去試探。
他摸出鑰匙打開家門,站在門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半晌,伸手打開了燈。
柔和的燈光立刻将屋子照亮,除了少了一個人,好像這裏與從前并無分別。
俞自傾換好拖鞋走進客廳的時候,牆上的時鐘剛好指向了零時零分。
窗外傳來一陣鞭炮的爆裂聲,漆黑的天空上,流竄起彩色的煙花。
一片接着一片,飛得很高,又消失得很快。
沉默了太久的世界突然開始變得有聲有色,所有人憋了一年的祝福好似都要在這一分鐘說出口才有最好的效果。
他遠遠地聽見“過年了”、“新年好”等等叫喊聲……那些聲音此起彼伏,連語調都是上揚着的,帶着一個人對未來一年所有的期望。
俞自傾在這一刻無比慶幸過去二十多年白卉的冷漠,他從未在除夕這天收獲希望,今天也不過就是更加雪上加霜了一些。
他只是可憐那一桌子年夜飯,還被原原本本擺放在桌子上。
他坐下來,拿起筷子,低頭開始吃那些菜。
東西到了嘴裏味同嚼蠟,他想,白卉可真是恨他呀,活着的時候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死的這一天有了這樣的心思卻到底不願給他個圓滿。
俞自傾一點胃口都沒有,卻硬是把那些飯菜一口一口塞進嘴裏去,塞到最後,他通紅着雙眼忍不住幹嘔。
他跑去洗手間抱着馬桶又盡數吐出來的時候,早已經哭得滿是淚痕了。
陸放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了。
過年這幾天他回了陸家老宅,他剛剛洗過澡躺下,梁傳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他只聽到一句“白卉跳樓自殺”太陽穴便突突跳了起來,還未等梁傳把話說完便起身開始收拾行李。
他提着行李下樓的時候陸震和苗可桢都還沒有休息,陸震一向有守歲的習慣,苗可桢一也一向都是陪着。
當下兩人見他穿戴整齊急匆匆下樓來皆是面帶驚訝地看着他。
苗可桢上前來問出了什麽事,陸放皺着眉頭,沒詳細解釋,只說要連夜去烏蘇一趟。
苗可桢聽見“烏蘇”兩個字便不再追問了。
陸放與那小男孩的事情她與陸震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其中真真假假陸放不說她也未曾仔細問,但她知道陸放的脾氣,一向是攔不住的。
陸震臉色不好,卻到底也沒說什麽。
……
飛機降落在烏蘇機場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四點鐘了。
因為是大年初一,機場的人少得可憐。
梁傳跟在陸放身後走出機場大廳,飛快奔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往俞自傾家的方向開。
明明是深冬時節,等到兩個人到了的時候卻皆是熱出了一身汗,陸放沉着一張臉一言不發,梁傳看着陸放扒了身上的大衣搭在手臂上,快步走進了那狹窄的單元樓。
站在俞自傾家門前,陸放直接伸手砸門,甚至顧不得所有的禮貌風範,把門砸得咚咚作響。
可屋子裏卻沒有一點回應的聲響。
“自殺”兩個字橫亘在陸放的心頭,每多一秒時間過去,他的心就多被炙烤一刻。
他大喊着俞自傾的名字,對方卻完全不應他。
防盜門是沒辦法用外力硬生生踹開的,陸放幾乎要發了瘋,大吼着讓梁傳去找人來把鎖撬開,不論花多少錢付出什麽代價,哪怕是沖進家門把人從床上硬抓起來都要把門鎖給他撬開。
梁傳眉頭皺得死緊,應了一聲扭頭就往樓下跑。
——他知道陸放在害怕什麽。
初一的清晨,天都還沒亮,不到半個小時,梁傳就帶着一個開鎖師傅回來了。
師傅經驗豐富,一眼便看出俞自傾家的防盜門早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老舊款式,沒有那麽嚴密複雜,這簡直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開鎖師傅感受得到陸放隐忍的怒火和過低的低氣壓,路上也聽梁傳說了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故而一刻也不敢耽擱,趕緊把看家的本領盡數拿出來,冷靜沉着地面對着那個黑漆漆的鎖眼飛快動作着,不一會兒腦門上便生出豆大的汗珠。
當門鎖終于“咔”地一聲被打開的時候,陸放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用力地将門一推便沖了進去。
門重重地砸在牆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他一臉張皇,視線在客廳裏飛快劃過,最後轉頭看向了客廳旁邊那扇緊閉的卧室房門。
就像是有什麽心靈感應似的,他狂奔了幾步上前推開了那扇門——
俞自傾果然躺在這房間的床上。
屋子裏拉着窗簾,什麽都看不清。
他就那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陸放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沒有膽怯的時間,他壓抑着狂跳的心髒飛奔過去,手毫不猶豫地摸上了俞自傾的臉。
在感受到俞自傾滾燙呼吸的那一刻,陸放心頭一直懸着的那把刀終于被緩緩放下,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毫無形象地、頹然癱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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