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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的面孔,少女一身綠衣,似深林中乘豹而來的山鬼,頭上戴了一對暖耳。她本是小臉盤,如此一來,臉蛋真就只剩了巴掌大,年齡也顯得更小了。

江逐水沒有向洛陽君詢問過阿蘿的身份,也不知她年歲幾何,只是憑借直覺,認為對方與母親萼綠華應當有某種關聯。視線觸及那兩團白色的毛茸茸時,他油然而生柔軟情愫,像是見着了母親。

她們容貌上沒有相似之處,但給人的感覺卻極微妙。當然,眼前這位,比江逐水記憶裏那位,要可親許多。

他朝對方招手:“過來,”又問,“你是怎麽找來的?”

阿蘿從樹後走出來,到了他跟前,少女仰起臉,下巴尖尖:“他們許我上來的。”

清泠泠的嗓音,同冰棱子似的,單聽聲音,絕想不到對方呆板神氣。這是江逐水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初時還懷疑過對方是啞的或是傻的。

他山之人入不得主峰,若身份可靠,還是能上來的。

阿蘿長得雖好,到底帶了點癡愚,山中人不放心洛陽君,卻肯放她上來。況且,主峰上有他與師父坐鎮,本也沒什麽可怕的。

他問:“你來做什麽?”

阿蘿擡頭看他,一雙黑黝黝的眸子仍少了光亮,一板一眼回道:“兄長說,他明日想去掃墓。”

江逐水注意在別處:“你喚洛陽君兄長?”

阿蘿眨了眨眼,轉身就要跑,卻被拉住手臂。

江逐水沒有使大力,只是确保她掙不脫,溫聲道:“你不想說不打緊,若要多逛會兒也可以,但不能再往上邊走,”他繞到對方身前,“師父一旦動手,我也救不下你。懂嗎?”

阿蘿低下頭,盯着他的手瞧,秀發下露出一點雪白的脖頸,和毛茸茸的護耳放在一起,像朵經不起一點風的小花。

但她沒有做聲。

江逐水暗裏皺眉,怕自己吓着了人,正要說話,忽聽她道:“山上有花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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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首次主動問話,江逐水頗驚喜。細思覺得這句話語調輕快,與她之前表現不符,疑心別有所指,斟酌想了一番。

若是別的季節,倒有好看的,現在唯剩優缽羅花。他為穩妥,問:“你想看什麽?”

阿蘿道:“白色的那種,好香好香。”

說到好香時,她揚起臉,雙眼驟然亮了,仿佛當真聞見了異香。

世上花的種類數不勝數,對方形容的也不清楚,江逐水判斷不出她說的具體是什麽,正思索間,人游魚似地從他手裏掙了出去,頭也不回跑了。

真追是能追上的,但江逐水站在原處,眼見對方身形隐沒在林間,一步沒動。

他對阿蘿很是好奇。她年紀看來比齊秀主大不了多少,不太可能是洛陽君的妹妹。說癡不癡,說聰明也看不出聰明,但方才的兩句話裏,似乎藏了秘密。

之前被阿蘿打岔,江逐水将心思從何一笑身上抽了出來,這會兒得了空,自然又轉了回去。

回到卧房,他仍沒想明白對方态度轉變的原因。直至看見床上的狐裘,江逐水終于意識到了關竅。

他記住了何一笑當時神情的每一分變化,包括最微處的細節,而現在,他終于看懂對方眼中藏着的是什麽。

是欲。

江逐水見過這種眼色,不是在回滄臨的途中,而是在更久之前,久到他險先忘了。

他自小便是何一笑帶大的,諸事不假人手,那年初次夢遺,醒後不知其故,将此事告知了師父。他以為,師父是他最親密的人,沒什麽可隐瞞的,況且,在他心裏,這不過是件略有些奇怪的小事。

何一笑聽後,愣了一愣,問道:“你今年應當十八了吧。”

江逐水點頭。

何一笑道:“……也對。”

江逐水後來才知道,獄法山功法有煉精化氣的功效,使得他這方面幾乎全無常識。

但當時的他自然是不懂的,只問:“是徒兒身體有什麽異樣?”

