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周宏遠看不見東西,偶爾能透過紗布看見幾分光亮,卻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在被推進手術室的前三天,程毓第一次離開了醫院。

孔德诤的母親沒有工作,唯有父親在工廠做工,平日已是勉力維持,短時間內,實難掏出一大筆錢來給周宏遠做手術,正因如此,賠償的事情一直懸而未決,到了必得撕破了臉面的時節。

程毓與孔德诤的父母以及班主任孫老師、校領導面對面坐在學校辦公室裏,而犯了事兒的孔德诤,則是垂着頭,挂着淚,站在父母跟前。

程毓先是看了孔德诤一眼,事情的起因他已經聽班主任孫老師轉述過了,可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如今這個看起來乖巧懂事的孩子,竟能對小宏遠做出這等惡劣之事,無論如何他都料想不到,隐匿在孩子天真可愛的面孔下的,是顆如此肮髒的心靈。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人都說孩子天真善良,事實上,孩子的惡意卻是最難招架的,帶着最惡劣的直白與最無情的殘忍,将一把把利刃,直戳無辜者的胸口,還佯裝爛漫。

程毓的眼神不算尖銳,卻帶着無限的責備與失望,就是這樣一個淡淡的眼神,讓孔德诤擡不起頭來,只覺得周遭空氣就要将他整個壓趴下。

程毓沒再看他,只是在坐下的片刻輕輕問,“你知道錯了麽?”

孔德诤當然是知道錯的。這幾天他沒有哪一刻不在後悔,沒有哪一刻不在痛恨,無數的質問、無數的批評向他砸來,原本一場再簡單不過的争執,卻将他的生活徹底劃分兩半。一半是快樂簡單,一半是身負重擔,不過是一個早晨,不過是一時沖動,他再不是老師、家長眼中的“天之驕子”,只是一個周宏遠,就将他徹底打落神壇。

孔德诤雖然已然知道錯,心裏卻總是存在僥幸,若是周宏遠不曾還手,若是周宏遠不曾對他嗤笑,若是他不曾抄起凳子,若是凳子沒砸到周宏遠的眼睛……

孔德诤梗着脖子,臉通紅,沖程毓說,“是他先罵我神經病,還推我,我才動手的!”

程毓淡淡的搖了搖頭,臉上的失望再次将孔德诤刺痛,“宏遠不可能主動罵你,更不可能主動推你,我的侄子,他秉性如何,我自己心裏清楚。”說完這些,程毓頓了一下,才接着說下去,“你還小,我不找你問責,錯的是你父母,是他們沒教育好你。”

程毓坐下,正視着對面這對老實巴交的夫妻,只覺得心裏堵得慌。孔爸爸和孔媽媽聽到了程毓的話,雙雙低下頭去,一個痛苦的抓耳撓腮,一個暗自垂淚。

程毓不願為難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卻別無選擇。

“宏遠明天就要手術了,希望你們能夠承擔兩次手術需要的六萬元。”後期護理費,程毓可以不要,但高昂的手術費迫在眉睫,他不得不要。

孔德诤的媽媽是個懦弱且蒼老的女人,聽到程毓的話後,立馬掉了一串兒淚,無助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而孔爸爸又有何辦法,就算是此刻砸鍋賣鐵,也是湊不夠、來不及的,更何況,他們一家三口也要生活,孔媽媽無望地看向程毓,“我們哪有這麽多錢啊……我們拿不出來這些錢啊。”

孔德诤的爸爸亦是痛苦地皺着眉頭,說,“能不能緩緩——我們慢慢還你,三年五年,總有能還清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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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毓心中一片漠然,他的日子已經太苦了,再拿不出餘力憐惜他人,“現在的問題是,宏遠馬上就要安排手術了,沒有這筆錢,怎麽做手術?六萬塊,這周前結清,手術不能再拖下去了。”

孔德诤的媽媽瞧他不知退讓,心裏的火燒了起來,求也求了,情況而言說了,怎麽對面這個年輕人,就那麽不通情理,一定要把人往死路推呢?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這周前我們根本不可能拿出錢來,你殺了我們夫妻倆我們也拿不出來!”

孔爸爸沒有孔媽媽那麽情緒化,一邊做手勢讓孔媽媽閉嘴,一邊焦急萬分。他看着程毓,眼神中有祈求,也有抱歉,“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做父母的錯。可小孩子相處,哪有沒矛盾的?更何況,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程毓氣極反笑,說,“你家兒子若是動手扇我們宏遠,你看看一個巴掌會不會響?”

孔德诤自然不是個懂得隐忍的主,聽了這話立馬跳出來反駁,“我沒有扇他!”

