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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疑惑,卻依所言伸了手,手心裏碰上個冰涼絲滑的物事。
“師兄喜歡嗎?”
江逐水一看,竟是一疊織絲,輕薄雪白。
“這是什麽?”
周樂聖道:“師兄自己看啊。”
江逐水仔細看了,才知是雙絲織手套,戴上後與肌膚貼合無隙,直似無物。除了表面的好處,更是水火不侵,刀槍難入,是一件異寶。
周樂聖問:“這回的禮物如何?”
江逐水動了動手指:“我很喜歡。”
周樂聖笑道:“我知師兄有時難免與人接觸,有了此物想來能好些。”
江逐水認認真真謝過他:“師弟有心了。”
周樂聖撇下嘴:“師兄與我見外什麽,”又道,“聽聞只在極西的火山中才能找到這異種火蠶,又要挑出合用的,萬只才能織成一雙。”
他只是單純心有所感,江逐水聽後,想得更多些,道:“三山與中原不通往來,遑論極西之地。此物珍貴卻不實用,怎會無故運來北境,你又是如何得來的?”
周樂聖後悔自己嘴太碎,有些遲疑:“……本想與師兄說,無盡海中的十二玉瓊島做海上生意,在兩地跑,就是間隔的時間長。”
江逐水被他逗笑:“現在有新說法了?”
周樂聖似真似假抱怨:“師兄為何是這種較真的性子。我好心送你禮物,收着便是,多問做什麽。”
他在外頭長袖善舞,回山面對這個自小相處,算得半個師父的師兄,大多時候也自在無束,可一旦對方認真相詢,便再不敢再插科打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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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水道:“你一片好意,即便不說真話,我也不會拒收。”
“我從小聽話,怎會欺瞞?”周樂聖故作讨好,“師兄聽過飛英會嗎?”
江逐水正容:“你與飛英會有來往?”
周樂聖忙道:“師兄莫急,機緣巧合,我是用了別人身份和他們做的交易。商賈言利,只要尾巴斷得幹淨,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再者這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江逐水卻不這麽想。
十萬大山是天然屏障,但并非不可逾越,只是其中花費人力金錢難以估量。若孤身而行,須得是修為高深者,縱然如此,若一路順遂,也至少要三個月。其中又有猛獸怪蟲,瘴疠奇毒,步步艱險,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更多人寧可從無盡海繞路而行。
然海上風波惡,危險也不小,所需時日更是長達數年。因這種種原因,北境與中原本是沒有商路的。
幾十年前,飛英會做了前無古人之事,耗費巨大代價,在十萬大山裏開辟出一條道路,一手把持。有眼紅的使了重重手段,想逼問出路徑,俱是徒勞。正因此,飛英會在北境與中原間來回,多年積攢下的財物不計其數。若不是會中人身份隐秘,不知要惹來多少嫉恨,即便現在,也有許多人将目光盯在這上頭。
說飛英會是純粹的商會,江逐水是不信的。其表露出的實力能與二十一山一争長短,加上無盡財富,必有遠大圖謀,這也是大多清醒之人的看法。
周樂聖與飛英會往來這事他不贊同,但事已做下,倒也不必多說了。
“此事可一不可二。”江逐水道,想起何一笑的吩咐,将山主之事也說了。
周樂聖退後一步,恭恭敬敬作了禮:“恭喜師兄接任山主。”
江逐水扶他起來:“與從前沒什麽不同。”
周樂聖卻道:“不同大着呢。我每回見師父,都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轉身就跑。如今師兄做了山主,我見他機會可少了許多。”
江逐水不喜這話,告誡他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不指望你真将師父當父親看待,至少也敬畏些。”
周樂聖目光複雜:“若是敬畏,我絕不少。師兄說這話,是因為師父對你一點不兇,我還有師弟妹們,卻都是怕他的。”
他這麽一說,江逐水覺得興許是自己太過苛刻,畢竟師弟只是嘴上說得随便。
周樂聖笑道:“咱們這位師父,與別人家的不同。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幾人裏我自認嘴夠甜,想讨好誰還沒失過手,偏偏師父都不正眼看我。如果說他喜歡老幺,那七師妹夠讨人喜歡的,他也看不上。”
江逐水在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想攔住,慢了一些,對方嘴皮子上下一碰,利落地說了一長串,他聽得生出興趣,便讓師弟講了下去。
周樂聖忽然問他:“師兄這輩子可生過氣?發過火?”不待對方回答,又道,“不是我埋汰,就師兄這不溫不火的性子,至多合了古板君子的喜好,以師父脾氣,沒道理喜歡你。”
江逐水沒有生氣,只道:“的确如此。”
周樂聖卻不放過他:“可為何幾人中,師父只看得上你,對我們幾個總視而不見?”
