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拘墟見》(原名:替親爹扛情債是什麽體驗) by蓬島客

簡介:

他叫了那人二十多年師父,才知對方視他為禁脔。

CP:何一笑&江逐水;互攻偏年上,師徒倆又作又矯情。

文名來自拘墟之見。世界觀不科學,勉強算高武。

1、

三人圍爐對飲。

滄臨城主神氣頹喪,自窗隙望向外間。

天色灰沉,凜風刮扯着立柱上挂吊的人屍。

這是第三日,天候寒冷,屍身尚未腐臭,但亂發遮頭蓋臉,破陋衣物下盡是瘀痕,絕非可以對酌的景色。

“要落雪。”他擱下杯。

沈鳴坐在他左邊,衣袍燦金,容貌亦如驕陽,唯獨神情陰鸷:“城主莫不是怕了?”

滄臨城主低頭看桌上杯盞:“不知來的會是誰。”

沈鳴瞥了眼風中晃蕩的人屍,似笑非笑道:“獄法山老一輩幾乎死絕,何一笑傷重,雖被推上山主之位,也早早放權,閉關療傷了。此次我們殺他嫡傳,獄法山高手無幾,來的至多是他二弟子周樂聖,并幾個不入流的弟子,呵,”他笑容加深,“怕什麽呢。”

滄臨城主一手按住胸口:“不知怎地,今日總靜不下心。其實這原本是你們三山的事,我何必摻和。”

沈鳴收了笑,側身向他:“城主現在說這話……可遲了些啊。”

Advertisement

滄臨城主只盯着身前酒杯。

右手邊坐的是丁玉琢,先前沒有開過口,忽道:“如果來的是江……”

“不可能!”沈鳴打斷這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怎會來!何一笑怎會許!”

丁玉琢形容俊雅,但一直蹙着眉,仿佛胸膛裏裹着尖刀,時時錐心,連聲線也輕柔舒緩:“我只說如果。”

沈鳴靜靜瞧了他半晌,放聲大笑:“即便江逐水來了又如何?今日你我在此,”仰首飲盡杯酒,“還有——”

還有——

三人對視過,心照不宣,自斟自飲,再不開口。

少傾,雪落下來,不稍時,屍身被雪覆沒,萬象俱白。

篤。篤。

眼見酒食将盡,有人叩門,不待吩咐,早有侍立的仆從去接。

風雪甚急,門一開就往裏撲,暖融一掃而盡。沈鳴轉動手中酒盞,欣賞其中澄澈酒液。

“好大的雪……好冷的天。”

“是啊,”一人應道,“真冷。”

他笑容凝住,緩緩放下酒杯,擡頭見座中另兩人也有驚容。

方才說話的分明是個陌生聲音!

三人一齊望去,仆從站在門口,背對他們,沒有動靜,跟前站着一人,但因身體阻隔看不清楚。

沈鳴抽出長劍,起身厲喝道:“誰!”

仆從身體倒下,露出對方真容。

來人撣去肩上落雪,邁了進來。他衣裳白得無一絲雜色,似冰雪所裁,目光卻頗柔和,身形修長,像濯濯春柳。

屋裏原本冷了下來,他一來,溫度似也起來了。沈鳴見過不少風姿卓越之人,此時明知這人來意不善,仍有些晃神。

那人環顧過幾人:“涿光山沈鳴,還有……姑射山的丁玉琢。”

丁玉琢算得鎮定,橫劍身前:“敢問閣下是何一笑的哪位弟子?”

那人卻道:“你們殺我師弟,引我獄法山來人。我業已來了,你們可有要說的?”

一時竟無人答話。

滄臨城主之前沒被提及,卻于此時出聲,道:“你既稱他做師弟……你是周樂聖?”

“不,”那人笑如春風,“我姓江。”

2、

對方在笑,沈鳴卻笑不出。

他想過也許來的會是江逐水,但真正見着的人的時候,仍覺得意外。

對方是何一笑嫡傳的大弟子,也是承繼衣缽之人,加上山主放權,算得如今獄法山真正的掌舵者。而他與丁玉琢尊長尚在,自然無法與這人相較,這也是之前不以為對方會親身到來的原因。

江逐水将他們神情看在眼裏,道:“當年涿光、姑射二山傷亡也不小,才有這休養生息二十多年。此次動我師弟,是休養夠了的意思?”