對方笑道:“不妨事的,”頓了頓,又道,“你若不想如此,只需每隔一段時日……”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少年時的江逐水不通情欲,但直覺地,仍有些羞赧,只因對方是他崇慕的師父,心有疑惑也不敢多問。

何一笑何等人物,怎會不知他所想,招他過去,道:“我只幫你這一回。”

之後的事,他記不太得,醒神時已經坐在了床上,而師父單膝跪在他身前。

江逐水吓得要站起,又被對方按下。

何一笑道:“別急。”

江逐水一點不急,只覺得有點不安,這不安似乎來源于師父,又似乎不是。

何一笑本要褪他下裳,卻被羞恥難耐的徒弟阻住,只将手伸了進去。

情動之時,江逐水閉上眼,将額頭抵在對方肩窩裏,微微顫抖。

他懵懵懂懂,不好說得了多少快感,事後也記不太得這事。只知最後自己經受不住,整個撲進對方懷裏,師父笑了一聲,反抱住他上了榻。

二人身體貼得近,江逐水腹上被個硬物頂着,臉上微熱,好奇下伸手去摸,卻被攔住,擡頭就看見師父那如早春草色的眼眸。

刺得他心上也癢癢的。

後來他從何一笑那得了本書,自己又添了幾本,終于将這事摸清了。

師父那時雖有失态,但未有一點逾距,沒有因他尚且懵懂而趁機亵弄,只如個尋常教授人事的長輩。倒是他坐在床上,見着師父用帕子擦淨手上污濁,臉紅耳熱。

之後師徒倆再未有過這種事,久了他也忘了。對方那時雖有反應,但只是因為接觸過密引起的,實際并無別的心思。

畢竟……師父的要求,江逐水從來學不會拒絕。

19、

這回卻不同。

他枕在師父膝上,看似親密,但也沒過線,這情欲起得莫名,除非——

情欲不分,何一笑心中有情,才會因這般簡單的接觸動欲。他回省自身,雖有與師父親近些的想法,但大概與情欲還是不相幹的。

可師父對他生了欲。

這似乎是樁錯事,如此對方才有那麽大反應。世間有倫常,陰陽調和才是正道,男子與男子,師父與徒弟,無論哪一點都是足以令他們身敗名裂的錯處。

然而,對這錯上加錯之事,他起不了任何厭棄。

若是江逐水自己對師父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必然會選擇一刀斬斷,絕不累及師父。換了何一笑,他反倒猶豫了。

如果是師父……如果是師父……

江逐水有些暈眩,目光掠過屋中各處陳設,似乎件件都入了眼,又似乎什麽都沒看進去。

最後還是停在裘衣上。他想,說到底這只是自己與師父兩個人的事,若小心謹慎,不為人所知,與做師徒時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只要……師父高興便成。

心思一起變化,再想起自滄臨回來途中發生的事,他自覺想明白了幾分。

江逐水自幼從不瞞着何一笑什麽,既猜到師父的一點心思,就打算與對方挑明。

只是明日他要與洛陽君去掃墓,得将這事推一推。這樣也好,他可以再将這事想得清楚些。

******

江卧夢曾任山主,有單獨葬處,萼綠華去世前自己着意交待,葬在後山冷清處。

有山有水,便算好風水。

第二日雪霁雲消,難得晴好,墓碑上覆了雪,江逐水與洛陽君做過清理,其後擺上祭品,燒過紙錢插了香。萼綠華亡在春日,武道中人不看重來世輪回,江逐水只在每年祭日才來上炷香。

諸事皆畢,洛陽君拂去衣上香灰,道:“浮玉山這代到底只剩我了。”

江逐水對這些事不了解,況且幾十年下來,說不得有些變化,若要他喚對方一聲舅舅,也叫不出口,只道:“節哀順變。”

說完覺出這話不妥。對方固然哀,可他為人子的說出這樣的話,未免過于冷漠。

果然洛陽君轉過身看他,卻道:“你有否想過同我走——去浮玉山看看?”

