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成祥一眼便看出那畫中人正是小莊,陡然心驚。

溫風至見終究被他發現,卻也無懼,只不過心中難免詫異:此刻成祥身上的氣息,跟平日那談笑不羁不按常理出牌的成捕頭簡直判若兩人,這是為何?

溫風至心中暗驚,又有幾分格外地不适,索性負手,冷道:“我有便是有,莫非還要向你交代?成捕頭,你別忘了你的身份!”

成祥看看畫上的小莊,她垂眸淺笑,獨立牡丹之側,豔麗的花王映襯下,竟透出一股孤寂出塵之意。

沒來由地,成祥心頭一股氣往上撞:“我去你娘的身份!老子在這兒跟你費什麽話,你不說拉倒,老子回去問小莊!”

成祥說走就走,轉身往門口躍去,溫風至知道他行動如風,早有防備,頓時便攔了上去:“站住,把畫兒留下!”

成祥手一揮:“滾開!”

溫風至眼疾手快,便抓向那畫軸:“快放手!”

成祥身形不停,溫風至也緊抓不放,兩下錯身,只聽得“嗤啦”一聲……那副牡丹麗人圖,登時就給撕成了兩半!

狗兒們轉了方向,向着門口處狂吠,原本閉着的院門緩緩被推開,大黃低吼一聲,猛地沖了上去。

剎那間,小莊叫道:“大黃!”

黃狗沖到一半,聽到呼喚,便停下來,回頭看小莊。與此同時,門開了,有兩個身着官服的人出現在門口,兩人都是一般地目光銳利,其中一個手按在腰間,壓着佩刀,蓄勢待發。

目光相對,小莊緩緩一笑,道:“大黃,阿花……回來,那是客人。”

三只狗兒望着她,又看看那兩名不速之客,進退不定,大黃喉嚨裏發出猶豫的低鳴,仿佛想要提醒小莊什麽。

小莊卻仿佛什麽也沒有察覺,喚完狗兒後,便向那兩人道:“兩位大哥是縣衙裏的?看來眼生,是來找虎子的嗎?”

兩名官差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上前一步:“我們是府衙守備大人手下的,來找成捕頭有點兒事……”

小莊笑道:“果然是來找他的,真不巧,他先前出去……不過大概快回來了,不如兩位先坐會兒,民婦給你們倒杯水……”她的手一按藤椅把手,欲起身。

“不用!”那說話的官差一擡手,卻又打量着小莊:“你是……”

小 莊順勢又坐回去,咳嗽了聲:“兩位大人千萬不要聽外面那些大娘大嬸們的閑話……她們淨擠兌人呢,剛才還在這兒鬧了我一陣子……都是些打趣兒我跟虎子的呢,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回頭我說她們去……”她掩着口,害羞又有幾分得意似地笑,又招呼在旁邊的小黑,“小黑過來,過來……真乖!”一人一犬,十分 開懷。

兩名官差不約而同皺眉,原本戒備的神情也放松下來:“原來是這樣……好吧,既然成捕頭人不在,我們也就不打擾了。”

兩人又看一眼小莊,各自後退一步,轉身出門去了。

小莊眼睜睜地看着兩道身影消失門口,那握着藤椅把兒的手心滿是漬漬地汗。

小黑湊過來,便舔她那手指,小莊竟毫無知覺。

——這兩個人,自然不是守備底下的兵這麽簡單。

常年在宮內生活,後又到解家,京城內混跡的人是什麽樣兒,氣息,小莊能即刻分辨出來。

小莊知道此地已經不能久留,雖然暫時瞞天過海,但若這兩人回過味來……亦或者再仔細詢問查探,就會知道不對。

小莊想要起身,奈何身上竟一點兒力氣都無,正在此刻,門又開了。

小莊悚然而驚,回頭看去,卻見三只狗齊齊地跑向門口,居然齊刷刷地搖尾,卻并沒有狂叫。

小莊定睛一看,又是意外又是放松,原來來人并不是那兩個官差,而是……金木寺的主持本真大師。

“大師……”小莊叫了聲,聲音卻很虛弱,想要起身也不能夠了。

本真怔了怔,忽然環顧周遭:“有人來過?”

小莊苦笑:“是……剛走……大師怎麽來了,可有事麽?”

本真道:“你不必動。”邁步往前,三只狗兒就圍着他,奔跑跳躍,仿佛見了親人,本真揮揮手,那三只狗兒通人性一般,便跑出門去了。

院中重新恢複寂靜,小莊便也不再客套,仍是坐着,暗中穩定呼吸。

本真走到樹下,并不靠前,距離小莊三步之遙,站着,問道:“施主的傷好些了麽?”

