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熬到了孔德诤一邊呼朋喚友一邊高談闊論地離開,熬到了整個教室只剩下他和做值日的同學,熬到了天色變得通黑,周遭變得安靜。
同昨天一樣,似乎比昨天更糟糕,周宏遠仍是不想回家。
他無法解釋剛買的杯子為何會壞,更無法面對程毓關懷的目光,他的校園生活太糟糕,糟糕到他自己都覺得配不上程毓的照料。
他當然知道此時的自己在程毓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昨晚的懷抱不是作僞,可成年人的喜歡太易碎,有時甚至不需要跌落在地,風一吹,雨一淋,就能化作齑粉。
程毓對他太重要了,是光,是神,有時他甚至覺得,程毓就是他的命。
離了程毓,他大概是活不下去的。他心裏,有這個自知之明。
周宏遠腦子裏亂七八糟,心裏七上八下,慢騰騰地走回家,等待自己的,是客廳裏那一盞略顯昏暗的黃燈,是正合自己口味、熱過好幾遍的飯菜和湯水,是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溫柔的笑。
周宏遠起伏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實處。有幾個瞬間,他幾乎徹底把自己當做家了。
周宏遠收起自己的委屈,強打精神,向自己的小叔叔回了個笑,将書包放在地上,緊接着,與他的神,共進晚餐。
對于周宏遠來說,上學的日子,是痛苦而漫長,好不容易挨到了周五,程毓做了土豆炖牛肉慶祝。
如今,叔侄倆的生活全靠程毓的獎學金和兼職收入,日子過得清苦,雖不至于吃不飽穿不暖,但仍是拮據,必得一個錢掰成兩個的花。程毓心疼自己的小侄子,自是不肯克扣周宏遠的吃穿用度,而他自己,日子就沒那麽好過了,早晨是幹面包就水,中午是饅頭和水煮青菜,晚上周宏遠要回家吃,則是肉沫炒青菜,而他自己,自然是只吃青菜。
每當程毓吃不下青菜了,或是覺得苦了,總能想起程曼紅的身影。自己的母親沒什麽文化,唯一能給予自己的,就是無邊的愛。可就是這樣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中年婦女,為自己撐起了一整片天,讓自己得以成人,得以成材。
程毓沒什麽照顧孩子的經驗,所有的經驗,都來自于這個女人。每每回憶起已故母親的身形,每每想起母親把好吃的飯菜往自己身邊推的樣子,程毓都感慨萬分,頓時覺得,這一切其實也沒那麽苦。總之,他是家長,是小宏遠的長輩,一切便都是應該的。
在艱苦的日子裏,牛肉,對叔侄倆是妥妥的奢侈品,輕易不吃的。而今為了慶祝周末,程毓咬咬牙,買了。
程毓做飯技術雖差,卻好在足夠聽話,知道“照本宣科”,在網上特地查了菜譜,一步一步跟着菜譜做,怎麽都不會太難吃。
周宏遠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消耗大,到家時早已是饑腸辘辘,見着可口的飯菜,吃得像頭猛獸。程毓看侄子吃得歡,心裏開心,一邊兒說着“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一邊不停往周宏遠碗裏添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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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後,是久違的電視時間。
程毓是個話唠,哪怕沒有回應,也能一個人絮絮叨叨說好久,時間久了,周宏遠的耳朵就形成了自動屏蔽功能,只在需要時回幾個敷衍的“嗯,嗯”,而程毓到底說了什麽,他卻是不知道的。
“問你話呢,宏遠?”
當程毓第三遍叫起周宏遠的名字,周宏遠才隐隐約約地聽到,有些不好意思的舔了舔嘴唇,問,“怎麽了?”
程毓沒好氣的瞅了侄子一眼,說,“問你話呢,這一周,跟同學相處的怎麽樣啊?沒人欺負你吧?”
程毓不問周宏遠在學校表現怎麽樣,只問他有沒有受欺負,可周宏遠寧願程毓問自己的學業,哪怕是出張卷子考考自己也好。
周宏遠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半天憋出句“還行”。
程毓一早就猜出了周宏遠在學校受人欺負,從第一天的“破洞褲”開始,到第二天消失不見的水杯,到後來每一日侄子臉上的陰郁。
本來,水杯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程毓是注意不到的。可程曼紅卻是個細心的女人,以往程毓還念中學時,程曼紅每天早晨都不忘給程毓倒一瓶水,放進書包裏。程曼紅的這個舉動,程毓當初不覺得怎樣,後來念了大學,再沒人幫他每天倒水,每次在自習室渴到冒煙,才想起母親的好。也正因如此,程毓将當初程曼紅的舉動,複制到了周宏遠這裏。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程毓發現了瓶子的不翼而飛。
他當時沒多想,随口問周宏遠,水瓶放在了哪裏,可周宏遠的反應卻極不自然,猶豫了很久,推說丢了。
程毓本身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找不着東西是家常便飯,丢東西更是時有發生,每天光是浪費在找眼鏡和找鑰匙兩件事上的時間,沒有二十分鐘是打不住的。可周宏遠卻是跟他截然相反的性子,愛潔淨、愛整潔,什麽東西都要歸置地妥妥帖帖,什麽東西都放得井然有序。若說周宏遠上學第二天就丢了水杯,程毓是不信的。
程毓沒有拆穿他。孩子不想說,自然有不想說的理由,他不強迫。他只是在做兼職的路上,順道為自己的小侄子,買了新的杯子。只不過,這次他買的是耐摔耐碰款,足足花了三十塊。
當周宏遠說出那個違心的“還行”時,程毓知道,是時候了。
“宏遠,之前沒跟你聊是擔心影響你上課,不過今天,叔叔想跟你聊聊。”
周宏遠身體一顫,不自然地看了眼自己的叔叔,然後迅速收回目光,只盯着電視中的廣告,“聊什麽。”
程毓沒多猶豫,“是不是學校裏有人欺負你?”
周宏遠皺了皺眉頭,沒擡起頭來,“沒有……你不用擔心。”他既不想讓程毓擔心,也不想讓程毓失望,更不想承認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廢物。
程毓靠自己侄子近了幾分,是個讓輕微潔癖的周宏遠略感不适的距離,周宏遠的心“怦怦”跳了兩下,情緒在緊張、不适與羞愧中輾轉,他沒敢動彈,只是垂頭看着自己的手。
程毓循循善誘,“我是你的叔叔,也是你的監護人,照顧你,保護你,是我的職責。所以,如果你遇到了什麽難題,或是有誰欺負你,一定要告訴叔叔,叔叔會很妥帖的處理這件事……宏遠,你不要怕,讓叔叔幫你好麽?”
程毓的話一句不落的灌進周宏遠的耳朵裏。程毓說得太過于理所當然,以至于有那麽幾秒,周宏遠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的監護人,就是那個傷害自己最深的人。
明明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對自己随意打罵,而這個年輕的便宜叔叔,這個葬禮上突然蹦出來的監護人,又怎麽可能永遠保護自己?
既然這個保護是有時效的,那麽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反正程毓總會煩,總會厭倦,而自己,最終只會是一個人。
想到這裏,周宏遠覺得自己的命運倒有幾分悲壯美,虛虛地笑了一下,将違心的戲碼一連演到底,說,“一開始有點小矛盾”接着,他笑得天真可愛,“不過現在已經全部解決啦。”
程毓張了張嘴,沒把心裏話說出來,過了幾秒鐘,笑了一下,說,“那等你以後想說的時候,再跟叔叔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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