江逐水道:“許是因為我自小聽話,從不惹他生氣?”
“哈,師兄又在說笑,山中誰敢招惹師父,”周樂聖笑起來,“不怕師兄笑話,我一直都怕他。小時候我怕到夜裏聽見風聲以為是他,聽見點腳步聲也以為是他,時時提心吊膽,大些了才好。”
江逐水不解:“怎會怕成這樣?外人不知,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師父看似不好相處,實際只要你沒犯錯,也不會多管。”
周樂聖道:“知道又怎樣,他瞟我一眼,我臉上看不出,裏面早哆嗦得五髒六腑移了位。”
江逐水好氣又好笑:“這些話萬萬不能給師父知道。”
“我才不會說給他,”話至此,周樂聖心有所動,又口快了,“師兄記得四師妹嗎?”
聽他提起舊事,江逐水不由蹙眉,卻道:“自然記得。是四師妹終于有消息傳回來了?”
周樂聖苦笑:“師兄可知,當年正是師父……”
他見師兄眼中只是單純疑問,顯然是一無所知,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其實他對那些事算不上完全知悉,若因此造成誤會,反倒不好。
雖及時停口,江逐水已清楚聽得師父兩字:“四師妹下山一事與師父有關?”
何一笑對他提過,說是師妹不求上進,自請下山。可以他對葉追的了解,這解釋實在難相信。
周樂聖道:“我本不該在背後說這些,但——師兄知道四師妹喜歡你嗎?”
10、
江逐水本一直從容不迫,聞言極驚異:“怎麽可能!”
感情之事,他從未想過,但自這話出口,不自主想到一些從前沒注意過的事。他因父親江卧夢的緣故,從小多與長輩一起,直至現在,身邊曾有過的異性只兩個師妹。不說未對誰動過情,也從沒人對他吐露情意,如此怎會想到師妹抱着那麽一份心思。
他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樂聖難得笑容勉強:“也只師兄看不出了。”
“……師父知道嗎?”
周樂聖不答。
江逐水後知後覺,這話的确問得不妥。若師父不知道,周樂聖不會提起這事,可若師父知道,他當初所說的緣由是真的嗎?
二人默契轉了話題,又聊了會兒,周樂聖方才辭去。臨去前,他小心拿起劍,抱在懷裏。
轉身要走,又被叫住。
江逐水道:“我不是聖人。”
周樂聖回過頭:“師兄何意?”
江逐水笑裏帶了些微促狹:“聖人無喜無怒,我不是聖人,因而有喜有怒。”
周樂聖失笑:“是我說錯,師兄莫怪。”
江逐水繼任山主一事,并未特意操辦,只送信通知各方,涿光與姑射也在其中。
任白虹未有回複,姑射主人則送了厚禮。
書房內,齊秀主趴在桌邊看過禮單,道:“裝模作樣。”
江逐水在看書,手邊是慣用的麈尾,沒有擡頭:“不去練劍,來我這做什麽?”
七師妹齊秀主年方十二,江逐水待她與其說是當做幼妹,不如說是作女兒養的,其餘幾位師兄亦是如此。她本人生得極好,似個糖娃娃,又軟又糯還甜。一開口,卻成了冰做的,咬上去牙也要沒知覺。
不是不好,只是常叫人頭疼。
江逐水沒聽見她答話,也不去管,過不多時,對方擠上座椅,與他并排坐着。
他不喜與人多接觸,如師妹這般的幼弱少女卻是無礙,便也不管,繼續看書。
齊秀主之前鬧騰,現在歪頭靠着他手臂,手裏玩着麈尾,與他一道看,極是安靜。她還未及笄,頭發落在師兄頸間,時間長了,看着有些蓬亂。
過了大半個時辰,江逐水轉頭見她昏昏欲睡,捋順她發,笑道:“明明暈字,何必自讨苦吃?”