說去浮玉山看看,自然不會只是看看而已,多半是想讓他留下再不離開。江逐水心知肚明:“您說笑了。”

洛陽君從袖裏摸出那把黑檀扇,唰地打開,扇面也是漆黑的,上頭兩叢玉竹,不知想起什麽,又合上了。

然而此處避風,但也不是一點風也無,又值隆冬,他手裏捏着柄扇十足不合時宜。江逐水見其身上并無兵刃,有些懷疑這扇用處,暗裏崩緊心神。

除此之外,他也發現自己與對方有點相似的習慣,即手裏總愛把玩什麽。于洛陽君而言,自然是那把黑檀扇,于他自己,卻是那柄麈尾。如此,二人倒有些像血脈相連的甥舅了。

洛陽君道:“莫要這麽快回絕。将來若改了主意,與我說一聲便可。我當年誤了你娘,已是悔了。”

說及“悔”字時,神色微黯。

他似是情真意切,但江逐水已是獄法山的山主,怎可能到它處去,又有什麽能令他放棄這從小生長的地方?洛陽君此言誅心,叫他聽得很是不快,卻沒表露出來,只是笑笑。

以江逐水的本性,并不是個愛笑的人,也遇不上許多令他高興的事。只是既做了大師兄,總不能冷面對人,時日一長,他無論遇見什麽,都能從從容容地笑上一笑。

幸而洛陽君那一句也許只是随口一說,再未提起,話鋒一轉,講起了往事。

“我爹娘,即是你外祖、外祖母,也是在山外私定的終身。我與綠華降生沒幾年,族老就找了去,我被領回浮玉山,而綠華留在外邊。我長大些,才又與她見了面。”

“之後,之後便沒什麽好說的了,”他道,“我原本只是想待她好些,可她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了,我這兄長在她心裏是比不上情郎的。”

因為生疏,江逐水很難将他看做長輩,話裏也随意,道:“您與我父親也認識?”

洛陽君豎着扇,似乎低頭嗅了一嗅,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問我與你父親的事。”

江逐水道:“确實如此。”

他語氣自然,洛陽君盯着他瞧了會兒,忽然笑道:“果然是父子,除去長相,脾氣也像得很。不錯,我與卧夢相識在綠華前頭,細論起來,還是我引狼入的室。”

其實江逐水還想知道多些,但實在不好再問。

洛陽君走近兩步,拿折扇敲了一下他頭:“逐水若想再聽我說這些舊事,便随我去浮玉山。不吃虧的。”

江逐水在他敲上來之前好險沒還手,不知是否心神過于緊張,還聞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

洛陽君似是不知,又折至墓前,收起扇子,彎腰撫上冰冷碑面。

江逐水本對他觀感算不上好,見他如此神傷,亦有不忍:“該走了。”

洛陽君回頭道:“你對綠華感情似乎不深。”

江逐水道:“如何叫深?披麻戴孝,痛哭三日?”

“這話就有幾分綠華的味道了。也對,”洛陽君道,“你是何一笑帶大的,由不得縱情恣性。”

江逐水不意他從自家父母扯到了此處,忍不住道:“師父并未對我有什麽要求。”

洛陽君笑道:“你對何山主倒是……”

他容貌不俗,笑起來也好看,江逐水卻只冷然瞧着。

洛陽君覺察到他目光,停下話:“好。我不說。”

江逐水轉身離開,忽聽對方在背後道:“等等!”

就見洛陽君撅了根樹枝,挽起長袖,翻揀墓前泥土,臉上全無笑意。

江逐水第一次見他這般肅然,又見他如此動作:“怎麽了?”

洛陽君蹲下身,手指撚了土,看過顏色,聞了氣味,甚至舔了一舔,問他:“這下頭葬的當真是綠華?”

江逐水蹙眉:“我親眼見母親落葬的。莫非下頭不是她?”

洛陽君起身的動作有些遲滞。

他原本與尋常佳公子并無分別。此時外表沒有變化,只眼角眉梢的神态有些微的不同,整個人看去變了一人似的,叫人再不敢等閑視之。

“我并非懷疑下面的人不是綠華,”洛陽君道,“我浮玉山長于醫毒,眼力還是有些的。”

他與江逐水的目光撞上,誰也沒有避開。

“墓中人不是單純病逝,而是中毒。還有,”他道,“我知道你懷疑我的目的——你猜着了,當年綠華偷走我的一件珍寶,我找她許久了。”

20、

江逐水早有所料,并不驚奇,只道:“有人給母親下毒?”

