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嗎?”
這一問只是心血來潮,但何一笑的反應着實有些大。
“不像!半分也不像!”
真半分不像才是奇了。江逐水知道師父說的是氣話,他雖對生母記憶不深,也知道對方與自己容貌上并無相似處,想來應該是肖似江卧夢的。
他見何一笑神色有些不對,低頭道:“師父若沒有其他要交待的,徒兒就先走了。”
徒弟身上的血跡着實刺人眼目,何一笑側過身,擺手道:“去吧。”
江逐水要走,又被叫住。
“息神香可還夠用?”
江逐水道:“師父才讓周師弟給我帶了。”
“是有這麽回事,”何一笑道,“我只是怕……怕周二忘了。”
江逐水想起周師弟的話,道:“息神香存了許多,師父不必擔心,”又道,“其實過去将近十年,我心魔早消,這香不點也行。”
停了息神香一事,他與何一笑提過好幾次,次次都被駁回。這回也不例外。
“若有個萬一呢?我仍需養傷,莫非要讓周二主持大局?”
江逐水本就沒抱多少期望,不至于失望。倒也想過陽奉陰違,可一旦何一笑發現,他自己或許沒事,身邊人怕就要受牽連了。連周師弟與心笙也常提醒他別忘了點香,時日一長就成了習慣。
從前他不會多想,但今日師父的态度對他的影響太大,竟讓他忍不住想——師父為何總要我點香,其中會否與四師妹有關?
他日常忙碌,總是師弟妹們來尋他,那年經脈逆行,又為降服心魔閉關了一段時日,出關後偶然才知四師妹早已下山。那時距離他走火入魔,近兩年光景了,何一笑不愛提四師妹,他便沒多問,竟不知對方具體下山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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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找個機會,問一問周師弟,他想。
江逐水甫出屋子,就忍不住瑟縮了下。
此時正是深冬,峰頂常年有雪,比山下冷上許多。他修行多年,本該寒暑不侵,此時受了內傷,氣血運行不如往常順暢,沒準備下張口就灌進一肚風雪。
寒氣自喉管而入,不過瞬息,半身就被凍住似的。冷過後是疼,柔軟的內髒似被冰渣子戳着,忍過這短暫的疼痛,又剩下細微的刺癢。
他咳了起來。
風雪是無盡的,這一咳也似沒有個頭,咳至喉嚨生痛,眼有淚意。他此生還未如此狼狽過,連周遭的聲音也聽不見,連身後的門什麽時候打開的也不知,直至眼前有一物落下來。
“師父?”取下當頭罩下的裘衣,等他看去時門又關着了。
何一笑衣食并不奢侈,這件玄狐裘是傷重體弱時的舊衣,保存得極好,皮毛甚是柔軟,他見師父穿過多次。照理這裘衣不是寶物,也不是靈丹妙藥,披上之後,他卻自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中定下了心。
峰頂少人行,積雪盈尺,行路寂寞也艱難,江逐水偶爾一人獨處,四下聽不見一點聲音時,會覺得過于冷清。獄法山人不少,能來找他的極少,也就心笙在身邊,夜裏常伴孤寂冷清而眠。
此時行步在這條走過無數次的山道上,他竟不覺得寂寥。
何一笑常咳血,衣上也帶了血腥氣,因而熏了香,江逐水鼻子甚靈,仍能從香料裏辨出隐隐約約的血味。
是師父身上的味道。披上這衣,仿佛是和師父一道走着。
當晚他輾轉反側,不知怎地,竟不得眠,瞥見狐裘之時,鬼使神差将之帶上了床。
冬夜寒涼,抱住狐裘倒添慰藉,他聞着微淡的熟悉味道,不一時就沉沉睡去。
三更時月上中天,半室微明,他做了個夢。
一個成了噩夢的好夢。
14、
幽暗湖底,乳白色的瑩瑩微光閃爍,身周的湖水并不寒冷,有一種細膩親切的溫度。
江逐水向着光潛去,倦意卻又襲來,前進的速度越來越緩,然而還是逐漸接近目标。
那是一顆珍珠,飽滿圓潤,籠着一層薄薄的光暈,足有成年人拳頭大小,躺在鮮紅的珊瑚叢中。
于他而言,它擁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引誘人伸出手。
指尖觸到溫潤的表面,視線卻似被什麽擋住,一片漆黑。脖頸、腰、手和腳,不知纏上了什麽,越縛越緊。體內骨骼不堪重負,發出斷折之聲,原本高大的身形佝偻下去,于此同時,束縛的範圍更在增大,整個人被裹在了繭蛹中。