齊秀主撐起眼皮,輕聲說:“……可我喜歡大師兄。”
江逐水容貌出衆,又眸光清潤,大多人初見他面便有好感。齊秀主年紀不大,已有愛美之心,在幾個師兄中最親近他。
“其餘幾個師兄呢?就不喜歡了?”
齊秀主低聲道:“二師兄總見不着,說好回來與我帶禮物,也總忘記。五師兄……哎,喜歡他才不對吧。”
江逐水聽她說起禮物,眉頭微蹙。從前師弟送他東西,他以為師弟妹們都有,故而沒有多想,此時再看,似乎與他想的不同。他自然不曾向周樂聖讨過禮物,偏偏對方不曾忘過一次,可若說他不喜歡齊秀主,道理也說不通。
倒似,他這大師兄才是特殊的。
齊秀主見他書頁許久未翻:“大師兄?”
“沒事,”江逐水道,“秦铮呢?”
齊秀主笑眼彎彎:“我只與大師兄說,小師兄他吹笛子可好聽了。”
江逐水再了解六師弟不過,笑道:“他可不是會靜下來吹笛子給你聽的人,必定是被你纏煩了。”
“哎,這可說錯了,”齊秀主笑容甜蜜,“若小師兄自己不想吹,我怎麽纏也沒用的,可見他其實是願意的。不過,幾個師兄裏,我最喜歡的還是大師兄。”
江逐水沉默。他現在對“喜歡”二字極敏感,不料對方連說了兩次,即便知曉師妹天真爛漫,并無它意,也一下想到四師妹,心情不免低落。
從兩個師妹這裏,他又想起前段時日見過的綠衣少女——應當是叫阿蘿吧。
當時何一笑說想起一位故人,他以為指的是那男子,此時方想到還有一種可能——他在阿蘿身上見着了點熟悉影子。
正思索中,齊秀主扔開麈尾,自他身邊飛也似地跳了出去。
“小師妹?”
擡頭正好何一笑跨進門來,寒目鷹隼般鋒銳。再看齊秀主,粉白臉蛋沒了顏色,眼中盡是懼色,唇打哆嗦,兩手緊緊攥着袖口。
這原本是副極可憐的情态,但江逐水想起周樂聖的話,啼笑皆非。
何一笑更不是易為人所動的,斥道:“齊七!”
齊秀主踮着腳,瞧着即刻就要蹦起,偏假作鎮定:“師、師父,我正要去練劍!”
何一笑看她良久,直看得她額上起汗,才微微颔首。
齊秀主喜不自禁,提起裙裾,仍踮着腳,本要跑出去,想起是在師父面前,又放下手,一步一步走出去。
世人都說何一笑是個瘋子,他也将行事無羁做到極致,無論從前的性情如何,瘋子之名一旦冠上,已是摘不去的了。
江逐水放下書:“您故意吓她。”
何一笑挑眉:“我看她一眼就成這樣,将來遇見比我兇惡的待如何?”
江逐水望向他,笑道:“在徒兒眼中,師父再好不過,如何算得上兇惡了?”
11、
何一笑見他眼中一片赤忱,直直看過來,絲毫沒有避忌自己的意思,竟不知如何接話為好。
此行他是念着徒弟初上位,怕對方遇見難辦之事,特來問一問。江逐水引他坐下,沏了茶,仍如從前恭敬。
何一笑瞥見他手邊書冊:“在看什麽?”
江逐水道:“前些日子與涿光姑射打了交道,發現自己所知不多,找些相關的看看。”
提起二山,他難免又說了此次對方的反應。照理如今三山未完全翻臉,涿光态度這般敷衍,怕是做好打算,要與獄法山不甘休了。
何一笑拿過書,翻了幾頁。
“沒什麽好看的。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問我便是。”
江逐水知道江卧夢劍法雖好,卻是師父最好戰,與人動手最多,便道:“此次見了涿光山的白虹貫日,雖是沈鳴使來的,也可窺見一二任白虹的風采。那白虹一劍當真如傳聞一般嗎?”
何一笑摘下青娥劍,置于膝上,方道:“我與任白虹交過手,他劍法高則高矣,并不驚豔。當年我雖傷在他劍下,但此時再戰,勝負還未可知。”
他提起任白虹時,态度随意,的确不是上心的樣子,江逐水心上一顫:“他傷了師父?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回?”
