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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相思之情,情意纏綿。只是秦铮這一吹,其中情意一絲也無,只哀且怨,叫人一聽便憂從中起,堵得慌也瘆得慌。

然而江逐水出神,卻是因為想起當年的葉追師妹也是會吹笛子的,只不曾在他面前吹過。偶爾聽見點樂聲,待他走近,早收起來不讓他看見。

他記得,其中便有這支《湘夫人》。

正恍惚時,對方笛聲一收,江逐水聽出只到“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問:“怎不吹了?”

秦铮插回竹笛:“我只會這點。”

他甚是理直氣壯,又看了眼竹笛,情緒忽然低落下來:“大師兄,你……”

江逐水道:“師弟想說什麽?”

秦铮低着頭,看着自己腳尖:“你不要太相信師父……”

江逐水臉色微沉,清楚師弟并非信口開河之人,必定知道什麽隐秘。

“為何這麽說?”

“師父他——”秦铮正要開口,不知想起什麽,臉一下漲得通紅,目光游移,到底沒了後文。

江逐水正要再問,對方已頭也不回走了。

“我言盡于此,愛聽不聽。”

眼見他身影漸小,直至看不見,江逐水方才收回目光。

秦铮是最小的師弟,本應受愛護,然而前頭幾個師兄無暇管他,孟玄同又是那麽一副性子,哪會理他,時日長了,才使得這好端端的少年,成了這副模樣。

至于師弟最後幾句話,江逐水竟說不出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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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一口氣,斂盡心思,繼續調息去了。

三百五十年前,三山祖師從中原至北境,挑出獄法、涿光與姑射三處欲開宗立派。獄法祖師為人謙和,讓另兩位先行挑選,最後剩下獄法,便歸了他。

誰也不曾想到,獄法山主峰之上,竟藏着天泉池水。

天泉池水最初的記載來源何處,已找不見明證,最為人所知的,卻是兩千年前隐山老人的手劄。其人生平極傳奇,當時與他的齊名的還有兩人,三人乃知交好友。只是後來另兩人不知所蹤,隐山老人得了奇遇,功力大增,一時無兩。

是時隐山老人逾百六十歲,突破太晚,壽數将盡,不出三年,便坐化了。

他生平諸事都在手劄中,隐秘也在,只是佚散大半,剩餘的內容中提及一處寒泉,世人不知其來歷,謂之天泉池水,意為天上而來。

兩千年前是三人,三百五十年前又是三人,倒像一個輪回。

獄法祖師平常不與人争,但涉及這等事時自不會軟弱。早先他也送過二山祖師些池水,只是那兩位看不出頭緒,動了貪戀。

之後三人斷交,獄法祖師被另兩位阻在峰頂,經了一場大戰,三人一齊不見,傳聞墜在天泉中,蝕了骨肉。

江逐水見過也摸過天泉池水,知道其威能,腐蝕骨肉純是外人妄言,真相早隐沒在時光中。

他憶起這些故事傳說,又知砺劍崖與天泉池水的關系,不免略有神往,遙想當年,想着不知祖師可還活着,會否有一日再回來。

正沉浸于這些遐想中,身後有人道:“為何不肯點香?”

江逐水心頭一顫,以為自己幻聽,過了兩息方才看去。

天上地下俱是白的,山體草木盡是雪色,唯獨那人一身玄衣,如夜中明月,滿心滿眼只見得他一個。

“師父?”

他一說話,何一笑眉頭便是一蹙:“你這幾日做什麽了?怎瘦了這許多?

江逐水自己感覺不出什麽。只是師父既然這麽說了,想來他是真的瘦了些。

以他修為,幾日不食不飲并無妨礙,砺劍崖打磨精神,夜裏風雪相伴,那些時刻,應當是落寞的。肉體沒有疲累,精神亦在外界刺激下保持警醒,在無聲淌過的時間裏,心中孤冷在他不自知的時候,顯現在外表上。

他想,自己果然在意着師父當日的話。

何一笑見他沉吟不言,起了誤會:“你故意做出這副樣子給我看?”

江逐水這回真驚了,不知師父怎會如此說,但一時也不好解釋。

何一笑以為他被自己戳中了心思,道:“當日我罰你來此思過,本是一片好意,要你想清楚,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卻……辜負了。”

再心如磐石的人,也受不得崇慕之人三番兩次的冷語,江逐水只覺一顆心浸在冰水裏,風雪撲面,也比不得骨子裏的濕冷。

自見到何一笑,他只回頭看了一眼,喊了兩個字,甚至還未起身,便已被釘死了罪狀。失望、悵然,或許還有其他辨不清的情緒,叫他一時心灰至絕望,本想做的解釋也不想說了。

只是他這番無動于衷,反像是承認了何一笑的揣測。或者說,其實連江逐水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當真有自傷換取對方看顧的心思。

何一笑本就不是什麽好性情的人,再藏不住火:“你可記得自己身份?這獄法山主你還做不做!”

