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卷三 江湖情,衛臻(三十一)

薛黎陷在內心估摸着大約往下猛躍了二百米左右,就抓住了那盞燈籠,不過蘇提燈現在睜着眼,但薛黎陷覺得他跟瞎了沒甚麽區別,有些空洞,因此也不放心交給他,倆人還在急速的下墜着,只不過比剛才薛黎陷自己主動往下躍去的速度緩和了許多。

索性拿嘴巴叼住了燈柄,薛黎陷再次握住了匕首,試試看能不能靠內力再将匕首捅進山石裏去。

只不過這次沒這麽幸運,剛才的一番奔波過後,薛黎陷很難再次這麽快将那麽強的內力再度集中爆發,刺耳的金屬與山石摩擦的尖銳之聲在耳邊持續性的響起,薛黎陷穩了下心神,再次提氣狠狠的發力,只聽「叮」的一聲,中了。

薛黎陷略微松了口氣,這才發覺,不知是不是剛才咬牙切齒的用力用狠了,只覺嘴裏一股子碎末子,難不成是這玉制的燈柄叫自己磕碎了?

一定很貴吧……蘇提燈不會叫自己賠錢吧……

薛黎陷讓還能活動的舌頭把那些碎渣子在口腔內推了一推,以防自己咽下去,總覺得那碎末一樣的東西有些怪,又說不上哪裏怪去……

四顧望了望,周圍除了山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壓根看不到底下也望不到上面。

正當薛黎陷思索着倆人就這麽一直挂着也不是辦法的時候,就聽很輕微的一聲「咔擦」。

他娘的!

匕首斷了!

薛黎陷簡直不知道要該說甚麽了,只能在急速下降的過程中再次箍緊了蘇提燈,爾後用尚且還能活動的右手,向下拍去,盡量阻擋墜落的速度。

接連沖斜下連拍了數十掌之後薛黎陷就有些慌了,這麽拍下去他一定先被累死不可,可誰知道……

欸?!

等等,剛才那最後一掌怎麽拍空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從蘇提燈懷裏摸了一把,摸到了他的匕首,爾後快到斬亂麻的趁落到最後一掌拍到的地方之前,再度發力,将匕首捅進山岩裏。

這一切也都是電光火石間,身下的雲霧漸漸被風吹散,薛黎陷看到了一個突出的山岩橫在他們腳下,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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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猜錯,可以走進去先待會兒,等援兵趕到。

薛黎陷小心翼翼的拼着內力,将匕首在山岩上劃下了一條長口子,爾後帶着蘇提燈落到了山洞前突出的橫岩上。

終于将那柄差不多被自己的口水給洗滌過一遍的燈籠柄拿了下來,薛黎陷攙着蘇提燈,輕輕往洞口裏走了幾步,拿燈籠照了照,前面仍舊一面漆黑,看不清楚,但眼前卻确确實實可以稍微遮風擋雨一下。

「吧嗒吧嗒」的聲音于這暗夜裏乍響而開,薛黎陷吓了一跳,可再仔細循聲一看,倒是蘇提燈那仍舊流血的右手在作怪。

因為看不清前方,不敢走太靠裏,薛黎陷只是攙着蘇提燈到洞口處坐下了,爾後準備撕自己的衣服給他包紮下……

可看了看自己這無非也就是一身短打的粗布衣裳,和蘇提燈那裏外裏統共三件的華服錦袍,薛黎陷小小聲商量道,「撕你外袍成不?」

蘇提燈靠在山岩上發了會兒愣,神色還有些迷茫,聞言也只是呆呆道,「別撕裏面的就成。」

薛黎陷無語,心說我一個男人做甚麽要撕另外一個男人的裏衣,心下腹诽歸腹诽,面上還是手快腳快的替他弄好了。

果然奶油小生就是奶油小生,這屁大點事都吓得走不了路了。

薛黎陷握着蘇提燈的那盞燈籠,略微走到橫出的這塊山岩上,打算向上照照,附近有沒有甚麽标志,怎麽突然這裏就有一個山洞呢,而且山洞是通向哪裏的,還有,蘇提燈的手……

「欸,我說,你剛才在馬車裏頭幹嘛啊,做法失敗啊?滿手血的還讓馬車受驚了似的……我草!」

薛黎陷覺得,自己如果剛才沒看錯的話,那确實是一只手骨搭在蘇提燈的肚子上,而不是蘇提燈自己的手。

爾後,那手骨拖着蘇提燈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往山洞深處去了。

生死攸關的片刻之間,薛黎陷只聽見蘇提燈微弱的喊了聲,「燈籠……」

草!

燈籠在自己手裏,可他被拖進去了……

薛黎陷雖然現在很想把燈籠甩過去,自己在這等救兵算了。

可……

他做不到罔顧人命的消失。

他娘的二大爺!

我上輩子是掘了蘇提燈的墳嗎!