何一笑嗤笑道:“我與任白虹交手時候他還沒做山主呢,只是碰巧撞見。”
江逐水不解:“早先時候涿光山野心未露,怎敢對師父出手?”
何一笑撫過膝上青娥劍,冷笑道:“我何時說是他們先動的手?是我看不過他師弟,斷他一指,任白虹才找我尋仇。”
“這……”江逐水不知說什麽好,細想後有些果然如此的恍然,“任白虹既是要為師弟報仇,怕不會對師父留情,那……”
何一笑原先臉上隐約有笑意,此時卻隐沒了:“涿光山弟子有師兄幫着報仇,我也……有啊。後來是大……你爹出手相幫,了結了這事。二十多年前,你爹與任白虹又遇上,仍是勝了。”
江逐水時時将心思放師父身上,沒有錯漏他在提及江卧夢時的不自然。
江卧夢是江逐水的父親,也是何一笑的大師兄,經此提醒,他回顧過往,驚覺何一笑從未喊過一聲師兄。
他知師父性情桀骜,沒什麽知交好友,莫非與父親也不睦?可偶爾聽那只字片語,不像這麽回事,猶記得何一笑将信物交給他時,提起過江卧夢,其時真情流露,若說情誼淺薄,他是不信的。
這本是樁極小的事,江逐水不知自己為何要想這些,卻忍不住一想再想。
其實也不是毫無線索。記得母親在時,便與師父少有交談。何一笑不喜拘束,唯獨面對母親時有所收斂,此時想起,這絕非客氣避嫌,分明是不願深交。
可師父對他卻是真的好。
母親在生他時落下病根,後來比之常人更為體弱,待他不至于少衣食,但臉上從無笑容,溫情少之又少。兩相比較,在他心裏,不止視何一笑為師,更視之如父如母。
之後母親過世,他幾次病重,也是師父寸步不離地悉心照料。如果他的父親不是江卧夢,如果師父與父親之間情誼爾爾,對方有何理由待他至此?即便有首徒二字,份量也不及吧。
他想了這許多,在何一笑看來便是在出神,皺眉道:“可是近來太忙累着了?去休憩片刻吧。”
江逐水忙道:“不,只是……”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想了些什麽,便道,“師父必定勝過任白虹許多。”
這話太像蓄意奉承,想起師父上回說過不喜他油嘴滑舌,他暗道不好,臉臊得通紅,忙低下頭去,不敢看師父反應。
何一笑沒多想,只是見他低着頭,倒似另幾個徒弟慣有的模樣,心裏油然惱起來:“唯唯諾諾成什麽樣子!”
江逐水平常也不是這副姿态,既得了師父寬允,忙不疊擡頭。
何一笑這才滿意,想起之前沒說完的話:“比之任白虹,姑射主人才是麻煩人物。”
江逐水此時倒體會了幾分師弟妹們對師父的懼意,心髒怦怦直跳,幸而師父轉了話題,叫他松了口氣,只發裏的耳朵還是熱的。
何一笑沒注意到他異樣,道:“姑射主人有套雙修法門,當年被你父親重傷,于回山途中擄了兩名女子。一個半途死了,另一個出奇貌美,臨到關頭他心軟了,二人就此做了夫妻。”
江逐水稍知道些:“我記得明明……”
何一笑道:“你沒記錯。這位夫人極得姑射主人愛護,還學了武。十餘年後,山中弟子發覺山主許久未曾現身,尋去才知山主被軟禁。原來他夫人偷學了雙修法門,采盡他功力,見人來也不慌張。”
說到此,他笑了起來:“後來的事有趣極了。姑射主人動了真情,油盡燈枯也無怨怼,要在死前求個答案。”
這些事江逐水就不知了,也不清楚師父是從哪聽來這些隐秘的,道:“可是問夫人對他可有真心?”
何一笑道:“我以為你木讷,原來也知道些。”
江逐水莫名有些赧然,避過師父揶揄的目光:“之後呢?”
何一笑道:“夫人說,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殺了他後,自己做了新山主。”
江逐水道:“我只知現在的姑射主人不是從前那位,其中原來還有這些波折。師父忌憚她,可是因她性情隐忍?”