如他所說,滄臨乃三山交界,除歷代城主,更由三山弟子共同鎮守,自當年後,是默認的止戈之地。這回涿光山自覺時機已到,聯合姑射山,偕同滄臨城主,殺了江逐水鎮守在此的三師弟,試探獄法山實力。

只是他們等來的是江逐水。

沈鳴冷眼注視對方,看似平靜,實則紛雜心緒一浪又一浪地在心海間翻騰,他忍不住想:他怎能來!怎會來!他若出事,獄法山如何能承受,何一笑明知這點,怎敢放他出來!

無人答他疑問,他自己卻醒覺了——江逐水難得離了山,若命喪于此,豈非是對獄法山的沉痛打擊?他的身體為這個念頭感到驚栗,心髒在胸膛中震蕩不息。

江逐水唇角噙笑,與滄臨城主說:“你想同他們一道動手?”

城主苦笑道:“我不比你們三山弟子,只習得粗淺功夫,就不獻醜了。”

他話音未落,江逐水眼光一利,烏黑瞳仁中倒映匹練劍光,有浩蕩劍意傾瀉而下。

屋裏本就算不得昏暗,又燃了燈燭,滿室有光,而那陡然躍出的劍光,似一輪拖着白焰的金烏,升至半空轟然炸開,竟壓得四周暗了一暗。

是沈鳴!他習劍逾二十載,将出劍化作本能,令這一劍平淡無奇,卻有道意的雛形,似自窗外忽然掠入的一縷日光。

涿光山有一式劍法,名為白虹貫日。聽聞若由山主任白虹使來,對手常在恢宏劍光下心旌搖曳,進退失據。所謂“白虹一劍神鬼懼”,少有人見過任白虹的第二劍。

眼下沈鳴使的便是這式劍法。他知自己心有退怯,着意壯己聲勢,再者,這的确是他最擅長也最常用的劍式,根本無需多考慮。

二人相距七步,瞬息可至,江逐水兩手空空,自然垂落。身後的門敞着,狂風裹挾雪片,氣洶洶沖進來,其人衣衫獵獵,劍光入目,卻連手指也未動過,于這極動之中,乃是突兀又令人屏息的極靜。

沈鳴知道獄法山也是用劍的,只不知對方将兵刃藏在哪兒。懷抱此念,本一往無回的劍勢稍有凝滞,完美的劍意出現了一道微不可見的罅隙。

直至劍尖即将穿透對方咽喉,他仍分出一絲心神,留給對方沒有顯露的兵刃。

想起之時,劍便停了。

劍尖距離對方毫無防備的脖頸,不過分毫之差,熾熱宛如烈陽的劍意,去時澎湃,卻似一頭紮進廣漠極夜,被團團吞噬殆盡。

江逐水右手二指并起,輕點住對方劍身。血肉之軀無法與精鐵相較,因而停下沈鳴劍的,是他袖中游出的一條綢帶,不知到底多長,牢牢縛住劍身。

實則那也不是綢帶。江逐水之所以在獄法山地位頗高,除了他是何一笑的承繼者,更因為他的生身父親同樣亡于當年浩劫,正是獄法山上一任山主江卧夢。

江卧夢驚才絕豔,能披發縱歌,亦能一劍傾城。他的劍也不尋常,名為軟紅绡,吹毛斷發,可做繞指柔,當年常被系在腰上,江逐水卻将之繞于腕間,藏進袖中。

沈鳴那一劍固然疾如雷霆,他身為何一笑的弟子,也不會遜色。

軟紅绡名稱旖旎,色如榴火,裹死沈鳴手中長劍,劍身上立起冰裂,江逐水稍一牽引,即成幾截铛然落地。

作為劍者,沈鳴心知早該放手,卻仍有猶疑,待發覺情勢無可挽回時,方才匆忙撤手。

到底慢了。

眼前劍碎落地,耳旁餘音仍在,頸上一點涼意卻如針刺。

與尋常兵刃不同,軟紅绡質地輕薄,貼上肌膚時幾無所覺,唯有獨屬于見血兵刃的寒氣。沈鳴對之後的事有所預見,肺腑俱冷,如墜冰窟,沉溺于愕然之中,難以成言。

快!太快!

丁玉琢也拔了劍,直至此時,才發覺自己太過低估對方。

面對如此懸殊的差距,沈鳴俊朗容顏盡然失色,神思未複時,頸上一冷,軟紅绡劃開了他的喉管。

在最後一點有知覺的時間裏,他仍在想——就這麽死了?