洛陽君沒有答話。

江逐水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心內絕不平靜。

若真如此,誰會與母親下毒?又是何時中的毒?她在生産時落下病根,一直不曾好轉,莫非也有這緣故?那時江卧夢故去,師父做了山主,誰會對孤兒寡母下手?

根本不會有人這麽做。

然後,他想起何一笑。明明是幾乎無牽扯的兩人,他偏偏覺得這兩人間存在某種他不知道的關系。

不會,怎可能是師父,師父沒理由這麽做,江逐水安撫自己。

洛陽君仔細看他神色變化,道:“你心裏有想法了。”

江逐水道:“您可有線索?”

洛陽君搖頭:“我常自謙,但對自己還是有些把握的。但今日我雖知曉用了毒,卻半分看不出具體,下毒之人必是不凡。”

若果真如他所言,必是奇毒,與何一笑有關的可能性便小之又小了。照理聞知自己母親被人毒害,江逐水應當悲痛,實際這事太久遠,過去的傷痛已經撫平,他想不起那時悲傷的心情,剩餘的多是驚訝,追問下去,不過為了告慰。

再者,若山中真有人心腸如此狠毒,不将其抓出來,叫人寝食難安。

洛陽君摸出只瓷瓶,裝了一抔土。

“回去之後,我再好好看看,過幾日給你消息。”

江逐水自然說好。實際上他更有另一種懷疑,洛陽君來得突然,所發現的這樁陳年舊事到底是确有其事,還是子虛烏有的誣告?

待人走後,他也取了土。為确保萬無一失,特意與洛陽君選擇的位置隔開,也沒将這事告訴別人。

之後江逐水花費了點時間,從洞穴裏掏了兩只兔子,揣在懷裏帶了回去。

後幾日都是天晴,峰頂天候原本變幻不定,也難得散了雲,風氣清冽,聞之精神醒。何一笑方走出來,門上便簌簌落下碎雪。

他不躲不避,任其落在頭上,擦過額前,方不緊不慢抖下冠上殘雪。

即便是現在,他也是一襲單薄玄衣,自然是不怕冷的,一些微的冰雪更算不得什麽,只是需要借此冷下動蕩的心海。

江逐水到來的時候,正望見師父負手站在屋前。

何一笑之所以被稱為瘋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會刻意掩飾自己情緒,或許算不得灑脫,肆意卻是真的,縱然身體不如從前康健,也沒改過性情。

北境流傳有兩句玩笑話,一為任白虹沒有手,另一就是何一笑講道理,都做荒謬之解。話是笑語,意思不假。

而現在,對方應當站得有些久了,微微低着頭,看不清具體神色,唯可從繃緊的面部線條與抿起的唇間,窺見過分慎重的神意。睫羽微垂,同墨發一樣,沾了幾點霜色。

江逐水原本想問他母親的事,還有對自己的想法,此時見了這幅情景,卻又不敢上前貿然相詢。

他心怯了。

世人都知何一笑是個什麽樣的人,江逐水也知道,但他所知道的,與別人知道的差別不大。正如在被冠上瘋子之名前,師父又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知道的并不多。即便對方待他與衆不同,由于二人身份與年齡上的差距,未必不是自己會錯意。

意識到這點時,他指尖輕顫,悸動經由手臂,引發心頭細小的抽搐。但随後,異樣又消失了。

他想,自己并非一定要得個怎樣的答複,只是單純告訴師父自己的想法。之後如何,就是另一樁事了。

幸而對方注意到他:“你站在那兒做什麽?”

江逐水站在白皚皚的樹後,穿的又是白衣,稍有疏忽,便會遺漏。只是何一笑五感何其敏銳,早早發現了他,見徒弟伫立的時間過長,才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江逐水本要先提萼綠華中毒之事,想及自己還未完全證實洛陽君所言真假,暫且将話緩了一緩。

何一笑看出他欲言又止,但知曉自己這徒弟行事歷來有分寸,沒追問下去。

江逐水在師父面前站定,道:“我見師父方才似有所思,可是與洛陽君有關?”

“我想他做什麽,”何一笑嗤笑道,瞥見徒弟被風吹得有些發白的臉色,“你今日怎古裏古怪的?”