“嗯……”他難耐地呻吟出聲,又驟然停止。
視覺和聽覺一齊失靈,時間一長,身體的感覺也消失了,前一刻江逐水覺得自己在下墜,後一刻又似在雲端行走。心頭悶得慌,經受肉體與血液的擠壓,愈來愈脹,最後啪地一聲爆裂。
巨大的恐怖陰影攥住了他,然而懼意沸騰到極致,他卻從中感知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
醒來後,江逐水對夢境的記憶模糊,只記得那種感覺。
恐懼,但快樂。快樂,但畏怯。
狐裘靜靜躺在懷裏,他拿面孔貼上綿軟的裘面。
其實江逐水自小很少有真正喜樂的感覺。
世上那麽多的人事,卻沒有哪一個哪一樁與他真正相關,那些因此而來的情感,自然也與他無關了。
長輩諸如何一笑,絕非寬容和善的性子,但與師父相處的時日,已是他平生最安寧而懷念的時光。
在江逐水經脈逆行前,他與何一笑的關系比現在更要親密,說句不敬的,他曾以為對方是自己的生父。
因為師父待他過分好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江逐水失落于母親對他的忽視,甚至以為普天之下的母子,都是那般疏遠。直至母親過世前,許是在死亡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二人終于好好交談了一番。
那時江逐水尚且年幼,對母親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但在那些話後,對她的印象也有了改觀。
只是已經遲了。他将母親下葬後,心裏藏了太多事,憋出了病,高燒不退。這是心病,山上大夫給他開了藥,又紮了針,就沒辦法了。
何一笑砸了東西,又開始罵人:“那要你做什麽!”
他脾氣差是出了名的,大夫輩分還比他高,知道他只是嘴上兇,根本不在意。
江逐水燒得迷迷糊糊,對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摸索着捉了師父手指,像抓住了風筝線,再不肯放,若非事實不許,怕還要在指上繞兩匝。
後來他才知道,何一笑當時舊傷反複,更為兇險,卻什麽也沒提,徹夜不眠,為徒弟擦拭汗水,将他抱在懷裏,柔聲撫慰。
昏睡三日後,江逐水醒了。他少不更事,坐在對方懷中也不覺得如何,拖住人不讓走。
何一笑底線一降再降,之後幾日當真與他寸步不離,諸事不假人手,事後他自己閉關三月才穩住傷勢。休說他以瘋子為名,尋常父母也做不到這種程度。
待到江逐水十六歲時,身體又不好了,大夫看過,說大概是幼時為青娥劍所侵的寒氣複發。
這是何一笑耿耿于懷的一件事,當即比上回更上心。
只是他狀況實在不好,中途喝了藥後,寒氣反而更重,最險時候生息也消了。也是在那時,他頭一回看見師父紅了眼的模樣。
現在想起這些,江逐水感觸頗深。直至走火入魔,他與師父減了肢體接觸,關系不可免地比從前淡了些。
他父母皆亡,又身為大師兄,何人敢對他付以溫情。
只有何一笑。他将狐裘抱緊。
偶爾,江逐水也會想起不久前回山途中的事。
雖知師徒倫常不能亂,但不可否認,在心底深處,他隐隐貪戀着二人肌膚相貼的短暫時光。與情愛無關,他将何一笑當做師父來崇慕,只是冷久了,難免感動于人身的體溫。
此後他沒有歸還玄狐裘,何一笑也未提起,如此晚間抱着,竟是夜夜好夢。
十餘日後,天候更冷。
獄法山每年從地界內搜尋良材美質,若是天資橫溢的,極可能被何一笑挑走做嫡傳。剩餘的則在山中的學宮裏一道教導,幾年裏也能出幾個人才。
如今做了學宮山長的是上輩一位師伯,并非嫡傳,修為也尋常,在教人上卻很有一套。與他協作的,是江逐水的五師弟——孟玄同。
除江逐水外,何一笑對諸弟子并無偏愛,唯獨對孟玄同最看不上眼,時候一到,就把人扔去教授山中弟子。
這位孟師弟若得閑暇,不與人交往,只自己靜坐整日,孤僻得令人側目。
不同于別人,江逐水清楚對方為何會是這副模樣。
孟玄同今年不過弱冠,正值青春好年華,卻落落寡合,實因他與四師姐葉追關系匪淺。葉追下山後,他在山上失了主心骨,與誰也合不來,也不想合得來。
江逐水有時見到他,都覺得這師弟形單影只,怪可憐的。這是對方意願,他不好幹預,只是作為大師兄,看不得師弟消沉,得了空便去看望。
此時學宮下了課,二人揀了一條無人小徑,并肩而行,偶爾說幾句話。
江逐水說了山中近來的一些事,又問:“師弟近況如何?”