何一笑道:“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風露身,當年姑射主人手段如何不論,只說他風姿絕世,與你父親并稱雙璧,他若真心待人,幾人能逃過?可就是有人十數年本心不移,幹幹脆脆做了了斷。”
江逐水将這故事又想了一遍,卻問:“那門雙修功法當真管用?”
這一問叫何一笑當場愣住,腦袋裏亂成一片,不及細思,便想拔劍,手觸及劍柄時醒過神,抄起手邊書冊砸了過去。
“你問這個做什麽!若我與你說管用,還要尋人練去嗎?”
他含怒出手,力道不小,江逐水不閃不避,書頁在他臉側擦出寸長血痕,仍渾不在意:“若這功法能療傷,興許師父能用上。”
何一笑滿腹火氣,被這句話一下收了。
仿佛發怒才是上一瞬的事,又仿佛隔了兩世。他張開口,想要說什麽,目光落在自己空了的手上,又看向地上的書冊,擡頭見徒弟半張臉上都是血,正往下淌,染紅了衣衫,偏偏拿一雙幹淨眸子看過來。
這眸光溫順如水,卻叫他胸膛內又騰騰燒了起來,比之前熱得還厲害,有心道歉,又說不出口,猶豫許久,才道:“……把臉擦擦。”
江逐水應了一聲,拿帕子擦淨血。傷口較深,失血也多,泛了白,往後怕會留疤。
他不在意自己容貌是否會毀,何一笑卻在乎極了,裝不出無動于衷,竭力柔下聲音,道:“等會兒我讓周二帶些傷藥來。”
江逐水握着沾血的帕子,怔住了。
二人師徒這麽多年,對方雖也待他溫柔,卻沒有過這般放下身段,忙道:“如此小事我自己尋師弟就成。”
聽他這麽一說,何一笑冷笑一聲,回複了慣常模樣:“我還不了解你?真讓你去,就沒後文了。”
江逐水不好答,只好不答,想起之前疑問:“師父還沒與我說那功法能否療傷。”
何一笑這時再聽這話,心情與先前大為不同,笑道:“我如果說能,你莫非要為我找合用的人?”
“有何不可。”
12、
江逐水神态語調悉如平常,話裏含義卻叫何一笑錯愕。在他心中,徒弟聽話順從,行事亦可稱得上君子端方,怎會說出這等離經叛道的話來。
莫非……是誰教了他什麽嗎?
他心裏一緊,忙道:“荒謬!此法有傷天和,縱是姑射主人也不敢妄用,你怎敢打這主意!”
江逐水身材颀長,彎下腰時衣物裹緊背脊,線條流暢優美,像走步的豹子。他拾起掉落的書冊,撫平邊角放回桌上,方道:“人有親疏遠近,若能對師父有裨益,我也是能狠下心的。”
何一笑豁然站起,定定看他。
江逐水擡頭回看,目光坦蕩而無畏,毫無閃躲。
何一笑暗裏嘆了好幾聲,再不想見到他,在屋裏踱了兩圈:“好極!真是好極!才做了山主,便學會了這些手段,我倒不知你有這麽大長進!”
這話自然不是誇獎,然而江逐水遇上師父相關的事時,總是出奇堅定,即便得了這番罵,也沒想争辯,垂眸想過後,忽道:“若徒兒有日傷重不治,師父可會用此法救我?”
何一笑急停,扭頭去瞧難得敢與自己叫板的徒弟。
但什麽也沒說。
良久,他的聲音終于平靜下來:“此事休要再想。”
江逐水聽他這麽一說,便知師父是真消氣了,微微笑了一笑,牽動臉上未閉合的傷口,清朗面容又見了血。
這笑容幹幹淨淨,像山澗清溪,然而與臉上血跡放在一道,又多了詭豔。何一笑心驚又心疼,目光不敢在他面上多留,臨走時提醒說:“等藥送來,萬不可丢一邊去。”
當晚,周樂聖将藥送了來,一見面就被吓着。
“師兄的臉怎麽了?”
江逐水正揣着麈尾,三千銀絲根根雪白柔順,柄端亦是白玉雕成,坐姿又閑适,觀來頗有寧和之态。聞言他摸了摸臉,上頭結了痂,看來怕有些猙獰。
“只是不小心。”
可惜這傷一點不像不小心能解釋的。
周樂聖腦筋活絡,道:“口子還嫩,師父又是才來找我……不會是師父做的吧?”