副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日複一日的酒場應酬讓他大腹便便,頭發也禿了大半,他皺着眉頭不停嘆氣。他出面将雙方召集在一起,本意是化幹戈為玉帛,一同商議賠償問題的,卻沒想到矛盾愈發沖突,竟到了如今唇槍舌戰的地步。

班主任孫老師是個剛剛畢業的年輕人,年齡與程毓相近,看雙方僵持不下,說,“你是周宏遠的叔叔吧,這件事茲事體大,還是請宏遠的父母來跟孔德诤的家長商量賠償的事情吧。”

程毓皺了皺眉頭,伸出手來,無力的揉了揉太陽穴。這些日子的陪床,擔憂,焦慮,已經讓他太過疲憊,過了片刻,才淡淡地說,“宏遠沒有父母了,我就是他的家長。”

此言一畢,在場的幾個人都極為震驚。他們都看出了周宏遠的家庭條件不好、家庭情況複雜,卻不知道周宏遠如今已然是個孤兒。孔德诤梗着的脖子也垂了下去,一副無措的樣子。

孫老師一時沒了主意。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孔德诤對周宏遠的欺淩,可他只是個剛畢業的老師,每天那麽多工作要處理,自然是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金科玉律。而且在他心中,同桌間的争執,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錯。可他卻萬萬沒想到,周宏遠竟沒有父母。這一瞬間,為自己找過無數個理由開脫的他,終于開始為自己的失職而感到些許抱歉。

過了許久,孔爸爸突然說,“我聽說,眼球破裂也可以直接摘除眼球的……摘除之後,安個人工眼球就可以了,一萬塊錢就夠。”

程毓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可能看宏遠失去一只眼睛,不可能看他左眼失明以後受盡同學老師的白眼。既然有方法治,我們就一定要治。”

孔媽媽氣急,“你一定要治,你自己掏錢啊,反正我們夫妻倆就只有一萬塊錢。我還是那句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放完狠話,孔媽媽又覺得心中不忍,此事說到底是自己兒子惹出來的,她心中亦是有愧,想到這裏,她不禁放軟了語氣,帶着循循善誘,“你只是周宏遠的叔叔,何必這麽上心呢?”

程毓怔住了。他從未想過不給周宏遠治眼,更未想過從此将周宏遠放棄,仿佛這一切的選擇都是自然而然,在他與周宏遠的關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何必二字。若是一定要探尋個何必,那麽從一開始,他便不會收養周宏遠了。

孔媽媽一鼓作氣,繼續追擊,“再說了,周宏遠又不是兩只眼都瞎,只不過是個左眼而已,不影響吃喝不影響上學,又有什麽打緊呢?”

程毓幾乎是氣瘋了,只不過是個左眼,難道小宏遠受的這些受委屈,落在加害人眼中,就是個只不過而已麽?他板着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孔媽媽本就是個啰裏啰嗦的人,瞧程毓沒有動靜,更是滔滔不絕,到最後,她說了些什麽,程毓已經聽不清了,唯有無邊的憤怒,從心底一直向上燒,到最後,連喉嚨都是幹涸的。

“我現在是宏遠的家長,就必須對他負責,你們是肇事者的家長,就必須賠付醫藥費。”

孔媽媽看程毓不僅不聽勸,白費了自己這番口舌,還态度惡劣,火氣也上來了,“怎麽就肇事者了?小孩子鬧着玩,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再說,你侄子不也對我們诤诤動手了麽?要說醫藥費,你也得賠我們。而且我們也沒說不給醫藥費啊,摘除眼球和放置義眼的錢,我們出。”

程毓冷笑,摘除眼球放置義眼,他們查得倒是清楚,有這樣的父母,也不怪會養出孔德诤這樣的孩子,他掃了對面坐的人一眼,“周宏遠是經過驗傷的,你們要覺得周宏遠對你們孩子動手了,盡管可以去驗傷。六萬塊錢手術費,我要的合情合理,你們若是不給,那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們法院見吧。”

一聽這話,別說是孔爸爸孔媽媽,連孫老師和副校長都慌了,連忙說,“這是幹什麽啊宏遠叔叔,咱們有話好好說,犯不着鬧到上法庭這一步……”

程毓冷笑一下,拿出張紙來,上面寫着他的聯系方式和銀行卡號,說,“六萬塊錢,盡快打到我卡裏,否則我們法庭上見。”

離開學校的時候,程毓心中一片茫然。他知道,孔德诤一家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如願的。就算走司法流程,也要一拖再拖,至少浪費一年的時間。

他可以等,周宏遠的眼睛卻等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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