對方性情不讨人喜歡,容貌卻絕不醜陋。他衣衫原是碧青的,漿洗得有些脫色,身姿挺拔如峻挺的竹,與衣裳一合,這青竹又少了點生氣,有些像翡翠。但面上沒點多餘情緒,整個人索然無味,好似一枚死玉。
他神情淡淡:“多謝大師兄關心。一切皆好。”是不想多談的模樣。
江逐水外表極引人親近,少有人會厭惡他,但這位師弟每次見他雖不至于表露惡感,好感也是欠奉的。
回想起來,或許與四師妹有關。記得葉追下山時,孟玄同年紀尚小,但看來孩童也是記仇的。
江逐水暗嘆一聲,問:“近來學宮裏有沒有好苗子?”
孟玄同臉色終于有了變化:“大師兄要收徒?”又道,“……也的确是時候了。”
依江逐水的打算,是想再等幾年。但眼下他已做了山主,年紀也差不多,不怕壓不住人。
“是有這打算,事前問問師父,便算定下了。”
孟玄同原本只是冷淡,此時忽然停住腳:“是得問師父。”
他口氣平常,但又似有哪裏不太對,江逐水聽出異樣:“師弟何意?”
孟玄同轉過頭,見他不解模樣,積了多年的火氣再壓不住,笑容冷諷:“我說錯了?山中的事總要師父做主的。”
江逐水為這話暗暗心驚,低聲提醒他:“師弟逾越了。”
孟玄同反而笑了出來,笑中盡是苦澀:“大師兄與師父是一條心的,自然聽不得這些。可你扪心自問,他是個做師父的樣子嗎?師姐當年明明喜歡大師兄,怎會自請離山!師父雖沒說什麽,我也能猜到,不外乎——”
“師弟!”江逐水勃然變色,“慎言!”
孟玄同一語不發往前走,步子愈來愈快。
江逐水也不知自己方才為何那麽大反應,四下無人,他們師兄弟即便說些什麽,也沒什麽妨礙。若能與師弟好好談一談,興許能解開對方心結。
但他忽然想起當日邢無跡的未竟之語,分明——分明什麽?
不,那些話當不得真,本就不該多想。
他趕上師弟,道:“你有些怨氣也正常,但師父身體不好,本就不可能事事親躬。”
孟玄同沒說幾句話,嗓子卻啞了,聽來尤為凄厲:“不可能事事親躬?可為何凡是涉及大師兄的事,他總一件不落!也是,大師兄與我們不一樣……”
這句話出口,二人俱是一愣,孟玄同自知失言,江逐水卻也不知如何回答。
幸而不多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江逐水回頭一瞧,竟是心笙。他見對方跑至跟前時,仍一直在喘,顯是急趕來的,心中便咯噔一聲。
“發生什麽了?”
心笙沒說話,呈上一封信。他用了太大力,指頭發白,手背青筋畢露,整條手臂都在微微顫動。
江逐水心中愈發沉重,小心接過後打開瞧了眼。
信中內容倒沒什麽特別,只是有人想見他一面,沒有署名。
江逐水知此事必然不簡單,問:“還有呢?”
心笙臉色難看:“那人……手裏拿着軟紅绡。”
信墜了地。江逐水不覺恍惚,回神後出奇冷靜,與孟玄同道:“我去見人。你告訴師父。”
15、
孟玄同知這事要緊,應了一聲就走。
當時江逐水借出軟紅绡,對方答應以性命為重,真遇了事,恐怕這人還是會想保住劍。
怕什麽來什麽,他不敢想事情到了何種田地,問:“那人在哪?”