小莊道:“好多了,多謝大師。”

本真看她一眼,便轉開目光,看向遠處,小莊看出幾分蹊跷,便問道:“大師是特意來……找我的麽?”

本真聞言,才念了聲:“阿彌陀佛,的确。”

小莊道:“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本真這才轉頭看她:“施主是個聰慧之人,既然如此,我便直說了……我希望施主能夠盡快離開此地。”

小莊一怔,卻也并不覺得十分意外,當下微微一笑:“您說的對,我也正在想此事。”

本真見她波瀾不驚,他停了停,道:“你不問問我為何要這麽說?”

小莊道:“我想,大師是為了成爺好吧。”

本真微微一震,仔細看了小莊一會兒:“你也知道留在此處對他不好?”

“我早就知道,不過……是我有些自私了……”

小莊淡笑,因為貪戀此處的寧靜,或許……也是貪戀成祥給的那些,所以才軟了心腸,其實……就在溫風至拿畫兒來的時候,她就該當機立斷跟他離開的,此後不管去何處,橫豎,不能留在此……之前她又何嘗不是這麽想,因成祥好,故而她更不能給他惹禍。

但事到如今,卻不知……究竟該如何了……

然而本真都發話了,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真的是她該決斷離開的時候。

本真靜默,望着小莊年青的臉龐:“我也知道虎子對你跟對別人不同,可是……我要你知道,貧僧這并不是不成人之美,只是女施主你身份非凡,虎子卻又……”

“我懂,”小莊點頭,認認真真地看着本真,“我真的明白,大師不必自責……”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小莊跟本真的心意是一樣的,他們都怕,怕帶累成祥。

本真望着她澄明的雙眸,如許年輕的臉,本該無憂的花樣年紀,可她的身上,卻總帶着一種疏淡冷靜……冷靜到近乎冷漠的氣息……如冰,如水……

跟成祥那種烈如火的性情截然相反。

本真嘆了聲:“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阿彌陀佛。”

小莊笑笑,猛然想到一事,剎那間色變,忙道:“大師,您的來意我已經知曉,不出三日我必然離開此地,……我現下有一件急事,就不留大師了。”

本真見她忽然忙着送客,不由詫異,剛要應聲,卻忽然輕輕地皺了皺眉,緩緩轉過頭看向門口處。

人影一晃,有人進門。

小莊一看,心頭發涼,原來是那兩個剛才離開的官兵,去而複返!

小莊之所以急着要讓本真走,就是怕橫生枝節……或許會連累本真,沒想到,仍舊是晚了一步。

望着進門那兩人的眼神,小莊心中明鏡一般,知道他們兩個已經有所知曉……且來者不善!

因小莊送客,本真本是要告辭的,此刻見這兩位進來,卻忽地不言,亦不動。

小莊心中焦急,面上卻仍淡然,甚至還帶着一絲和暖笑意,略微提高了聲音說道:“大師慢走,我的腿腳不好,就不送您了。”

本真掃她一眼,忽然道:“貧僧想要喝一口水。”

小莊心頭一沉,對上本真雙眼,斂了笑容:“家裏并沒有燒水……大師不如……且去隔壁李大叔家。”

本真搖搖頭:“井水便可。”他居然轉身,往後院那口井出走去。

小莊心急,卻偏不能硬趕本真離開,這一會兒的功夫,門口兩個官兵已經上前幾步,有意無意地分開,一左一右,站在小莊跟前。

小莊依舊坐着,不以為意般:“兩位大人去而複返,不知何意?”

先前那人眼神如同刀鋒閃爍,道:“不知小娘子,姓甚名誰?”

小莊一笑:“妾身名諱……兩位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兩人聞言,各自一震,那人道:“你……你就是莊……”

小莊淡笑:“不知兩位是何人所派?是太後……皇上……亦或者是丞相家臣?”

兩人一聽,當下确認無疑,那眼神越發古怪了。

小莊嘆了口氣,微笑道:“若方才兩位自報家門,就省得這去而複返的麻煩了……我琢磨着來接我的人也快到了……見兩位重又回來,便猜你們不是守備手下的兵,果真給猜中了。”

小莊徐徐說來,閑話家常一般溫和。

兩人皺眉聽着,聽到最後,那按着刀柄的一人便問道:“接你……的人也快到了是什麽意思?”

小莊露出詫異之色:“怎麽你們不知道麽?我已經向守備溫副将說明了身份,他已經将此事上報……難道你們不是太後或皇上所派?”