薛黎陷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盡量拼盡剛才從崖邊摔落時剩餘的力氣,追着那拖着蘇提燈的手骨去了。

前方有很多未知的危險。

可前方也有一條鮮活的人命。

前方這條鮮活的人命雖然很可能也害過人。

但……終究是可能而已。

萬分之一的幾率尚且要拼盡全力去救。

薛黎陷想起小時候他的一位師傅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他的那個師傅當年也是個被正淵盟追殺的惡人。

他其實從沒做過壞事。

只不過一直被誣陷做了壞事。

師傅說這世上最壞的就是人心,最惡毒的就是人所說的話。

他曾經也有很多次念頭,真去做個壞事,真去應了那個糟糕的名聲,這樣省的便宜了那群罵自己不好的人。可他再轉念一想,他真去做了那些個壞事,才是真正的便宜了那群故意誣陷自己的人,他甚麽都可以對不起,但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這世上有很多人是為了活給別人看的,他卻只想活給自己看。

哪怕日後正淵盟都沒能幫他洗脫得了罪名,他卻不介意,只願意在正淵盟做一個快快樂樂的隐士,把自己那身好武功和好脾氣傳給一個喜歡的徒兒,爾後,歡歡樂樂的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他師父死前,別的沒說,只告訴他,「這世上每一個惡貫滿盈的壞人,都曾經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孩子。一個人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幾率是個好人,我們也不要放棄他。這才是光明真正的意義。這也是正淵盟存在的意義。」

薛黎陷不知道自己狂追了多久,他覺得蘇提燈就算不被那手骨吓死也快被拖死了,四周圍除了初時的寂靜,此刻已多了些悉悉索索的聲響。

聽不真切,時遠時近。

他生平頭一次恨蘇提燈要穿那一身黑袍,那手骨又接着他外衣的掩飾,瞬間就找不見了。

「蘇提燈!」

狂吼出去的一嗓子,只有無盡的回音。

爾後,整個洞府瞬間全暗了下。

薛黎陷一吓,手中的燈籠竟然……

他這一驚詫還沒完,那燈籠就又亮了起來。

比以往他所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亮。

蘇提燈就躺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的,像個死人。

而原先給他穩穩包紮好傷口的布條,早已叫他扯的稀巴爛,或者是在地上拖得稀巴爛。

那白玉也似的一雙手,此刻滿是傷口,及着原先一道極其深的刀傷,沒認錯的話,是月娘送他的那把匕首造成的。

他身上的血流的很快。

很快很快。

快到薛黎陷覺得,是有甚麽東西在吸他的血似的。

「蘇提燈。」

他試探性的叫了一聲,還未待走進,突然就止住了腳步。

隐隐約約中,有婉轉動聽的女音纏綿而來,似乎是在歌唱。

蘇提燈覺得,自己九死一生的時候實在太多了,而他自己,實在也太抗折騰了。

這般苦痛若放在十六歲之前,他是堅持不下來的。

可是十六歲之後,他就發現,他一切都能忍下來了。

體內的冥蠱早在失血過多的那一刻就開始躁動起來了,五髒六腑被擠壓碾展,他想要把那柄燈籠搶過來,至少靠燈籠也能讓那冥蠱安靜一些,他腰間還栓了一整瓶的不歸,吃下去總歸還是有活頭的,可薛黎陷不知道怎麽卻莫名其妙的反方向走遠了……

帶着自己的那盞燈籠,離自己越來越遠……

「薛……」蘇提燈一開口就噴出一口血沫子來,這個洞裏有古怪,如果沒猜錯,這裏面藏了不止一位蠱師,剛才的那白骨手爪他也見過的,南疆毒巫一類擅使的……

怎麽就這麽恰好,在衛家附近不遠處山下?山下還有個山洞?

還是說……

甩開腦子裏所有念頭,蘇提燈撐着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向薛黎陷離開的那個方向走了沒幾步,就又再度腿一軟失去了支撐的重量,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該死!

早不犯晚不犯,偏偏這個時候……

這個病他到現在也無法自醫,只知是小時候被斷了許多經脈之後留下的病症,就是有時候會走的好好的,突然全身無力,一般挺個十來秒也就好了。這也是他走路為何一直不快的原因,至少慢點走,他力氣被抽走時,他可以随時找個眼界裏撒麽到的東西來扶一下。日後左腿……那處傷之後,他更是走的步步錐心疼,還要時刻提防着,不知哪一刻力氣就被抽空。

只是如今,讓薛黎陷提着燈籠再遠離自己十來秒的路程,自己估計就要完了……

薛黎陷拖着燈籠,有些行屍走肉一般的繼續漸漸的向前方更濃重的黑暗處走去。

一步,兩步……

寂靜的夜裏,只有薛黎陷那略顯拖沓的腳步,顯然有些抗拒,似乎他也知道自己的這種狀況不對,不想走,可還是□□控了一般的,往前行進着……

而燈籠的光亮,也即将要被黑暗徹底籠罩了……

蘇提燈有些絕望,他從來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死在這麽一個地方。

在他的世界裏,他只允許自己死在月娘的身邊。

他希望,他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她。

他希望,她那時候能對自己笑一笑。

他知道這是很殘忍很自私的想法,讓愛人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可他已經大度了那麽久了,大度到許多事他都覺得那麽荒唐,明明他那麽無辜……所以,私心的為自己做一件事,不打緊吧……