心笙道:“在春風亭。”
江逐水輕身功夫極好,峭崖上也能如履平地,獨自去赴約。
主峰下是十丈山門,幾将內外隔絕,時時有弟子值守,若要進來,需得有人領着,如是要尋人,也得先通報上去。
山中人個個認得江逐水,見了是他,當即開門放他出去。
而春風亭以亭為名,實際取“停”意,是修在湖面上的一座琉璃長廊,連通主峰內外。
此時湖面生凍,長廊與湖水渾如一體,冰下卻有金光倏忽而逝,乃是獄法山養着的金沙鯉。此魚數量稀少,能補益髒氣,滋味鮮美,花費大力才養到現在的數目。
長廊盡頭是車馬大道,江逐水沒見人影,雪上也沒腳印。道旁林中忽有細碎響聲,轉頭一看,原是只麋鹿探出長角。
正暗嘆自己草木皆兵,頭頂忽有異聲,擡頭便見一個青影掉下來。
他瞬息做了考量,張臂接住。
樹不過兩人高度,接住不難,懷中人仰臉看他,綠衣雙髻,容貌俏麗,卻少了鮮妍。
正是見過兩回的少女阿蘿。
江逐水想起之前的偶遇,懷疑對方早有算計,卻溫聲道:“你是誰?”
手底下不動聲色地捏她脈門。
阿蘿看着有些呆癡氣,從他懷裏翻了出去。
江逐水不急,也沒攔她,道:“是你要見我?”
阿蘿此時又沒了之前的靈活,歪着腦袋看他,神态呆板。因容貌緣故,反倒有別樣的天真可愛。
聽聞十二玉瓊島有偃師能做人偶,與真人無異,江逐水疑心對方不是活人,方才捏她脈門也是出于這個考量。周樂聖生死不明,他不想拖延下去,身形一晃,到了對方近前,抓向少女單薄肩膀。
阿蘿反應雖快,怎及得上對方。眼見堪堪要碰上,江逐水察覺到身後有人,遽然收手,肘部趁勢往後一靠。
被人穩穩托住。
他心有成算,并不着急,正要變招,那人開了口:“……我并無惡意。”
江逐水也感知到這點,動作停了一停。
那人撤開手,又道:“阿蘿過來。”
綠衣少女再不看其他的,徑自跑了過去。
江逐水轉過身,便見一丈之外站着個人。
第一眼見到的,是對方擱在阿蘿肩上的一只玉似的手,正是湖邊見到的那人。腰間垂落鳥銜花玉環绶,眉眼似以濃墨精心描畫出的,深刻到如帶重影。
其人面上帶着淺淺的笑意,眼中亦有笑,是興味的,也是天真的,仿佛眼中所見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
然而這天真與他的外表不搭,令見者生出古怪之感。
上一回沒見到這人真容,此次一見他面,江逐水心裏不知怎地,生出絲絲冷意。
“閣下是何人?”
那人袖中抖出條紅綢,見他要說話,忙豎指唇前。
江逐水緘聲。他與軟紅绡日夜相伴逾二十載,再熟悉不過,确認這不過是根普通綢帶。
那人柔聲道:“這是場誤會。我不過想見你一面。”
江逐水少見人向他表露這般親昵的态度,覺得有些怪異,道:“你見過周師弟。”
那人望着他,笑容不變:“是有一面之緣,否則我也想不出這法子。放心,令師弟安好無事。”
江逐水甫見這人,便一直提着心,自然不會簡單信了他的話,道:“你見我做什麽?”
那人目光在他臉上停了許久,眼中興味更濃:“果然像極了。”
“何意?”
那人道:“當時驚鴻一瞥,我便覺得你有些熟悉。這一細看,果然像極了。”
何一笑與他發過同樣的感慨,雖然針對的是不同的人,江逐水覺得這之間或許有聯系,問:“像誰?”
那人微有驚奇:“沒人告訴過你嗎?你同你爹生得一般無二。”
“一般無二?”江逐水把這四字又念了一遍。
何一笑說他與父親沒有半分相像,他當然不信,現在聽了這個答案,心中又起了別的想法。
“何為一般無二?”
那人不知想見什麽,莞爾道:“起初,我以為自己見着的是卧夢呢。”
江逐水對他的親近視而不見:“你又是誰?”
