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開學的第二周,周宏遠婉拒了程毓送他上學的提議,背着灰不溜秋的大書包,一個人去了學校。

周宏遠關門離開的瞬間,程毓悵然若失,看着禁閉的大門,愣了很久,最後也只能笑笑作罷。

周宏遠不僅沒什麽感觸,還覺得自己一個人更加輕松自在,走路的步伐都輕快了許多。打從校門口,周宏遠便看到了另一個方向走過來的孔德诤,他皺了皺眉頭,不欲與其交談,大步向前走去。

剛一坐在位置上,孔德诤緊随其後趕來了,将書包往自己桌上一撂,斜視周宏遠一眼,嗤笑,“怎麽,今天你那個小白臉叔叔沒來送你?”

頻繁出現在周宏遠身邊的年輕叔叔,讓班裏傳遍了關于周宏遠的風言風語。多事的家庭婦女、牙尖嘴利的學生,将故事說得撲朔迷離。

周宏遠用力抿了一下嘴,沒搭腔。相處這一個多星期,孔德诤什麽品行,周宏遠摸得門清。孔德诤出生在一個平常且幸福的家庭,爸爸是學校旁邊工廠裏的工人,媽媽是個家庭主婦,專職照顧他的生活和學習,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面相頗佳再加上學習優異,孔德诤從小被寄予厚望,也因此渾身有股傲氣,誰都不服誰都不忿,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瞧你不順眼就日日不讓你好過,越是搭理越是反擊,他便越有鬥志,越愛纏上來找事。

孔德诤卻沒因為周宏遠的緘默而消停下來,不依不饒地說,“周宏遠,你爸媽呢?你不會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吧?還是說那個小白臉其實是你便宜爹?”

別的尚可以忍受,可他如何吃喝皆承恩于程毓,又如何受得了別人對程毓出言不遜?周宏遠小臉氣得通紅,皺緊眉頭,厲聲問,“你到底有完沒完?”

孔德诤甩了個白眼,轉過頭去,掏書地空檔口中振振有詞,“有人生沒人養的**玩意兒。”

周宏遠徹底怒了,放下手裏的書,問,“你才有人生沒人養,整天嘴那麽臭,不知道丢人值幾個錢麽?神經病啊你。”

孔德诤是“天之驕子”,哪受過這種委屈,俏臉一紅,“嘭”地一聲站起來,用力推了周宏遠一下,“你才神經病呢。”

周宏遠踉跄了一下,身體裏那點兒野性徹底被點燃。他雖長得瘦小,力氣卻遠比孔德诤這種溫室中長得的花朵要大,使出一半的力氣,在孔德诤胸前推了一把,低吼道,“以後別他媽招惹我,聽到沒有。”

孔德诤“咣唧”一聲摔回椅子上,一雙大眼睛瞪得圓圓的,不相信周宏遠竟然敢對自己動手,他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暈着水汽,讓人懷疑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周宏遠此時收了平日的隐忍,戾氣全開,淡淡地掃了孔德诤一眼,對孔德诤的反應只是嗤笑一聲,随後端坐在桌子前,拿出課本來預習。

孔德诤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使足了全身力氣,抄起自己的凳子來,猛地朝周宏遠揮去。周宏遠聽到聲響,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臉來,緊接着,尖銳的椅子腳正巧撞在了周宏遠的眼球上。

被砸中眼睛的那個剎那,周宏遠聽到了聲聲尖叫,還有藏匿于尖叫之下,血液迸流而出的聲音。劇烈的疼痛和眩暈讓他跌倒在地,而下一秒,周遭的聲音和影像變得虛幻,整個人像是懸浮于雲朵之上,又像是飛入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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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被迅速抽離,他仿佛聽到了孔德诤驚慌失措的大叫,又像是聽到了其他同學大聲的讨論,最後,是幾個老師,操着不标準的普通話,在他的耳邊叫他的名字。

周宏遠想回答,卻已然發不出聲音,眼淚漱漱的淌着,夾雜着濃厚的血腥味,帶着絕望的氣息,****。

終于,周宏遠徹底的暈倒了。

再次醒來前,刺鼻的酒精味仿佛刀槍,一陣陣地往周宏遠鼻子裏鑽,緊接着,是強烈而不容忽視的疼痛,從左眼一路蔓延到頭頂,這感覺太過熬人,到最後,整個頭都痛到麻木。

混沌中,周宏遠聽到了程毓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繼而靠近,再靠近。剛開始,是連成一片的忙音,聽不真切,周宏遠皺緊了眉頭,拼命地捕捉着程毓的聲音,才分辨出那是自己的小叔叔,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一聲接着一聲。

周宏遠心裏好怕,他怕自己再也看不見了,從此成了盲人,更怕程毓會嫌棄他,至此将他抛棄。

這兩種恐懼在心裏交織,周宏遠一時想不透,是更怕就此失明,還是更怕被遺棄,又或者在他心底,其實這兩項本就是相通相連。

周宏遠努力地睜開眼睛,卻只有一片花白,緊接着,他意識到蒙在自己眼前的,是塊紗布。他拼命擡起手,卻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程毓聽到了周宏遠的呼吸變得急促,靠過來,用手撫摸着周宏遠的胳膊,“宏遠,你醒了麽,可以說話麽?”