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麽死掉。

他死了,月娘怎麽辦……

月娘怎麽辦……

我那美好如天上星的月娘啊……

蘇提燈眼眶紅了的那一刻,只覺得一條強勁有力的手臂從他腋下穿過,爾後單手把他勒起來了。

眼前是寬闊的胸膛,這人身上常年帶着青草的香氣,當然,也有些熟悉的藥材香,只是無論多麽高雅的香氣,都遮不住這人身上的匪氣,蘇提燈只聽得那人爽朗的聲音在耳邊道,「他娘的,曲子唱的是好聽,可他媽的說的甚麽鳥語,老子一個字也聽不懂。」

薛黎陷把蘇提燈重新半拖半抱到不遠處一座光亮可見的岩石旁休息,他也已經徹底暈頭轉向了,剛才那一段好拖已經讓他丢了回去的路,哪怕他記得,但他覺得,那條路已經不是原來的路了。這是直覺。

因為沒有水,也無法給他把手上剛才那一段拖,蹭破的皮和沙礫給弄掉,薛黎陷只好小心翼翼的替他拂了拂,本以為會聽到這人喊痛,一打眼卻見對方正低着頭,一臉來者不善的看着自己。

薛黎陷讪笑,還未待開口,就聽蘇提燈緩緩嘆了口氣,「薛黎陷,你剛才在試探我。」

薛黎陷顯得很無辜,繼續滿臉堆笑,「剛才那唱歌的妹子是不是弧青?或者也是南疆毒巫甚麽的?這樣我出去也可以真真正正的證明,你跟南疆毒巫不是一夥的了。我也可以以後下了血本拼了老命的保你平安。」

蘇提燈垂眼看了看手上重新被包紮起來的傷口,緩緩擡眼道,「你……确定不是幻聽?剛才我怎麽沒聽到?」

「你沒聽到?不是吧,那麽大的聲音一直在回響着,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從前面傳出來的。」

「還記得詞句麽?就是哼幾句也行。」

幽幽藍盞在二人之間照着,因了這次不敢像上次那麽大意,薛黎陷剛才就一直跪在蘇提燈面前,一條腿還一直別着他的一條腿。

此刻得了空,單手再度拿住了燈籠,單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換了個自己也能跟他并肩坐着的姿勢,小小聲道,「你确定要聽我唱?」

蘇提燈有氣無力的回,「要不然呢?」

「那好吧,」薛黎陷氣沉丹田的清了清嗓子,爾後,扯起了豪邁的唱腔,将剛才那段好似女子般柔若無骨的嫩到能掐出一汪子水來的曲調,徹徹底底的,唱出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

蘇提燈閉了眼耐心的抓了會兒模糊的詞句,爾後不耐煩的揮手打斷他。

因了單手被薛黎陷給掐住了,蘇提燈只能單手從腰間解下那個盛着一整瓶不歸的白瓷瓶子,用嘴咬掉塞子,爾後一股腦的全倒了進去。

不知是不是借了剛才自己那豪邁的唱風,薛黎陷側頭看過去的時候,只見的蘇提燈仰頭閉眼把那一瓶子藥給整下去的時候,也有一種特別豪邁的爺們範兒。

是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就回不來的那種豪邁。

豪邁的讓他有些憂心。

未及把瓶子搶過去聞一聞是甚麽東西,就見那白瓷瓶被蘇提燈重重往前方一摔。

黑暗裏響的清脆,也不拖泥帶水,噼裏啪啦的聲響過後就徹底寧靜了。

蘇提燈只是有些疲憊的往身後的岩石上靠了靠,沒有要再睜眼的意思。

薛黎陷也不再開口打擾他,知道剛才那一系列要發生的事估計已經折騰去他大半條命,自己倒是回到了以前還年少輕狂的日子似的,刀鋒舔血擔驚受怕慣了,因此也自動的擔起了守夜的職責來。

又過了許久許久,久到薛黎陷一直在拿周圍發生的一切悉悉索索的聲響來鍛煉自己的聽力時,就聽蘇提燈那冷清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鬼笙前輩,十年未見,別來無恙否?」

薛黎陷側頭望去,只見他那一雙一直風情萬種的眼瞳,頭一次斂去了所有的光彩,只有一片冷清的肅殺,卻亮過天上辰星。

而不遠處的坤字方位,也漸漸傳來了一些不似人能發出的嗚鳴之聲。

*******

初步定框架底稿于2013年1月。

提筆于2014年6月。

《懸燈錄》第一部(上)到此完結。

古物先生,于2014年,八月末。

*******

懸燈錄第一部(上)到這裏完結啦。

預計10月4號下午或晚上能把(中)部發上來。

(上)只是為了拉開南疆和中原的局勢。于是一些真正偏恐怖靈異的案子叫我壓到了中部或後部。

=w=祝各位看文愉快。古物謝過各位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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