那人欠了欠身,顯出幾分矜貴的神氣:“旁人多喚我洛陽君。”
“浮玉山的洛陽君?”江逐水驚道。
天下二十一山,浮玉山也在其中,與三山隔着無盡海相望,路途比其他諸山省些。當年獄法山未衰微時,許多人都去過浮玉山地界,還留下了劄記。其中有提,浮玉山中人醫術精湛,走巫蠱的路子,也擅使毒。山主只在嫡系一脈挑選,人選定下而未正式接任時,稱之為洛陽君。
洛陽君不答反問:“你娘沒有與你說過?”
那些不曾想明白的忽然清晰了,江逐水道:“你是——我娘十幾年前病逝了。”
洛陽君目光柔和,隐約還有悲憫:“……綠華與我是孿生兄妹。你當喊我一聲舅舅。”
16、
江逐水想起來了。
他母親萼綠華與洛陽君生得相似,只是洛陽君輪廓硬朗些,一時沒看出來。
然而何一笑曾說,對方令他想起一位不甚想見的故人,指的竟是他的母親嗎?
明知此時不該出神,他仍忍不住想,師父到底是什麽意思?若真不待見母親,何必對自己那般好,只是因為與江卧夢的同門情誼嗎?
對面,阿蘿抱住洛陽君的腰,臉貼着對方胸膛,間或偷偷瞟來一眼,眸光一動,整個人也鮮活起來。
洛陽君撫她發頂,二人像是兄妹,又像是父女,道:“你能與我說說綠華的事嗎?”
江逐水自然不會與他說。
此時再見到阿蘿,他終于明白了那些熟悉感從何而來。
容貌上或許并不那麽不像,但阿蘿的裝扮與他母親如出一轍,連着多了幾分神似。
自江卧夢辭世,萼綠華便有些不正常,這種異樣在江逐水降生後達到了頂峰。
她少與人來往,獨居後山,梳雙髻,着綠裙,因肌膚光潔,仍如二八少女。後山清寂,她不做別的,只坐在窗邊出神。有人說她發了癔症,精神恍惚,有時喃喃自語,旁人也聽不出,對他這個兒子,總視而不見。
待他稍長,這些情形也沒好轉,母子之間即便面對面,也說不了幾句話。江逐水起初尋求親情,主動與對方搭話,但冷釘子碰多了,心也冷了。
誰都看得出,她生氣逸散,活不久了。
洛陽君見他不說話,自搖頭笑了笑:“我當初并不贊同綠華與卧夢的事,但綠華用情太深,自己和卧夢走了。卧夢也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希望他二人有個好結果,可……”又問,“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不等對方作答,他已道:“綠華其實清楚,卧夢并非良人。”
聽人說起自己父母的感情糾葛,江逐水有些尴尬,但心中實是好奇,雖甚少接話,卻盼着對方多講些。
洛陽君許是見了人,心有感觸,語速不急不緩,繼續說了下去:“如卧夢那樣的人,心自然也大,怎會耽于情愛?綠華是我胞妹,我不敢賭,”又細看了一遍江逐水容貌,“你為何要生得像卧夢?若——”
他停了口。
江逐水道:“若什麽?”
話音方落,肩上一沉,有人攬了他:“我也想聽後文。”
“師父?”江逐水一驚。
洛陽君先他一步見着人,自然不會吃驚:“原來是何山主。失敬了。”
何一笑眼中神光利如刀戟:“時隔三十多年,你怎突然找來了?”