說是這麽說,其實他心裏沒什麽底,理智覺得這可能很大,情感上則不然。自小到大,何一笑就沒動過江逐水一根手指,何況是臉上這麽大的傷。
江逐水想,師弟原本便對師父心有畏懼,若知道此事,不知要怎麽想,于是一口咬定是意外。
周樂聖見他不想說,也無可奈何,将藥擺在他面前:“師父再三叮囑我了,若師兄不肯用藥,就要把火撒我身上。”
“……師父說的是玩笑話。”
周樂聖苦笑:“可我不敢當玩笑聽啊。”
江逐水無話可說。瞥見除了藥外,另有一只匣子,便問:“你又帶什麽來了?”
周樂聖将之打開:“師父說師兄這兒的安神香不多了,讓我送來些。”
江逐水沒立刻說話,回想了一番,覺得與記憶裏有些差,便喚了心笙來。
心笙見着匣中紮成一捆的息神香,奇道:“還剩許多呢。山主只今年就送了三回。”
雖說如今江逐水已正式接了位,但因他其實早從師父那裏過了權,此次單只是身份上的變動,實際并沒有差,因而山中人還是習慣稱何一笑為山主,江逐水自己也不在意。
周樂聖一聽就樂了:“師父這是老糊塗了。”
江逐水低聲呵斥:“胡說什麽!又是在小輩面前,成什麽樣子!”
周樂聖莞爾:“師兄與師父學得越來越像了,”轉頭問,“心笙,你說是不是?”
眼前兩人于他而言都是長輩,心笙低頭閉嘴,只當什麽都沒聽見。
江逐水想與這師弟多說幾句,但受不住這般插科打诨,忙道:“你再說下去,我可趕你走了。”
“別!千萬別!我還有事要求師兄呢。”
江逐水不曾聽他說過求字:“何事?”
周樂聖湊近了些,低聲道:“師兄能将軟紅绡借我嗎?”
江逐水愕然,想到這師弟學的也是美人折,便明白了,直接從腕上解了遞給對方。
“你在外行走,有軟紅绡在,我也安心些。”
周樂聖細心收起,道:“師兄放心,人在劍在,定會完璧歸趙。”
江逐水卻不高興:“軟紅绡沒了無妨,師弟安好重要,莫再說胡話。”
周樂聖笑道:“好。聽師兄的。”
江逐水不放心:“你要記得才好。”
對于軟紅绡,他并不在意,畢竟人在獄法山上,不太可能碰見危險。麈尾與軟劍有幾分共通之處,平常也可以替代着用。
人走後,他讓心笙把息神香收好,去看藥匣。
對于容貌,他是無可無不可的态度,但不會執着于一定要留點痕跡,前後有師父師弟耳提面命,便仔細将傷處塗了。
之後江逐水略有躊躇。他無所謂臉上的傷,但上回回山途中,胸口被過度虐待,許是傷處特殊,一直不見好。如此尴尬的事情,叫他不敢多想,放任至現在。此次既得了藥,倒可以試一試。
他除去上衣,露出的身體看來結實而勻稱,腰肢勁瘦有力,唯獨胸膛上兩點比尋常人的大上一圈,明顯有腫脹,顏色也更深些。
如此好端端的漂亮軀體,立時多了點說不出道不明的味。他指尖沾了藥,猶疑後還是點上了紅腫之處,方觸上身體便是一激靈,不由停下動作。
這般舉動于他而言,過于羞恥,他目光游移,竟再不敢去碰,最終只是嘆了一聲,聽之任之了。
畢竟,除了他自己,也沒人會知道這事。
藥雖是周樂聖手裏送來的,實際是何一笑的意思,選的自然是最好的。他體質也好,旬餘之後,已粗略瞧不出印子。
自覺好得差不多,他便去謝過師父。
卻說對方自滄臨回來之後,那點陳年舊傷出人意料有了好轉。如此最好,江逐水也不再提那雙修采補之事。
師父住處平常沒有人來,因而有些冷清,他順從地站在光亮處,并不去瞧別的。
何一笑站在他身旁,看過愈合情況,道:“不錯。再有幾日就能全消了。”
對方離得有些近,呼吸相聞,江逐水想起之前的事,不太自在,又不敢在師父面前表露,身體愈發僵硬。
何一笑有所察覺,起了戲谑心,道:“徒兒怕我?之前是為師不好,莫要惱了。”
他言辭是難得的溫煦,江逐水腦中一空,于電光石火之間,想到二人那番暧昧的肢體糾纏,口幹舌燥,想,師父記起來了!自己那時如此不堪,師父會怎麽看我?