兩人面面相觑,有些躊躇。

小莊卻笑道:“呀……如果不是的話,那兩位大哥真真是可喜可賀,竟被你們二位搶了頭功……可知太後跟皇帝哥哥是最疼我的,若是我回到京中,必然為二位多多美言,将來高官厚祿,光宗耀祖,前途無量。”

兩人萬沒想到小莊會如此說,一時之間,不由有些心動,那按着腰刀的人手一松,忽地問道:“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你們打龍都來,應該知道……有一回我做壽,城中百姓自發做了一千個天燈,替我祈福……因我贊了一句,那做燈的幾人,即刻便被調到了內造局,從個市井小民,成了七品的京官兒,何等的造化……”小莊道:“對了,不知兩位大哥怎麽稱呼?”

那按刀的目光閃爍,悠然神往,脫口說道:“我姓王……”

忽地重重一聲咳嗽,卻是先前曾開過口的身材魁梧之人,望着小莊,冷冷開口道:“素聞懿公主聰慧過人……前日還設計拿下了樂水最難纏的兩名鹽枭……我跟王兄還不信呢,今日一見,果真是女中丈夫。”

小莊笑道:“這位大哥過獎了,其實都是旁人亂傳的,像我這般,有傷在身,大病初愈,能活着已是福分……鹽枭之類,怎麽可能?兩位看看就知道了……”

她傷病這幾日,身子越發纖瘦,一看就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風吹吹就倒。

姓王的道:“說的也是,莫非是流言?”

“胡說!”身材魁梧的男子眼神一利:“你瞧她這份臨危不懼,談笑風生,甚至連你也說服了的能耐……你覺得那是流言麽?若是真的被她言語所惑,你我也是鹽枭一樣的下場了!”

姓王的一驚:“陳大哥……這……這個……”

陳姓男子盯着小莊,咬牙道:“你也不想想,倘若我們真是太後,皇上或者丞相府的人,确認她就是莊錦懿,為何竟也不行禮?你當懿公主真的呆蠢不堪,看不出我們來者不善嗎?她之前假裝無知村婦……已經是騙了我們一回了,如今她又做套,引着我們往裏鑽呢!”

姓王的悚然而驚,小莊心中發涼,看着陳姓男子殺氣四溢的雙眼,卻不驚反而笑了起來。

陳大哥道:“你笑什麽?”

小莊道:“放着大好的榮華富貴不要,偏疑神疑鬼,我笑你有些傻。”

陳大哥冷笑:“只可惜我們收人錢財,與人消災,皇家的榮華富貴,是消受不起了。”

小莊挑眉:“這話何意,莫非是有人想要對我不利?什麽人敢跟皇上太後作對?”

陳大哥盯着她,似盯着青蛙的毒蛇:“莊錦懿,你不用費心再來套話了……也不必想要拖延時間……”

小莊搖頭:“我只是替兩位可惜。”

陳大哥一怔:“可惜什麽?”

“可惜兩位有勇有謀,卻因為跟逆賊同路,以至如今潑天的富貴在前卻得不到。”

“你說什麽!什麽逆賊?”

“敢跟當今天子作對的,莫非不是逆賊,還是功臣麽?”

“你……”說不過一個女子,姓陳的內心不由有些焦躁,跟姓王的兩人對視一眼,見同伴還有些猶豫,他把心一橫,道:“我不必跟你逞這口舌之利……受死吧!”

“噶”地一聲,腰刀出鞘。

小莊盯着那雪亮刀光,心頭微顫,正在此刻,身後忽傳來“阿彌陀佛”一聲,竟是本真從屋後走了出來,淡淡地道:“老衲喝過水了。”

小莊心中暗暗叫苦,揚聲道:“大師既然喝過水了……那就速速離開吧。”

本真對現場劍拔弩張的情形視若無睹,一直竟走到小莊跟前:“稍等片刻,老衲還有件東西要送給施主。”

姓王的跟陳大哥本正猶豫,此刻見本真斜插了進來,均目露兇光,獰笑逼近。

小莊心急如焚,也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力氣,竟不顧一切站了起來,把本真擋在身後,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為難他人……他不過是個過路的僧人,老朽木讷,什麽也不知情!”

“殺一人是殺,多加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和尚又算得了什麽?”陳大哥大喝一聲,揮刀撲來。

“大師快些離開!”小莊撐着傷腿站穩,張開雙臂竭力護住身後本真,眼見那雪亮的刀鋒劈頭砍落……小莊眼睛一閉,生死一刻腦中冒出來的,居然是成祥那滿面陽光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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