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今

岑棽臉上終于有了些笑意,他把頭伸進來,“劉叔,停下車。”

劉叔早就踩了腳剎滑行了,聽見岑棽這麽說,馬上把剎車踩到了底。

那個走路的人并沒有停,因為岑棽的一聲“李他”剛出嗓門就被風雪卷跑了,他壓根兒沒聽見。

岑棽很确定,他逆着風推開門,三下兩下就追上了那人,拽着那人胳臂肘,“李他!”

李他這才擡起頭,有些恍惚,似乎是認了很久,才認清面前這個人是岑棽,他很努力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卻比哭得還難看。

岑棽一下就慌了,李他臉色蒼白,沒一點兒血色,嘴唇已經發紫了,從剛剛走路的姿勢就看得出來,跟行屍走肉似的,仿佛沒有了意識……

這是怎麽回事?

車外好冷,岑棽本想抱一抱李他,但是劉叔也打開車門出來了,看着岑棽,沒有說話。

岑棽忍了又忍,不敢去抱。

不是回家嗎?怎麽又回西安了?岑棽猜李他應該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但此時絕對不是問話的好時候。

岑棽輕輕地拽着李他的胳臂,說:“跟我回家,好不好?去我家?啊?說話啊李他?別吓我。”

李他依舊看着岑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睛發紅,就是不哭,永遠都不哭。

連話都不會說了,是啞了嗎……

岑棽心中由于心疼而來的怒氣勢不可擋,但是他不能生氣,他試着拉了拉李他,李他沒有反抗,反倒因為岑棽突然拉了他一下,沒站穩、而差一點跌倒了。

岑棽的心又被刀割了一刀,然後被扔進了冰天雪地裏。

岑棽吸了一口氣,肺裏、胃裏似乎都感覺到了寒冷,他拉着李他的胳臂肘,輕輕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把人往車裏帶。

終于把人弄進車裏,岑棽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劉叔快點!”

岑棽早把車窗關了,又叫劉叔把暖氣開到了最大。

他借着車內的燈光看了下李他的雙手和臉頰,還是帶着一點凍僵的紫色。

李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扭頭看着窗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窗外雪景太過迷人,才讓李他忘了活動脖頸,忘了說話……

可是不是,李他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岑棽心疼得雙手發抖,他好想去牽李他的手,抱着李他,用力地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還有我,你還有我,難受就哭出來,不要憋着”……

可是他不能,他看了一眼車內後視鏡,發現劉叔也在不停地觀察後座——

劉叔雖然是半個熟人,但始終是王修儀的人,他不能讓自己對李他的感情暴露在王修儀的視線下……

因為王修儀眼裏容不下的,他的一丁點出格的行為,很有可能會給李他帶來傷害。

路過一個便利店,岑棽叫劉叔停了車,下車買了一瓶熱牛奶,來回就花了一分鐘不到,上車之後就把熱牛奶塞到了李他手裏,順便摸了一下,果然,還是冰涼冰涼的。

岑棽覺得自己今晚恐怕是要患上心絞痛了,心髒一陣一陣地抽着疼,他手有些發抖,在李他的大腿上拍了拍,這是他在劉叔面前唯一能做的親密動作了。

可是李他還是扭臉看着窗外,沒任何反應。

之前坐劉叔的車回家,岑棽總會覺得怎麽那麽快,那麽快就到了自己噩夢開始的地方了。可這一次,他卻恨不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還好劉叔給力,大雪幾乎封路,兩個小時後還是穩當地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裏。

岑棽馬上下車,繞到那一邊,又用同樣的方式,連哄帶騙,把李他從車上哄下來。

岑棽走路一直快,他這次心急如焚,卻始終壓着,和李他的頻率一致,從車庫往家走。

岑棽家大,又走得慢,從車庫走到家門口就花了十多分鐘。

龔阿姨應該是聽到汽車聲音,大門開着,看着岑棽身邊有一個陌生男孩兒,不禁有些驚訝。

“我同學。”

岑棽來不及多解釋,帶着岑棽就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

“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凍壞了吧?”龔阿姨在後面問,“岑總和王總都不在,還沒回來。”

岑棽當然知道岑遠來和王修儀都不在,他剛剛下車的時候看見了,那兩口子的車都不在,只有另一個司機鐘叔開的那輛停在車庫。

這兩口子也是挺有趣的,催命似的把他催回家過年,居然沒在家裏“遠道相接”再加一陣冷嘲熱諷?