他怎會如此容易地死了呢?明明、明明……

然而來不及了。

丁玉琢眼見沈鳴氣絕倒地,背後寒毛聳立,全身肌肉繃起,不自覺将劍握得更緊,蓄勢待發。

江逐水卻道:“今次不殺你,留你回去送句話,便說——獄法山弟子往後不會來滄臨。同理,涿光與姑射也不準來,”他停下笑了一笑,“……來一個,我殺一個。”

他走進來時是什麽模樣,現在還是什麽模樣,身上絕無殺氣,笑容仍然溫和,就連腳邊兩具餘溫尚存的屍體,也似從不存在。

丁玉琢不可能真的畏他如毒蛇猛獸,但得了這話,面上毫無喜色,抿緊唇一語不發。身邊滄臨城主更是神昏意亂,汗如雨下。

江逐水直如不見,笑着等答複。

“好大口氣!”屋後轉出個面如冠玉的中年人,“今日既引你來了,莫非你以為自己還能走脫嗎!”

江逐水眼光平靜:“涿光山長老,邢無跡。”

對方意外:“你知道我?”

江逐水道:“你們不将獄法山放在心上,我卻不敢有半點疏忽,怎會不知。這事好想,你們既要萬無一失,當然會有人看護,只是沒想到我下手太快太狠,沒能救下沈鳴罷了。”

邢無跡不在意他的暗諷,冷笑道:“其實我一見你,便認出你來了,畢竟……”又道,“沈鳴沒能救下不算什麽,此次你來,便是何一笑犯的最大錯,縱是與江卧夢當面,我也沒怵過。”

江逐水佯作驚疑:“師父倒很少與我提這些過往,只知當年最後時候,是父親力挽狂瀾。至于長老,改日需得問問師父,才知您有哪些事跡可說。”

“何一笑?”邢無跡自矜道,“他算什麽東西?獄法山諸人中,若非同輩盡數死絕,哪輪到他做山主。”

江逐水自幼失怙,母親早逝,是師父何一笑一手帶大,二人感情非比尋常,哪會為這話所動。況且,何一笑是怎樣的人,誰能比他這為人弟子的更清楚?從前亦聽過這等誣蔑之語,哪會放在心上?

邢無跡看出他不以為然,心中一動:“莫非真以為何一笑是什麽好人?有些事他藏得極好,若非機緣巧合,我也不會知曉。他看似道貌岸然,實則滿腹龌龊,何曾将你視作弟子,分明——”

“分明什麽?”

這些話在邢無跡心裏藏了許久,難得有機會一吐為快,正要說下去,忽意識到不對,忙凝神看去。

江逐水身後站着一玄衣星冠的男人,不知何時來的,一直隐了氣息,竟無人發覺。

其人膚如凝脂,面上似有瑩光,若看外表,當得上霞姿月韻,只是頰側垂下兩縷長發,壞了原本的仙風道骨,不正不邪,不倫不類。腰間挎劍,顏色漆黑,略有弧度,像極美人梳罷妝的一彎黛眉,情致玲珑。

上一回相見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邢無跡實則記不太得對方容貌,幸而何一笑變化不大。讓他印象更深刻的,卻是對方腰間那柄青娥劍。

此劍寒鐵所鑄,與人對敵時,即使只是擦破皮肉,也有寒氣入體。若功力淺些,傷者不過一時半刻便要身體爆裂,死狀慘烈無比。

當年誰也不想與江卧夢對上,因為這人實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更多人不想遇上何一笑,只為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

“瘋子!”

3、

雖說對方近年幾乎沒了消息,邢無跡也沒忘記這人,有了引子,更将相關的都記了起來,失态下忍不住破口罵道。

何一笑從來不是心思複雜之人,甚至相比尋常人行事更為直接,向少掩飾情緒,高興便笑,怒則拔劍。

只是敢接青娥劍的人太少。

邢無跡他們殺獄法山弟子做試探,偶爾也考慮過江逐水出現的可能,但何一笑傷勢沉重,已在殒落邊緣,若為一個弟子便貿然破關,殊為不值。怎料今日不止江逐水來了,何一笑也到了。

這麽一想倒可以想見。江逐水到了,何一笑如何能不到?

何一笑負手而立,玄衣于風雪中靜止不動,像一截瀕臨死亡的枯木,看似了無生機,實則一息尚存。

面對邢無跡的罵語,他不僅不怒,甚至頗為開懷地笑道:“我就是個瘋子。二十多年前,你們不就已經知道了嗎?”

