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世·薄命女
謝珠藏醒來時,天已是黃昏。
她坐起來,聽着外頭的雨噼裏啪啦地打在檐下的芭蕉葉上。永憙十二年的秋天,顯得格外的凄冷。隔着一層窗紗,暗沉沉的天色籠罩下來,芭蕉葉的翠意也顯出幾分秋色寒涼。
宮女們坐在外間閑談,聲音和着秋雨聲鑽進她的耳朵。
“陛下又召見殿下了。還是為着讓扈昭儀的侄女當良娣的事吧?皇上一直想着要給殿下納一個氣勢家世都厲害的良娣,說是良娣,不還是奔着代掌東宮印來的?”
“那位的性子,回回都把娘娘氣得喘不上氣來,咱們娘娘可壓不住。早知道,殿下還不如應了謝家再送位姑娘來呢。好歹是娘娘的娘家人,總是向着娘娘的。”
“娘娘五歲就沒了爹娘,被送進宮來定了二皇子妃,到十七歲大婚,跟娘家見的面一雙手就數的過來。見了面娘娘也不說話,誰來向着娘娘?唉,娘娘要是話說得順就好了。”
“行了,這些話不要再說了。藥熬好了嗎?一會兒娘娘醒了,就該喝藥了。”
“熬好了。娘娘那是心病。當初娘娘只是二皇子妃時,誰在乎娘娘口不口吃,過得多自在。唉。”
外頭的說話聲和雨聲都稀稀落落的停了,可淚水滴落在被褥上的聲音卻将謝珠藏驚着了。那微若蚊吶的聲音,好像她耳邊一擊重鼓。她慌忙地低頭看着自己的被褥——繡着百子千孫的豔紅的被面上,有一攤暈開的水漬。
她伸手不停地擦着那攤水漬,可它卻越擦越多,越擦越大。
“娘娘!您醒了怎麽不搖鈴呢?”宮女打簾進來,簾外的寒風讓謝珠藏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她下意識地攥緊自己手中的被褥,遮住上頭的水漬。
來的人是她信重的阿梨。
阿梨替她挂起床帳,輕聲問道:“娘娘,您先吃點糕點墊墊肚子,婢子給您拿藥來。”她頓了頓,又道:“陛下召殿下去,有朝中要緊的事,晚上怕是回不來跟您一塊兒用晚膳了。”
謝珠藏沉默地點了點頭。
阿梨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從床上下來,替她換上棉裙。去年做的衣裳,今年再穿在身上就顯得空蕩蕩的。
阿梨看得心酸,忍不住別過頭去,給她端來一份溫熱的糕點:“娘娘,您多少吃一點兒。便是不為着您,也為着腹中的小皇子呀,不然殿下又要不悅了。”
謝珠藏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另一只手慢慢地把糕點往自己的口中塞。
一個,又一個。
阿梨驚道:“娘娘,慢點吃,慢點吃!”她忙給謝珠藏遞來清水,又輕輕地順着謝珠藏的背:“娘娘,不急,咱們慢慢地吃,慢慢地養,這一胎一定不會像上一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梨一面說,一面替她端來了藥。
謝珠藏靜默地端起藥碗,緩慢地喝完了極苦的藥。一碗漆黑的藥汁見了底,她也沒讓人拿蜜餞來。
阿梨心裏頭難過,扭過頭去,臉上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容,才生硬地說着俏皮話:“姑娘,您喝完藥,要不要繡會兒花?正好趁着殿下不在,沒人不許您繡呢!”
阿梨不敢看謝珠藏,慌忙拿了小凳,墊着腳,把放在高處的繡品拿出來——這幅刺繡,謝珠藏從十三歲開始繡,整整繡了五年,也沒有完成。
沒完成也不要緊,她本想送給玄玉韞,可他一直也看不上。
好在,如今只差繡上整幅繡品的名字了。
謝珠藏捏着針,落在繡品的右上角。
繡線方走了幾針,外頭一個尖細的聲音忽地斜刺進來,将樹樹秋聲的凄靜撕得粉碎——“陛下有诏,太子妃接旨!”