周宏遠費力地清了清嗓子,卻只發出嘶啞的聲音,他叫了程毓一聲,“叔……叔。”

程毓靠得更近了,太過認真的樣子,像是在聽什麽雅思托福,“宏遠你別怕,叔叔在,叔叔在呢。”

周宏遠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問程毓自己到底是什麽情況,到底還有沒有重現光明的可能,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他怕從程毓的口中聽到什麽可怕的答案,更怕程毓善意的謊言,逡巡于懵懂之中,随後,在茫然無知之中跌入地獄。

程毓卻沒想那麽多,他的聲音打着哆嗦,想勉力鎮定,卻不得章法,“宏遠你放心,叔叔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已經跟醫生溝通過了,下周,下周就可以進行手術……”醫生的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刻在了程毓的心裏。周宏遠的眼睛,不是無法可醫,甚至有兩條路擺在程毓的眼前,關鍵是怎麽選罷了。

一條路,摘掉周宏遠嚴重破裂的左眼球,不過區區萬元,代價是從此左眼失明,再無恢複視力的可能,從此受盡世人的指點。

而第二條路,則是馬上進行手術,縫合修補眼內傷口,兩周再次手術,進行玻璃體切割術,若是手術順利,不僅可以保留眼球,甚至還有希望恢複一定的視力。而代價,卻是高昂的手術費。

程毓心裏亂極了,他無法接受小宏遠失去眼睛,卻也拿不出高額的手術費。他不過是個清貧學生,唯一有的,只是一套郊區的小房子和自己的學業罷了。

房子買不得,那是程曼紅一生的心血,更是程毓和周宏遠叔侄倆在這座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這樣一來,程毓值錢的,便唯有自己了。

程毓當然不可能把這些講給周宏遠聽,他絮絮叨叨、斷斷續續、避重就輕地說了好多,周宏遠卻聽不真切,依稀中,只抓住了“手術”兩個字,繼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這些日子以來,周宏遠拼了命的不去做程毓的累贅,盡力地做到懂事、自理,卻沒成想,一切都是徒勞,結局還是事與願違與背道而馳。

這一刻的周宏遠好怕,而程毓仿佛是探知了周宏遠的恐懼,不停地在他耳邊說着無用的安慰。說來奇怪,周宏遠平日明明對程毓的唠叨不勝其煩,此時卻只希望他多與自己說說話。仿佛是視力的剝奪總要彌補,而聽覺的撫慰總來的踏實許多。

程毓一直沒離開周宏遠的病床,別的病人都是幾個陪護輪番上陣,而周宏遠卻沒有別的親人,他有的,只有一個程毓而已。

臨床的是個做白內障手術的老太太,手術很簡單,兒女卻格外盡心,瞧周宏遠這裏只有程毓陪着,不禁好奇,問,“你是這孩子的什麽人?怎麽不見他父母在?”

周宏遠心中一酸,緊接着,是磨人的尴尬,只是一個瞬間,他的頭更麻木了。

程毓心裏太亂了,聽到這話只是撓了撓頭,沒在意,卻也不打算實話實說,随口說了句,“父母在外地打工,不好請假。正好我沒事兒,就替我哥嫂照顧着。”

程毓擔心周宏遠會害怕,所以哪怕是上廁所,也要提前跟周宏遠講好,吃飯更是只能托臨床的親屬捎帶。

醫院的菜很難吃,可他們別無辦法,程毓夾起一個西藍花,喂進周宏遠的嘴裏,周宏遠此時頭痛欲裂,放射出強烈的嘔吐感,提不起一絲胃口,他虛弱地搖了搖頭,說自己吃不下去。

程毓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道周宏遠難受,可不吃飯總不是辦法,只得好言相勸,費了半天勁,周宏遠才勉強咽下了兩口菜。

夜裏,程毓擔心周宏遠一個人害怕,便将陪護床跟病床拼在一起,自己則睡在兩張床的中間,一個周宏遠随時能碰到自己的位置。

他們倆肩并着肩,仿佛在家裏一樣。

周宏遠的思緒飛了很遠。大多時候,他的小叔叔是個粗糙的男人,襪子攢成一堆才洗,東西随手放随手忘,個人物品總是搞得一團糟,甚至有時幾天都不知道梳一次頭……可總有一個又一個瞬間,讓他覺得自己的叔叔是個無比細膩而柔軟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恐懼與驚慌,他知道自己對他的依賴,他不說破,但他一切都照顧地到。

睡意襲來的前幾秒,周宏遠想,大概此時的自己,是真的被愛着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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