岑棽現在不想計較這些,他也不忍心吼龔阿姨,只是嗯了一聲,牽着李他就往樓上走。

岑棽的房間在二樓盡頭,岑棽覺得好遠,等到終于進了自己房間,他立馬關了門,一只手反鎖門,一只手就把李他抱進了懷裏。

房間裏開着暖氣和燈,應該是龔阿姨早早開着的。

岑棽雙手不斷地在李他衣服上揉搓,确定衣服都是幹的了之後,才拍着李他的背,“沒事了,我在了,沒事,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岑棽不斷地輕聲重複我在、我在……他緊緊地摟着李他,恨不得把人摁進自己胸口裏。

岑棽一步都不敢挪,就在門後邊,抱了李他好久,一直輕輕拍着李他的後背,別的話一句都沒有多說。

抱了将近二十分鐘,岑棽感覺到李他的身體終于有些發熱了,他才敢小小的挪了一步,想把李他一起挪到床上去。

這時,李他卻突然開口了,聲音很啞,是很久沒喝水的那種嗓音,“岑棽——”

長長的尾音,全是委屈。

這是李他今晚說的第一句話,岑棽都快喜極而泣了,他趕緊摟着李他肩膀,彎下腰,努力和李他對視着:“我在,你說。”

李他擡起眼,和岑棽面對面,說:“我好餓啊。”

聲音都快哭了。

岑棽松了一口氣,一手摟着李他,一手趕緊掏出手機打電話,“龔阿姨?麻煩你送點吃的到我房間。”

那邊問了句什麽,岑棽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的李他,對電話裏說:“随便什麽都行,他不挑,要熱的,要快。”

說完,岑棽挂了電話,依然把李他緊緊抱着,輕輕晃了起來,一只手還從李他背上摸上去,“你快把我命都給吓沒了。”

岑棽就這麽抱着,還是沒有問李他一句話。李他也緊緊抱着岑棽的腰,像牛皮糖似的。

很快,岑棽的手機響了,岑棽還是抱着人,只是轉了個身,自己背朝着門,把李他擋得嚴嚴實實,然後才開了門,只開了很小一個門縫,和龔阿姨說了聲謝謝,然後把吃的接了進來。

“我們現在去餐桌上吃東西,好嗎?我要放開你一會兒。”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李他居然笑了。

李他笑着放開了岑棽,自己這才開始打量岑棽的房間。

很大,打通了的,沒有明顯的隔斷,和岑棽在A大外面住的地方風格類似,不過隐隐約約有幾副牆窗,李他看了一眼,沒看到餐桌在哪。

岑棽看到李他終于笑了,心裏的石頭才算稍微落了些下去。他牽着李他的手,繞過兩扇插屏,才終于看到一張餐桌。

岑棽先把吃的放下,又給李他把椅子拉出來,按着李他坐下,又抽出消毒的濕紙巾給李他擦了擦手,這才把吃的推到李他面前。

岑棽說随便弄點,龔阿姨也就真的只是随便弄了點,因為要快。

還冒着熱氣的手撕面包和黃澄澄的羅宋湯,岑棽就坐在李他對面,一邊給李他把面包撕成小塊小塊的,一邊看着李他吃,怎麽看都看不夠。

李他吃兩口面包就喝一口湯,的确不挑,狼吞虎咽地喝了一大半碗湯,估計是肚子裏有了貨,速度降了下來。

李他看了一眼對面的岑棽,表情一沉,像是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對着爸媽哭訴似的,才說:“我以後,再也不回家了。”