謝珠藏的手一抖,針紮破了手,鮮血滴落在方繡好的半個“春”字上。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扈氏玉嬌,秀外慧中;謝氏爾雅,貞婉柔順。為輔佑東宮,廣誕皇嗣故,擢選為太子良娣——”
明黃的聖旨沉沉地壓着謝珠藏的手,謝珠藏沉默地接旨。她将旨意供上桌案,又靜默地坐回了繡架前。
傳旨公公看了看她的繡品,喜氣洋洋地對她道:“娘娘繡的是一家五口、其樂融融的《春日宴》呀。娘娘大喜啊!待良娣入了東宮,娘娘大可輕省庶務,好好養胎。來年良娣也添上幾兒幾女,東宮可就熱鬧了!”
謝珠藏繡字的手一頓,但沒一會兒,她又繼續沉默地繡了下去。
傳旨公公也并不介意謝珠藏的默然,他将拂塵随手搭在肩上,提點阿梨等宮人:“後罩房久沒人住了,可得收拾收拾。陛下欽點的太子良娣,可不能怠慢了……”
他的聲音細碎,傳不到謝珠藏的耳中。謝珠藏好似聽不見外界的一切聲響,她只全神貫注地繡着她的字。
第一個字繡完了,她拿起一旁的剪刀,想剪去線頭。
那剪刀用明黃色的緞布包裹着刀把,這黃色像極了聖旨的顏色,外頭夕陽暗紅的餘晖灑在刀把上,陰影明滅,裹挾着居高臨下,也裹挾着冰冷無情。謝珠藏的手下意識地一抖——
她失手跌落剪刀,又慌忙去撿,剪刀的尖端竟猛地戳在她的繡品上!
只是“撕拉”一聲輕響,可滿室的嘈雜聲驟然停歇。
“啊。”謝珠藏唇齒翕張,只吐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她怔愣地看着被一剪子劃破的繡品——那一劃,剛好将那個總角之年的小娘子與餘下的人撕開。小娘子身旁的小郎君伸着手,可他們之間橫亘着裂痕,他怎麽也夠不着。
謝珠藏呆呆地伸手去摸。
繡布是上好的妝花緞,觸手冰涼如水。上頭的小娘子是笑着的,可謝珠藏的手上還沾着血,血染在小娘子的臉上,将那笑容也染涼了。
謝珠藏洩了最後一口氣,頹然地垂下手。
“娘娘,您快去勸勸殿下,他跪在養心殿前……娘娘!”宮人的聲音驚恐而急促,慌亂的腳步和腹中的滑墜,都不再令謝珠藏動容。
謝珠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
她要休息了。
謝珠藏怔愣地俯身看着眼下的局面——她好像是死了,卻又好像是沒有死。
阿梨慌忙把地上的“她”抱到床上,室內雜亂無章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宮女們奔走奔來,驚聲尖叫,腳步淩亂而又急促。
阿梨緊緊地攥着她的手,跪在地上,哀聲地喚着:“娘娘,娘娘……娘娘您醒一醒……”
謝珠藏哀憐地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臉頰,告訴這個一直充當着自己的“口舌”的宮婢,她很好,多謝她。
可是,謝珠藏的手穿過了阿梨的頭發。
謝珠藏錯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她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外頭淩亂、急遽的腳步聲:“阿藏!阿藏!”
謝珠藏一震。
她定定地看着奪門而入的人——太子玄玉韞手中揪着太醫的衣領,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太醫拉了進來。
謝珠藏有幾分茫然,她死了,對玄玉韞又有什麽不好呢?倒是他這麽粗暴,把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吓得臉色青白,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有損他儲君的威儀。
玄玉韞已沒有什麽威儀。他雙目通紅,如同一頭籠中的困獸,他不停地在房中來回地走動,目光死死地盯着謝珠藏,即便腿磕到了桌角也無動于衷。
有人進出,帶進了秋風。
玄玉韞一喜:“孤看到她眼皮動了,阿藏是不是要醒了?太醫!阿藏是不是要醒了?”