江逐水之前還有些慌,一與師父說上話,卻鎮定下來:“前幾日師父趕我出去,是否徒兒哪處觸怒了您?”

他語氣和順,神情也柔和,眼中有幾分忐忑,毫無遮掩地袒露在對方面前。

何一笑一見他這模樣,反被蟄了似的,急急忙忙避過他視線:“……那日為師情緒不佳,遷怒了你。”

江逐水有些失望地嘆了一聲:“原來如此。”

何一笑少見他這般失落,心有所動,忍不住想出言安慰,正要開口,不知哪來的直覺,令得他又閉緊了嘴。

卻聽對方道:“此次見着洛陽君,聽他說了爹娘的事,頗有感觸。故而想問師父,若哪日徒兒喜歡上了什麽人,師父可會相阻?”

餘音猶在,何一笑臉孔已然煞白,第一次認認真真看過面前的徒兒。

江逐水任憑他打量,一語不發,十足恭順,實則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叫他背上一片汗濕,卻也對原本的猜測更有把握。

“你喜歡上了誰?”

對方問。江逐水聽在耳中,只覺這短短六個字重逾千金,沉沉壓身。

但他卻笑了:“若我說了,師父是否要像幾年前對葉追師妹那樣,将人趕下山?”

21、

江逐水說這些話,其一是判斷師父對他到底是個什麽想法,其二是探求當年四師妹離山真相。然而何一笑心中有鬼,沒意識到徒弟口氣過于輕松,只覺腦袋被什麽狠狠砸了下,震得整個人臉色白中帶青,怒到極致。

“這話是誰與你說的?”

他微微眯起眼,孔雀綠的眸中是欲擇人而噬的可怖光彩,聲音在怒極的狀态下,反而維持在較平穩的度上,對其不熟的人,多會以為他沒有發怒。

但江逐水絕不在此列人之中。

在說出那句話後,他發覺師父的反應比預想中更為激烈。何一笑雖有瘋子之名,行事沾得上喜怒無常的邊,情緒卻少有真正失控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

這些想法在心內滾了一遭,不過是眨眼功夫,此次與往常不同,他并不着意去避免惹惱師父,半真半假道:“當年葉追師妹的心意,徒兒也是清楚的,只因并無此念,所以沒有回應。我一直以為您是怕師妹擾我修行,才……難道不是嗎?”

何一笑沒有說話,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他,面上殊無笑意:“……你前頭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話至此,江逐水猶豫了,不知是否要繼續。但想起幾日前,師父居高臨下,看向他的那個眼神時,這些疑慮又打消了。

他道:“若徒兒說了,師父許不許?”

何一笑已無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神色寬緩下來:“要說什麽,直說便是,莫做無用試探。”

明知他口中的“試探”,并非自己打算那般,江逐水仍在面上帶出了異色,随即又多了幾分決意:“您肯讓徒兒與別人在一塊兒嗎?”

與前時不同,何一笑此刻出奇平靜,眼如碧水,不帶一絲陰霾,更沒有一點失态:“何意?”

江逐水從這平平無奇的兩字裏,聽出了風雨欲來的味道,所想反而得到了另一種證實,一時心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喜從何來,悲從何來,他全然不知,只隐約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果然如此什麽,他又不知道了。

今日何一笑有些不同往常。若遇上無稽之言,這人不會放在心上,嬉笑怒罵便過去了,或者說幾句徒兒頑皮之類的話。即便真怒了,也不會是現在這種強自壓抑的模樣。

不對。師父所有的表現都不對。

江逐水一撩衣擺,跪了下來,又低下頭,不去看對方臉色:“師父,您……單純将我視作弟子嗎?”

随着這話出口,他想起那日邢無跡所言:他看似道貌岸然,實則滿腹龌龊,何曾将你視作弟子,分明——

當時他聽不明白,此時終于領會了其中意思。然而,涿光山是怎麽知道這事的?又有多少人知道?思及此,只覺其中盡是謎團。

自方才起,何一笑便沒有說話,江逐水也沒有催促,安安靜靜跪在他身前。

良久,聽得對方道:“除了是我的徒弟,還能是什麽?”

江逐水擡頭:“我知師父那日趕我出去是因為……”

話未說完,他便看見了師父臉上的驚愕、慌張與恐懼。

“哈哈哈哈,”然而下一刻何一笑放聲大笑,笑聲中卻無半分灑脫之意,“徒兒問我這些做什麽,莫非想自薦枕席不成?”