洛陽君毫不動怒,娓娓道:“卧夢不曾與我說過他身份來歷,我遠在浮玉山,對諸事也不了解,前時才從軟紅绡得了線索,到底……遲了。”
自初見,江逐水便對他有提防之意,此時見他閉目嘆息,心底恻然,随即悚然清醒。
攬着他的何一笑一無所動,态度甚至比往日平和:“他山之人入不得主峰,洛陽君若有心,可以住在客舍。不多招待。”
自師父來後,江逐水便未開過口,之後與他一道回轉了。最後看了眼洛陽君,只看見他欲言又止模樣,與其懷中不說話的少女。
極詭異地,他生出個念頭,想,若自己也能同阿蘿那樣,偎在師父懷裏,該有多好。
他轉頭看向何一笑。對方已經松開手,但二人離得極近,行步間肩膀偶有撞上。
近,近得過分了。
師徒之間亦有禮在,他該落後師父半步,但誰也沒提過這事。
幼時是師父牽着他手,長大之後便是同行,這麽看來,他們與尋常的師徒有些不同。
何一笑卻在想別的事。
初聽見孟玄同傳來的消息時,他力道有失,踏碎了腳下的地磚,固然有為周樂聖擔心的緣故,更多卻是對江逐水貿然前去見人的焦慮。
見着洛陽君的時候,不悅更深。
——果然是他找來了。
何一笑對萼綠華從無好感,幸好對方同樣,相看兩厭。
但洛陽君不同。他是頭回見到這人,只瞧了一眼,就起了憎厭。
青娥劍能劈開血肉,也能斬斷江河,卻無法清除對方那同蛛絲似的黏膩。
對于看得上眼的人,他願意多說幾句話,對于看不上眼的,一字也欠奉。之前與洛陽君說了幾句話,已夠他難受許久。
二人都藏了心事,一路不曾說話,江逐水不好問師父要去哪兒,便跟着到了對方的住處。
何一笑坐在榻上,定定望着空處發愣。若是別人,出神時看來多半有些傻氣,放在他身上,竟難得有種眉目如畫的美感。
江逐水一路想了許久,最終仍是忍不住道:“洛陽君說我長得像父親,師父為何不曾提過?”
何一笑正煩着,一聽這些更煩躁,眼風掃來,靜谧假象成了空。
“像如何?不像又如何?長得再像也不是一個人,我與你說了又能如何!”
一串話下來,江逐水聽得目瞪口呆。隐憂橫亘在心,他道:“可……”
還是沒說下去。他莫名覺得這事重要,叫他不自覺憂心,但憂心之外,還有微不可見的小小欣喜。
他不懂這喜從何而來,在知道自己與父親容貌極為相似之後,整個人就像踩在軟乎乎的雲朵上,但并不是愉快,他不知什麽時候會掉下去,那時沒人能救他。
想到師父待他這般好,只是因為自己生了張與父親相同的臉,他心裏便起了團火。
何一笑自己有個瘋子的名號,卻告誡他,要克制情緒。江逐水将這話當做金科玉律,不管心裏如何想的,面上必是端莊持重,從容鎮定。
上一回對方重傷卻仍安慰他,叫他第一次真正痛快哭了次,現在他又嘗到了什麽叫怒。怒是毒火,藏在心裏煎熬的是自己,即便放出,也早已腐蝕五髒六腑,回不了頭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想回頭。
江逐水的眼眸如雨過後的空山,清澄曠遠,不見絲毫陰霾,叫人猜不着他在想些什麽。
他許久沒有說話,何一笑怕他多想,為表安撫,起身摸了摸對方發頂。
江逐水身體有些僵硬。
何一笑愕然,想起對方不喜這種接觸,方才竟将這點忘了。
忙又收手。
他身量極高,徒弟與他仿佛,摸頭的動作做起來并不太合适,但奇妙地,何一笑方才竟未覺得不妥。
江逐水眼中神光皎皎,忽然拉住他正要收回的手。
孰料何一笑似受了極大震動,身體一顫,猛地掙脫了他。
17、
二人面面相觑,一時都無話。
何一笑明白自己方才反應過大,但也無可補救。
倒是江逐水看出他無措,垂眸想了一想,去摘手上周樂聖送的手套。
何一笑不知他要做什麽,只好不做聲看着。
江逐水收好了手套,笑道:“徒兒只是想與師父親近些。”
聽到親近二字時,何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麽,雪白臉上忽起了暈紅,眼神閃爍。
但他理智尚存:“胡鬧!你明知——”
“師父。”江逐水喊道。
胸膛中心跳沉沉,他知道自己不喜與人肌膚接觸,會發生什麽都不可知。但此時此刻,卻是想與對方親近些的渴望占據上風,心一橫,就去碰對方的手。
指尖方點到對方皮膚時,何一笑反手抓住了他的。
不知怎地,江逐水覺得臉上有些燙,沒有半分預想中的惡感。他唇角微揚,笑了一下,握緊對方手掌,再不肯松。
對方的手原本是幹燥且冰冷的,此時他卻清晰感受到絲絲的溫熱,與手心裏的潮意。
江逐水想,師父在緊張嗎?懷揣這種好奇,他對上何一笑的眼睛。
孔雀綠的眼眸于此刻看去,竟有種詭秘的色彩,像階前的一縷苔痕。目光下移,又落在對方唇上,唇色因身體原因少些顏色,可他卻是見過其豔麗模樣的。
他盯着那兩片唇瓣,思緒遲緩了,一股熱氣自髒腑升至喉管,一路燒灼而出,欲要沖破他的口舌。
“……逐水?”何一笑覺得徒弟似乎有些不對頭。
江逐水只瞧見師父薄唇張張合合,不自禁踏前一步。
何一笑因他突然的近身跌坐在榻上,順勢扶住徒弟手臂:“你不舒服?”