太醫顫抖着收回搭在“謝珠藏”身上的手。
謝珠藏錯愕地看着雙目緊閉的自己——“她”明明一動未動,只是秋風吹動了發梢。
太醫也顫抖着收回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扭頭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然後再也不肯擡起來:“殿……殿下……節……節哀……”
太醫這一瞬,好像也變成了口吃的她。
東宮哭聲乍起,太醫的話如同濺入油鍋的水,一瞬令整個死寂的東宮再一次活泛起來。
謝珠藏側耳聽着,總覺得這哭聲裏,許也不乏解脫吧。畢竟,像她這樣不倫不類地占着東宮主母之位的太子妃,沒了,許也不是什麽壞事。
可為什麽,玄玉韞偏不信呢?
謝珠藏怔怔地看着玄玉韞疾步沖到她的床邊,死死地抓着太醫的手:“不可能!給孤再把脈!”
東宮哭聲更響,連太醫都哭了。玄玉韞駭然回頭,厲聲呵斥:“給孤閉嘴!阿藏沒事,不許哭!不許哭!”
他聲嘶力竭,可外頭的哭聲依舊源源不斷地傳來——太子妃崩逝的消息,如潮水一般,已經湧開了。
玄玉韞崩潰了:“滾!都給孤滾!”
人流慌亂地離開這間血腥氣濃郁的房間,就連昏死過去的阿梨也被扶着帶了出去。
謝珠藏也有些慌了,她從未見過如此崩潰的玄玉韞——他永遠鎮定、冷漠,而又強勢。她少時聽人唱《白石郎曲》,便覺得這世間只有玄玉韞才當得其中“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稱贊。所以,旁人說她配不上玄玉韞,她也認了。
可謝珠藏走不開,她的魂魄只能停在那幅刺繡上。她只能看到玄玉韞爬到床上,抱着她的屍身。她身下的血侵染了他月白色的長衫,映出不祥而又悲哀的色澤。
“阿藏……阿藏……”他貼在她的耳側,聲音親昵而又沙啞:“我不逼你說話了,你醒來,朝我笑一笑,好不好?我回絕了父皇,我不會納妃,不會讓別人欺負你,你不要怕醒過來,好不好?”
“阿藏,你說過會陪我一輩子的,我還留着字據,你不能抵賴的。”玄玉韞抱着她,騰出手去慌亂地翻出一個小貓撲蝶的荷包——這荷包與他身份不相稱,顯得不倫不類的。
可謝珠藏卻震住了,她這才意識到,那個一直不滿她刺繡的玄玉韞,始終留着她送的荷包。
謝珠藏怔怔地看着他從荷包裏拿出一張整齊折着的,泛黃的紙。那是在玄玉韞的胞兄,懷慜太子和他們的母親昭敬皇後相繼離世時,她鼓起勇氣寫給玄玉韞的字條——“你還有我呢。”
但玄玉韞從沒回應過。
謝珠藏不知道,他竟然貼身放了八年。
玄玉韞一遍又一遍地把這句話念給謝珠藏聽,念着念着,他眼中的淚就如窗外的涼雨,墜落在她青白的臉上。
“對不起對不起。”淚滴的聲音驚得玄玉韞慌忙地輕拭她的臉頰,将她緊抱在懷裏,又去親吻她冰冷的沾滿了淚水的臉頰。
他的動作那麽輕柔,好像她是那一碰就會粉碎的碧瓯。
“我不該打擾你睡覺,你好不容易能睡一個好覺。”玄玉韞喃喃道:“阿藏,你好好睡,我陪你一起睡。”他拉起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讓她安穩地靠在自己懷裏。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玄玉韞将自己的頭發和她的系在一起:“阿藏,你別怕。你不會醒來找不到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天色沉沉地暗下來。
他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韞……”謝珠藏突然無比的驚惶,她不想玄玉韞跟着她一起睡,她一點也不想。她努力地張口,努力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再喚一聲“韞哥哥”。
她不會再以為自己是個累贅,不會再不敢相信自己也得到過愛,不會再以為自己從來不配得到愛。
她如今明白了,以天崩地裂、天旋地轉的方式,明白了——
她一直,在被深愛着。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本只虐這一章!
等更的小夥伴還可以移步專欄,百萬字完結古言《将門三姝》。
玄幻《圖她一顆真心》還差最後一部分,保持周更(但願QAQ)。
開文大吉。
謝謝光臨!
【引-《白石郎曲》:宋代 郭茂倩《樂府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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