他的眼睛在日光下,是孔雀綠的顏色。看人的目光也與常人有所不同,眸光尤其明亮,近乎捕食的蛇類,即使形貌出衆,見者也總有心悸,不願與之多相處。嘴角微翹,偏又唇薄如紙,笑裏摻了邪肆殘忍,直似眼中所見無一合他心意。

邢無跡想起他身份後,便憶起這人性情。他心情過于激蕩,以至于聲音聽來有些尖銳:“你如何能出關!你怎麽敢出關!”

何一笑仰頭大笑:“如何不能?我與你們不同,是從來不肯受氣的,一旦受了欺辱,只要還有一絲力氣,總要立刻還回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套我學不來,也不想學。你殺我嫡傳弟子,莫非還想我咽下這口氣?你們管我叫瘋子,我的的确确就是個瘋子,”他笑聲快意而激昂,“我現在心中可是舒爽極了。”

邢無跡只覺自己整張臉都僵住,憋了許久,方道:“堂堂獄法山主說出這種話來,還要臉面不要!”

何一笑嗤笑道:“臉面這東西擋不得刀劍,是頂頂無用的事物,要來做什麽。況且我今日所作所為,又有哪裏不合适了?不如邢長老教教我,好讓我明白些。”

江逐水站在師父身邊,目光平直望向對方,無論聽了什麽,都恍如什麽也沒聽見。

邢無跡面色發沉,沒有再開口。

與他相比,何一笑至始至終不慌不忙:“世間那麽多道理,我唯獨喜歡公平兩字。涿光山大可來尋我,我奉陪到底。倒忘了,邢長老不是來了嗎,可見是喜歡我這論調的。”

邢無跡重重吐出口氣,目欲噴火:“以你傷勢,不怕死在半道?”

何一笑卻道:“即便要死,你們也必定死在我前頭,”又道,“逐水,去外邊等我。”

江逐水轉身出去,将門掩實了。覺得不甚妥當,又走開十來步,離得遠了些。

世人皆知,獄法山主何一笑的青娥劍乃是罕見寶兵,然而江逐水不曾見過一次。

——因為對方從不在他面前拔劍。

不,拔過一次,在他尚不記事的時候。

聽說那時他年紀太幼,為青娥劍的寒氣所侵。因此何一笑每回見他,都會刻意隔開他與青娥劍。

轉眼二十多年。

江逐水眼前一片素白,這白太高太廣,其下的自己便小得似一顆微塵。擡頭望向立柱頂端,雪片落于睫羽之間,使得他看得并不那麽清晰,然而他仍然知道那便是他的三師弟。

若非滄臨地處三山交界,不過一座普通城池,縱是現下,三山之人與城主聚于一室,城中再無值得注目的高手,因而江逐水與師父這一路行來,幾乎未遇到可稱得上抵擋的力量。

再者,這就是個針對獄法山而設的局,他們正等着自己自投羅網,自然會放人進來。

原本鎮守滄臨的是一位師叔祖,在浩劫之中受了傷,損了壽元,接任的便是三師弟。衆人都知此去兇多吉少,但誰也沒多話。

正如邢無跡所言,何一笑傷重不愈,實是不該于此時破關。江逐水心中怕得很,怕二人同來,只一人回返,卻不敢做任何勸阻。只因的确只有師父親自出手,才能解決這次事端。

如今獄法山人才凋零,除去普通門人,連他在內,師父何一笑共有七個嫡傳弟子。

準确說,是原本有七個。江逐水是遺腹子,出生即入了何一笑門下,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兄。二師弟周樂聖天資聰穎,也有所成就,常在山外奔走。

三師弟鎮守滄臨,已然不在。四師妹幾年前下了山,再沒見過面。

最後三個師弟妹年歲尚小,還不堪用。

細數下來,此次來滄臨的,最好人選似乎只能是周樂聖。但此次涿光與姑射乃是有備而來,邢無跡也來了滄臨,若二師弟遇見,便是有去無回。換了江逐水,興許能保住性命,但讨不得好。山中青黃不接,除師父何一笑外,竟無人有把握走這一趟。

可這一趟必須走。三山之所以能安穩這些年,不過是因為大家元氣大傷,經不起耗損了。當年獄法山單獨對上涿光與姑射,自然最吃虧。這麽多年過去,另外兩家已休整過來,獄法山卻還需一段時日。