太過驚惶下,他想得不甚周到,并未想到若何一笑當真想起來,絕不是現在這副做派。只是人急出錯,自己吓着了自己,腳下一個踉跄,竟往後跌去。
何一笑不料他如此大反應,一把攥住他手。
“怎麽了?”
江逐水戴着周樂聖送的手套,隔絕冷暖,握上對方手時,竟似握上了死物,身體又是一顫。幸而戰栗之後,他見何一笑面上并無異色,醒悟師父說的原來是傷了他臉那事,忙解釋說:“沒——”
人站穩,正要抽回手,何一笑目光不經意下移,當即變色,一把撩起他衣袖。
“軟紅绡呢!”
這一問聲如洪鐘,落在驚魂未定的江逐水耳中,使得他又有些恍惚:“師弟一人在外,我放不下心,軟紅绡是難得神兵,我便借了他,想來——”
話未說完,何一笑眉目冰寒,放開人後,反手便是一袖,打在對方胸膛上。
沒有防備下,江逐水連退三步,方才停住腳,氣血翻騰,低頭“嘩”地吐了一大口血。
他抹去唇上血痕,擡頭茫然道:“……師父?”
何一笑站在原處一動未動,冷眼看他,寒光耀耀的眸中蔓起血色,聲色俱厲:“你怎敢将軟紅绡借給別人!”
胸口隐隐作痛,江逐水仍恭順萬分,仔細回答:“周師弟并非別人,學的也是美人折,若能保他平安,區區軟紅绡算不得什麽。”
“區區?好一個區區,”何一笑切齒道,“軟紅绡是你貼身兵刃,一旦失了,不啻于折翼,怎能如此随心所欲?再者這也是大師兄遺物,你竟說算不得什麽?在你眼中,到底什麽才重要?”
13、
江逐水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江卧夢在他出生前已經過世,對方的事跡多是他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能将其當做崇敬的前輩,卻難将之看作血脈相連的父親。
在他心裏,軟紅绡先為兵刃,後為遺物,在何一笑心裏卻非如此。方才師父怒火上頭,言語少了些克制,喊的是大師兄,可知這兩人感情應當是極深厚的。
就如周樂聖所知,自小到大,何一笑沒動過江逐水一根指頭,受傷次數屈指可數,方才那一擊竟是他有生以來傷得最厲害的一次。
對方前襟血跡斑駁,觸目得很,何一笑見了,心頭發顫,卻沒有說話。
江逐水咽下喉間再次湧起的腥甜,勉力放穩了聲線:“是徒兒錯了,事前沒與師父報備一聲,才惹您如此氣惱。”
身體疼痛尚在其次,他發覺自己對師父的了解實在不夠,竟不知對方也有那般看重的事情。
何一笑得了臺階下,忙道:“知道便好,”頓了頓,“……方才我也沖動了。下回你不準做這事了,知不知道?算了,到時我自己與周二說。”
這人平常氣質明銳,此時神情卻有些不自然,江逐水想他大概是過于看重與江卧夢的舊情,才有這麽大反應。自己與其雖為師徒,怕也比不過對方當年與江卧夢的師兄弟情誼。況且,江卧夢也是他的父親,如此雖被殃及受了些傷,他又能去惱誰呢。
做人徒弟的,本就不該道師父的長短。
邢無跡有句話說的不錯,當年若非幾個師兄死絕,是輪不到何一笑做山主的。與排行無關,實是這人私情重于大義,對獄法山并不上心,待幾個徒弟也草率。江逐水雖受了他全心照料,也将這些看在眼中,自己勉力将師弟妹們拉扯起來,才有如今的獄法山。
何一笑這性子不是一兩年的事,江逐水早習以為常。此次是對方第一次表露出與江卧夢的感情,他道:“師父在我幼時,說我長得像父親,不知現在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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