愕然之人變成了江逐水。他不曾想對方會說出這話,實際他也未想過問明之後要如何與師父說。

此時再想,他敢問這些,借的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此時卻被師父這一句話驚醒。

更令他震驚的,卻是對方的舉動。

何一笑彎腰,捏住他下颔,拇指在其上輕輕摩挲,竟是赤裸裸的調笑:“為師不愛吃窩邊草,徒兒容色雖好,我也不缺暖床人,何必挑你。當然,徒兒若有心親近,為師也不會推卻這番美意。”

他神色暧昧,尤其在說起親近與美意幾字時,字音似落在舌尖上,像一種暗示。

江逐水震驚之餘,不加思考地,脫口而出:“您何曾有暖床人了!”

便是何一笑,也愣了一愣。

他這二十多年傷勢時好時壞,正是固本培元的時候,怎會将精力浪費在無益的床笫間。更何況,如他這等修為的高手,情欲比常人淡薄許多,除了……腦海中閃現過不該有的畫面,他忙收緊心神,注意落回捏着徒弟下巴的手上。

江逐水擡眸看他,眼中神色清清楚楚,絕無半分厭惡之意,姿态更無半點抗拒。上次有過一回,但何一笑以為是徒弟強自按捺的結果,此時再看,似又不是這麽回事。

他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問:“你沒感覺?”

22、

江逐水一怔,方明白他意思,自己也不解。

這毛病來得詭異,去得也詭異,時有時無的,然而此時提起,他忽想到,這事會否與師父有關?另外,他當年又是因為什麽才走火入魔的?

未與人說的,但江逐水對自己的那段記憶已然模糊,所知所聞都是從師父那裏聽來,與四師妹的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前他也只是想了一想,并未真正挂心此事。

江逐水順勢握住他手,道:“我今日只是想問一問師父,除此之外,并沒有什麽目的。”

何一笑任徒弟将手捉了,聽了這一番話,神色又沉凝下來,竟是難得的安谧。

“你說自己別無目的,可既然問了……怎讓我不多想?”

“師父?”江逐水看見對方眼中掩不住的陰郁,有些糊塗。

何一笑甩脫他手,立起身來:“你從何處學來的任性模樣,想問便問,竟不多想想嗎?”

江逐水其實挺想說,是從他這位師父身上學來的,以對方脾氣,本也不是什麽好榜樣。幸而沒一時沖動,當真說出口。

何一笑哪會不知他在想什麽,只挑了挑眉,未有多大反應。

實則他今日的表現一直都有些不對頭。平時的何一笑,不曾有過這種冷靜到幾乎冷漠的神色,也不會有那種親而類狎的舉動,這些都像是拙劣的僞裝。

因此江逐水才有把握。然而,他已經悔了。

正如師父所說,他竟未好好想過,若師父不承認,之後要如何。

何一笑冷笑道:“既然沒想過,為師來幫你一把。才做幾日山主,就有忘形之意,該好好打磨一番,便去砺劍崖待上一月吧,期間山中諸事有我替你處理。”

“師父!”江逐水忍不住喊道。

砺劍崖乃是懲處山中犯事弟子的一種手段,且只有嫡傳才有此待遇。何一笑對幾個徒弟不上心,不曾令哪個弟子去過砺劍崖,而江逐水自小聽從師命,更沒有這機會。

因此這一回,他竟是獄法山近三十年來,唯一一個要在砺劍崖受懲的弟子。

江逐水如今已是山主,倒沒有丢了臉面的想法,只是充斥着意外之情,想,師父這回怕是惱極了。

何一笑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道:“把你心思放在正事上。我對你期望極高,你卻想做個床上的娈寵嗎!”