“終于肯和我說了。”岑棽想,但沒有吭聲,安安靜靜等着李他的下文。

“我到家的時候,他們還沒吃晚飯,我在籬笆外聽到我媽說,要多準備一副碗筷,說……我的魂兒也要回來吃飯。

“我爸說,不用了,大過年的,提死人幹嘛,晦氣。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我在外面不聲不響地就死了,我也就沒有回家的必要了。”

岑棽聽到這裏,不免又心疼,他沒撕面包了,繞過去在李他身邊坐下,攬着李他的肩膀,“不可能啊,你不是每個月發了工資都往家裏寄錢嗎?他們怎麽會以為你死了?”

“這個月二十號發的工資,我想着寄回去也得二十多號了,我就沒寄,放包裏背回去的。”

岑棽明白了……

有錢往家裏面寄時,李他就是個活人,還是個能為家裏面創造財富的活人。

但凡有那麽一個月,晚了沒收到錢,李他就又是個死人了。

現在開始往家裏寄錢,李他說不定還能詐屍……

那你就這樣回來?在漫天大雪的西安街頭,像個沒人要的小孩兒?

岑棽想:你好像對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一無所知,你就跟在剜我的心似的。

李他傷心的好像還不止這個,他把腦袋靠在岑棽肩窩,說:“我的錢,在回西安的火車上,還被扒手給扒了。”

怪不得餓成這樣。

岑棽又心疼又好笑,他摸了一把自己下颌處李他的頭發,“誰叫你背那麽多現金在身上,存卡裏不就行了。”

“不行,”李他搖頭,“我們那要鎮上才有銀行,鎮上很遠,媽媽腿不好,外婆又看不見,妹妹還小,不方便……”

傻李他啊……岑棽更心疼了,怎麽會有這麽懂事疼人的人。

岑棽心疼是心疼,但很不厚道的,他內心有些竊喜:李他沒人要了,那李他就只有他可以依靠了。

“你回西安,是打算去哪?回你那宿舍嗎?”

李他沒說話,岑棽又問:“為什麽不來找我?”

李他這才擡起頭,說:“沒有,我是打算找你的,但是沒打算那麽快,我想先休息兩天,不想讓你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想給你負能量。”

李他啊……老子真的是愛死你了!

你把我當垃圾桶、什麽話都和我說都沒關系,我就是最負能量的一個人,還怕什麽負能量?

岑棽又把李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摟了好久。

時間的确不早了,岑棽才輕輕把李他推開,“先去洗澡,洗了澡我們早點睡覺,好嗎?”

李他點頭,“我沒有……”

“我有,都有,”岑棽站起來,把李他往浴室的房間帶,“牙刷毛巾內褲都有新的,你自己去挑,睡衣睡褲也穿我的,我有好幾套。”

李他走到了浴室門前,門被岑棽打開,李他卻走不動了。

岑棽的浴室不是一般的浴室,是一間大房間,外面是開放的衣櫃、洗漱臺、儲物櫃,每一格都整齊地擺放着透明的收納箱,李他就看了一眼,就知道哪是放的內褲襪子,哪是衣服毛巾了。

東西多,但無比清晰明了。

岑棽推着李他走進去,笑着說:“龔阿姨哪哪都好,就是這點不好。老是買東西塞我屋,要不是看着還算整潔,我早就把這些多餘的都扔了,幸好沒扔。”

大房間裏面還有一間小房間,這才是真的浴室,大花灑、小花灑,又用一扇玻璃門圍了起來,兩米之外是一個大浴缸,整個浴室瓷白,白得發亮。

李他轉過身看着岑棽,表情愣愣的。

岑棽知道他是吃驚,卻故意裝會錯意,說:“怎麽?要我和你一起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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