此次若獄法山稍顯弱勢,便要重現當年情景,唯有何一笑雷霆出手,震懾宵小,令涿光、姑射膽寒,不敢再做試探,才能換來短時間的喘息。

所以他什麽都沒說,如同當年送走三師弟時一樣。

江逐水提身一躍,一手搭在立柱上,火似的劍光掠過,那覆雪人形往下墜,被他攔腰抱住,輕盈落地。

三師弟的死訊早就得了,但知曉與親眼看見是兩回事,他攬着人,竟似面見了平生最可怖的事,絲毫不敢動彈。

過了良久,他自嘲一笑,伸手拂開對方面上遮擋,一見之下,卻是愣住了。

竟是副陌生面孔。

若三師弟仍活在世上,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這想法連自欺也不能。

何一笑性情激揚,受不得壓制,幾個徒弟有樣學樣,或多或少都算不得好脾氣。江逐水身為大師兄,為做表率,已是諸弟子中性子最平和的一個。三師弟卻不然,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學了個全。

想來他發覺情勢不妙時,便有了決斷,寧可自毀屍身,也不留給別人借以利用。涿光與姑射才揀了別人的屍身,來分他們心神。

江逐水又嘆了聲,将這身份不明的屍身就地掩埋了。心道,不知你生前是何人,是善是惡,既代我師弟遭這一劫,便免你屍骨曝露之苦。來日向涿光讨了這筆債,算為師弟同你一道報了仇。

方住了手,雪也停了。

門開。何一笑走出來,只臉更白了些。地面鋪雪,即便他落腳輕若無物,也留了極淺的血印,那是鞋履沾了太多鮮血而淌落的。

他身上不見有什麽傷勢,但身周血腥氣極濃,即便隔了段距離,江逐水也聞見了,眼中不免有憂色。

對方精神看來有些倦怠,擺手道:“這些人傷不了我。”

江逐水視線越過他,果然看見屋裏殘肢斷臂,滿地血腥。倒不是對方故意出手如此狠辣,實是青娥劍特殊性所致,他心知這點,倒未多想。

何一笑見他注目久了,忽道:“姑射山那個我留着了。”

江逐水回過神,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又将那并非三師弟屍身一事說了。

何一笑少見地沉默了片刻,道:“也好。”

這寥寥兩字叫江逐水有千言萬語也無從說起,最後同師父一樣,也道了句:“對……也好。”

身旁何一笑忽然捂住嘴,指縫裏滲出血,一滴滴往下落,才一會兒功夫腳下便蔓開一朵朵血花,直似立在修羅血獄。

江逐水為這變故所驚,愣了一下反應過來。

“師父!”

青娥劍有弧度,何一笑的脊背卻從來都是挺直的,即便情形看似有些狼狽,也不見慌急,稍松開手,解釋說:“舊傷。”說完又将手擋回去,血仍不斷從喉間冒出來。

江逐水心上似被指甲掐住,忙去攙他。

何一笑往後避開一步,含着血道:“……不必碰我。”

并非他執拗,受不得在對方面前露出弱勢,問題恰出在這徒弟身上。

幾年前江逐水練功急于求成,經脈逆行,險些喪命,何一笑及時發現,将他救回。只是自此之後,江逐水無來由地不喜與人有肌膚接觸,別人或許不知道,何一笑卻是清楚的。

江逐水充耳不聞,将他扶住:“師父安危要緊。況且隔了衣物,我倒沒什麽感覺。”

何一笑被捉住臂膀之時,身體一顫,幸而江逐水太過緊張,未曾發現。直至他見徒弟雙目澄澈,臉上別無異色,方才放松下來,只深深看了對方一眼。

江逐水少見過他這種神情:“師父有話要交待?”