這話極難聽,江逐水臉色一白,想要辯解卻又無處辯去。

對方一直将話放在他上,幾乎沒提過自己如何,倒似這事不過是江逐水自作多情。

然而這并非事實。

可面對師父如此作态,江逐水根本無法再說什麽。

他閉目又睜開:“謹遵師命。”

砺劍崖乃是主峰山陰處的一方斷崖,崖面平整,似從山體衍伸出的一座方圓丈許的平臺。上無道路,下只一條陡峭小徑,不過尺餘寬度。也不知從哪吹來的風,裹着冰雪,冷得異乎尋常,摧肉蝕骨。流淌的血液也成了冰泉,人身如未鍛造完全的劍胚,經受千錘萬擊的磨砺,正是砺劍之名的由來。

作為山中的懲處手段,此法于人自然有益處,只消待個三日,無論心性修為都有長進,只是其中痛楚也非常人能忍,所以棄置不用。

江逐水凝神趺坐,解下發冠,僅着中衣。

別人或許不知,他卻知曉,砺劍崖之所以有這些異處,多歸功于峰頂的天泉池水。

這池水既為涿光與姑射觊觎,自然有它好處,只是少有人能得見。他身份特殊,若得允許,便能借用,才發覺砺劍崖的風雪正是從池水上來的。

天泉池水雖也寒入骨髓,卻未冷得這般氣勢洶洶,砺劍崖比池水更冷,效用反不及它。

初來前兩日,江逐水血肉都似被凍住,根本無法多想些什麽,之後雖仍舊不習慣這冰冷,但勉力松下心神,細細體悟。

又四日,他大多時候竟心如止水,只偶爾回想起師父當日所言。

那時他并非沒有可應對的法子,只是因心中的孺慕與不舍,并不想過于逼迫對方。再者,正如對方所說,即便坦言了,若師父心中不喜,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江逐水內息平穩,心緒卻有紊亂,顯是再靜不下心。照理身處砺劍崖,經風雪澆打,最是靈臺清明的時刻,怎想他反而看不開。

正抵禦腦中紛雜諸念,背後忽有風聲,他仍閉着眼,只偏過頭。嬰兒拳頭大小的石塊自他臉側擦過,落入身前深淵之中。

江逐水睜眼,皺眉看着身前的懸崖,回頭道:“做什麽?”

山道上走來個勁裝少年,腦後墨發紮成一束,随走步左右晃動,腰上插着根竹笛。

他生了雙極漂亮的劍眉,又有一只挺直的鼻子,英姿飒爽。只神色似孤狼,狠戾不馴,一開口更是夾槍帶棒,惹人生氣。

“我哪傷得到大師兄。”

江逐水早知他脾性,只道:“你怎會來?”

要說何一笑七個弟子,最難見到的便是這位六弟子秦铮。他這年才十七,正是最氣盛的年紀,說話也沖,倒有幾分像何一笑。

秦铮既能被收為嫡傳,資質必定不差,幾個師弟中,他最自在,也最桀骜難管束。

江逐水知道他本心不壞,對他總有留情。

只是秦铮不吃這套,對他從無對師兄的敬意,此時人倚在石壁上,落腳周邊寬度極窄,也不怕踩空,懶洋洋道:“你當我要來啊,是師父讓我送息神香。”

江逐水不意是這個原因。想到今日離着上回點香,果然又是七日之期,便道:“把香帶回去吧。我人在砺劍崖,不會有事的。”

23、

若換了其他幾個師弟師妹,聽他這麽一說,絕對會再三勸他收下,秦铮卻不然,只掀了掀眼皮:“當真?”

江逐水道:“你走吧。”

“好!”秦铮直了身,“愛收不收!”

說罷要走。

江逐水卻喊住他:“師弟能否吹首曲子給我?”

秦铮回過頭,訝異道:“你說什麽?”

江逐水道:“你腰裏不是有支竹笛嗎?小師妹也說你吹得好聽。”

秦铮摸了摸那笛子:“憑什麽吹給你聽!”

江逐水低頭笑了一笑。這幾日砺劍崖上的時光,雖無刀光劍影的危險,但餐風飲露也是極苦的,他臉色自然不好看,憔悴許多,與他原先模樣相較,叫人嘆惋。

他道:“這兒悶得慌。”

秦铮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倚回壁上,道:“只吹一回。”

江逐水笑道:“我想你下回也不會來了。”

秦铮不想與他說話,摘了竹笛便吹起來。

江逐水的确是因為悶,才逗逗這貓似的師弟,不料笛聲一起,他神思已杳然。

對方吹的是《湘夫人》,常用于傾述男子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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