江逐水懵懂地搖了搖頭,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貿然,既被攔下便沒繼續下去,跪在師父膝邊,全然孺慕地仰臉看向對方。
何一笑呼吸窒住了。
他彎下腰,小心地摸了摸對方的臉,手下那人閉着眼,輕輕蹭了蹭他的掌心。
對方肌膚細致,擦過手心之時,像捉住了一只撲扇翅膀的蝴蝶,他幾乎不敢妄動,直至徒弟帶了點呻吟味道地喊了一聲:“師父……”
何一笑抽回手,道:“你今日怎麽了?”
江逐水也不太明白。
興許是因為夜夜抱着對方的狐裘,懷念從前與對方親密依偎的時光。興許是因為突然得知了一些意外之事,不安的情緒湧了上來。
但想與對方更親近些的心,清晰而了然。
江逐水想起阿蘿與洛陽君的樣子,心中一動,抱住師父的腿,将頭枕在對方膝上。
膝蓋很硬,算不得舒适,但鼻下的氣息卻是熟悉的,令他極沉醉。
何一笑放松下來,低聲笑道:“多大的人了,竟還與我撒嬌。”
江逐水閉上眼,唇邊噙着淺淺的笑:“……在師父心中,徒兒怕是永遠都長不大的吧。”
常言師徒如父子,于做父親的而言,子女永遠都是懷中的孩童,何一笑理當如此。但他看着對方身心信賴,毫無防備的面孔,卻道:“我寧可你還是當年那個孩子。”
江逐水有些意外,側臉看向對方:“徒兒長大了,才能幫上師父。”
徒弟也許是無心的,但從何一笑的角度看來,他枕的位置未免高了些。臉上還有被衣上褶皺壓出的紅痕,唇角微翹,每一下呼吸都似、似——
江逐水正享受此時安谧的相處,不想何一笑猝然起身。
他摔在地上,雙手撐地,滿腹不解。
何一笑居高臨下望着腳下的弟子。
江逐水擡頭看去時,還能看見對方臉上未褪的暈紅,然而很快就消散了。眼簾微阖,擋住了眸中大半神色,只微微洩露出一點綠意,像早春的草色,與平常似乎有些不同,江逐水視線所及時,仿佛一顆露水墜在細長的葉片上,心尖發顫。
腦中似有靈光閃現,他直覺那是個極重要的線索,不自覺望進眼眸深處,探求背後真意。
但對方眼底只剩一片冰寒。
江逐水見過他用這種眼神看別人,自己卻未親身領教過。此時在這種目光下,只覺冷意自腳下攀升,凍住他的手足,凍住他的喉舌。
——他什麽也說不出了。
自方才身體有過接觸的部分,熟悉的、令人膩煩的惡感也翻了上來。
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江逐水不明白,為何在那麽短的時間,事情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沒等他想明白,何一笑開了口,他說——
你該走了。
江逐水爬起來,低着頭,沒有說話,更沒有去看對方神情。
走出去的時候,背後有種被人窺探的不自在。那只可能是師父,江逐水知曉這一事實,然而更加看不懂對方。
何一笑分明是願意親近他的,怎會如此大反應地推開自己?又為何是那麽一副冰冷态度?
這些疑惑無人能為他解答,江逐水将之收起放在心間,細細琢磨。
走至半路,他停了下來,收起面上的沉思之色。
蒼松覆雪,鳥雀噤聲,只有風,穿過松林。雪地松軟,上頭什麽印跡也沒有。
他目光落在十步開外的一棵樹上,道:“出來。”
18、
沒有動靜。
“阿蘿,”江逐水嘆了一聲,“我知道是你。”
樹後晃出張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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