4、

何一笑側過臉,閉上了眼:“……回山再說。”

他竭力表現得游刃有餘,然而方才動手之後,舊傷反撲的勢頭再沒停過,起先還能自己站着,沒一會兒便倚在徒弟身上。

臨走前江逐水放了把火,将師父帶上馬。

身後侍女仆從四散逸逃,火光中的城主府濃煙翻滾,像兇焰滔天的荒獸,巡狩四方。他不敢回頭看,那裏不止是師弟的魂歸之所,也許也是師父的催命符。

何一笑狀況愈來愈差,靠在徒弟懷裏,胸前血跡也愈來愈大。

江逐水拿袖子擦去他口鼻間溢出的鮮血,直至染紅了大半幅衣袖,也沒見好轉。

出了城,他低聲喚道:“師父?”明明是自己在問話,耳中卻靜默得可怕,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

何一笑掀起眼皮,見江逐水再沒面對二山之人時的從容,神情難掩慌張,即使身體處在崩潰邊緣,仍不自覺牽起唇角。

在外人面前,與在心愛弟子面前,他自然是不同的,這一笑并沒有面對邢無跡時的鋒芒畢露,雖因師道威嚴,不是那麽親切,但大體是善意的。

“別怕。”他吃力地拍了拍徒弟的手臂,意外看見對方有些呆愣地盯着他瞧,再一眨眼,就哭了出來。

何一笑心裏驀然一空,什麽也想不起,也不知該想什麽了。

自記事以來,江逐水不曾哭過一回。他與早逝的母親相處少溫情,二人之間只有偶爾生疏的問答,淚水是無益之物。母親逝世之時,即便因血脈相連,他心內是傷心的,也沒有落一滴淚。

在師父何一笑這裏,他細心察覺到對方冷酷外表下的柔軟心意,甚至獲得了沒有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愛護。正因此,他更不能令對方失望,露出軟弱一面。

但現在,正是他最無措的時候,心內填滿諸多不曾說出口的擔憂,何一笑簡單兩字,叫這些情緒有了出口,再忍耐不住。

并非只是因為對方傷勢,還有他過往二十多年所有的恐懼與不安,因而淚水一旦落下來,就停不下來。

哭得越久,心頭積壓的重量反而越輕,江逐水漸漸覺平複下來。

有一點好的,是他哭起來的模樣不難看。

平常他笑容溫煦,令人一見即有好感,此時緊抿着唇,神色沒什麽變化,淚水卻從眼中湧出。

這樣便足夠了。他眸色明淨,像瀑布下沖刷得水潤的山石,因微微低着頭,淚掉在何一笑的衣上,好似落了一場雨。

他分明什麽也沒說,卻道盡了所有想說的。

堅忍之人偶爾露出的脆弱,總讓人尤為憐惜,何一笑縱是鐵石心腸,也被這一哭攪得忘卻了身體疼痛,很想說幾句話。

安慰之言還未出口,江逐水已道:“弟子失态。”拿袖子抹了臉,除眼圈微紅,絲毫看不出哭過。

何一笑無聲嘆了一聲,覺得有些可惜。

座下的馬原是名駒,但這幾日跑過的路太多,又載着兩人,到底疲累了,天色将晚時,已有些撐不住。

二人出了滄臨,又過了百裏有餘,入了一處山谷。他們走的是險僻的山路,鮮有人至,再者對方吃不準何一笑傷勢,也不敢貿然追來。

江逐水勒馬,扶下師父,左右看過,找了一片空處,上方樹冠茂郁,偶爾風吹落些碎雪。

何一笑背靠堅實樹幹,慢慢坐下,道:“我興許要死了。”

江逐水半身衣物沾了血,倒似重傷的是他。見師父臉上白得沒有人色,眼中神光黯淡,又聽了這話,心緒如麻,眼中酸楚。

他跪在何一笑面前,攥住對方一片衣袂。

何一笑道:“其實沒什麽要交待,他們都服你。”

江逐水搖頭:“師弟妹們還等着,若見不着您,他們會怪我,”停了一停,又道,“我也會怪自己。”

他手貼上師父後心,想送些內力緩解傷勢。

何一笑阻止他:“你知道這是無用功,”閉目休息了小會兒,他回了點氣力,從袖裏摸出塊鐵牌,“先把山主信物收着。”

江逐水未有推辭,在接過之後又切切看他。

何一笑這傷數來已有近三十年,好了壞,壞了好,不說涿光姑射不知他情況,他自己也說不清還能活幾年。但現在,他覺得自己也許還能多活一段時日。

總得、總得……也沒什麽要緊的期望,只想再多看逐水幾眼,誰讓這徒兒叫人放心不下。

江逐水相貌清朗,看久了,何一笑模模糊糊記起往事。

“那時也是這樣,他将信物給了我……”

他說得不明不白,但江逐水知道這說的是他父親江卧夢。何一笑很少說這位故去的師兄,他本性恣肆,但僅有的幾次提及中,面上卻有痛楚之色。

那絕非愉快的回憶。當年不止江卧夢身死,他同輩的師兄盡數殒落,只零星留下幾個長輩,也陸陸續續逝去了。

“還有一事……”何一笑又咳了兩聲。

江逐水撫着他胸:“別說了,師父先別說話。”

何一笑的确悶得什麽都說不出。過了會兒,體內紊亂的內息終于有了收攏的跡象,翻湧的氣血平靜下來,便趺坐調息去了。

日落西沉,時辰也晚了,二人淺淺的呼吸聲之外,唯有蒼啞風嘶。

三師弟永遠回不了獄法山了,只從屋裏翻出了他的佩劍,江逐水此時正懷抱這劍,守在師父身邊。他想了許多個如果,一個也未深想下去。

不敢。不願。

足足過了近兩個時辰,何一笑吐出口長氣,臉色仍舊蒼白,但眼中神光複起,已有好轉。

江逐水不及欣喜,便聽他道:“你點過息神香了嗎?”

這香不能用于療傷,只能平息心魔,将人帶入玄之又玄的寧神之境。當年江逐水被救回後,蒙師父贈了這香,七日點一根。但他身體早已好全,這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事,只是何一笑尤為重視,引得身邊人也常常提醒。

自得了三師弟的消息,又逢師父舊傷複發,江逐水哪有心思念着這事,此時算來也到了七日之期。

只是也不差一兩日的功夫,他道:“回去也不晚。”

何一笑置若罔聞:“你有帶香嗎?”

“……沒。”

何一笑略一皺眉,卻道:“我身上帶了,你先用着。”這香效用雖奇,對他傷勢卻毫無作用,帶香原因不言而喻。

然而江逐水其實也帶了香,只是想省卻一樁事,不料得了這個回答。張口想承認自己說謊,想起師父堪稱獨斷專行的作風,又因着某些不好與人說的小心思,把話咽了回去。

除去自覺無用外,息神香價比黃金,即便獄法山缺人不缺錢,江逐水也不喜這種無謂的花費。

香氣飄渺澹遠。燃香用不了多少時間,何一笑神色肅穆,眼見一根香燒完,方有緩和。

“這是為你好。”

像是仔細斟酌過詞句,才挑出這短短五個字,于江逐水而言,這句話的份量不比對方平常的一整段話輕,甚至還要更重。他聽得出師父話裏的好意,于情于理都不該拒絕,然而……

5、

何一笑看出他想法:“徒兒要駁我?”

于是江逐水什麽也沒說。

他熟悉師父脾氣,若對方做下了什麽決定,任何人都影響不得他。

何一笑說了這麽多話,可見傷勢已經穩定下來,算是件好事,江逐水道:“我取些水,與師父整理一下。”

對方愛潔,道:“去吧。自己也打理好。”

走前江逐水想起一事,折返回去,往何一笑手裏塞了只巴掌大的匣子。

“若遇了事,師父別急着動手,這東西興許有用。”

匣子雖小,但質地奇特,非銀非金,何一笑掂在手裏,覺得有些份量。他一眼看出這其實是件機括暗器,臉容即刻冷了下來,似籠寒霜,孔雀綠的眸中卻有凜凜波光,真意難測,質問他:“這是哪裏來的?”

徒弟自小随他學劍,從不屑小手段,更不會使暗器,何一笑再了解不過。然而這件機括表面光滑,顯然有些年頭,其精巧程度世間難覓,絕不是尋常物件。對方既然随身攜着,若說沒有一用的心思,他是不信的。

江逐水其實早想過師父會有這一問,但兩相比較下,還是做了這個決定,面對冷語質問,溫聲道:“回了山再與您說,好不好?”

何一笑沒有說什麽,然而心下發沉。

徒弟終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也學會了隐瞞。心沉得厲害了,到了底,反而有些安定了,何一笑沒追問下去,見徒弟面上一派真摯,便将這事收疊起,記了下來。

江逐水自然不知師父如何想他,細細叮囑幾句,叫他萬事小心,方才離去。

不多遠的地方,就是一彎溪流,雖天寒又落過雪,仍有部分未被凍住,汩汩流動,細碎語聲随風飄來。

此時此地,不該有人,江逐水提心駐足。月色空濛,與雪光交相輝映,照見對岸情形。

一衣衫普通的漢子正彎腰與水畔坐着的另一人說話。

那是個綠衣雙髻的少女,抱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