他若軟語幾句,以江逐水慣來的脾性,不會故意惹怒他,然而他少年時候都不曾有過叛逆的心思,此時髒腑裏卻湧出一種沖動。

“山主本是師父要我做的,當時也說了,我諸事都聽您的。若您改了想法,這山主不做了便是,周師弟與我歲數相仿,性子稍稍打磨下,也合适。”

24、

何一笑怒極,反倒憋住了,死死盯着坐在砺劍崖上,兀自低頭的徒弟,深深吸了口氣。

“你竟也學會與我頂嘴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兒,連這種話也說得出!不提對不對得起我,你若如此,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顏面見你爹!”

江逐水道:“這與我爹有何幹系?”

何一笑指向雲海間的群峰:“你可知道那是什麽?”

江逐水起身,循着望去:“是我獄法山。”

何一笑冷笑一聲,卻道:“我不問你那麽大的,只問那方向有什麽。”

江逐水想了想,道:“是山門。”

“山門外呢?”

江逐水已有預感:“……是春風亭。”

何一笑看他的目光極是冰冷,比這崖上風雪更具壓迫。

“為何叫做春風亭?”

江逐水受不住他的注視,側過臉:“每年春日,有惠風過廊。”

何一笑置于袖中的手攥緊又松開,掌心留下鮮紅印痕,無聲嘆了口氣:“二十九年前,春風亭裏吹的不是春風,而是血雨腥風。”

二十九年前。江逐水知道這個數字代表什麽,那年涿光與姑射合謀逼山,獄法山諸多長老力戰不敵,絕望之際,是江卧夢一人一劍,止住二山攻伐之勢。

任白虹與姑射主人傷重避走,江卧夢力竭而……亡。

他的死亡于獄法山是不可磨滅的記憶,于何一笑,意義同樣深遠。然而江逐水那時尚未出生,不曾親眼得見,即便聽說了再多,也只是個故事。

故事再好聽,再動人,他也不是故事中的人,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在那個故事裏,何一笑也是重要人物,自然不可能與他同一想法。

師父說的這些事,江逐水都是知道的,然而此時聽聞,卻又有了不同的感覺。

他似乎自身體中抽離了,變得極高大,頂天立地,獄法山不過是他掌上的微觀,所有的人事景物,都在他眼中。

仿佛見着了二十九年前的那場浩劫,見着重傷的何一笑,還有血戰至死的江卧夢。他們都是故事裏的人,有血有肉,會笑會哭,那麽生動,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

但即使看得那麽清楚,又那麽貼近,也無法将自己放進去。

因為那是別人的故事。

山風凄緊,自江逐水耳邊呼嘯過,他忽然清醒了。

“師父想與徒兒說什麽?”

何一笑沉默着看了他許久,道:“你與你爹一點不像。當年他一人撐下大局,你卻耽于兒女情長……”

“與師父的兒女情長?”江逐水忽笑道,不待對方反應,又道,“您讓我思過一月,今日離限期尚遠。師父身體不好,還請早回。”

何一笑未想到那從來聽話的徒弟,會如此回應他。但見對方姿态仍恭敬,也說不出什麽指責的話,只從袖裏摸出一卷香,道:“七日之期到了。”

江逐水恍然。之前何一笑一見他面,便咄咄逼人,竟忘了對方是為了此事而來的。以秦铮的性格,雖不會勸他點香,卻會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何一笑,師父對點香從來看重,親來一趟也不出奇。

明明風急雪怒,淡青色的煙氣卻仍盤旋不去,他聞着熟悉的味道,心內倏忽靜了下來。

何一笑未走,坐在他對面,眉目間有沉吟之色,不知在想什麽。

江逐水只看了他一眼,便按下所有思緒。

息神香七日一次,點完第四次,再過幾日,一月之期便能滿了。

這幾次裏,何一笑次次親來,眼見他點完香方才離去,但再未如第一次般多說什麽。

江逐水偶爾也會摸摸自己的臉,想着是否真如師父所說消瘦了。

中途還來過個意外之人。

洛陽君到時,正見他手撫着臉,若有所思模樣,笑道:“未想到你還有這顧影自憐的時候。”

他這話說得不甚恰當,江逐水也不願與他深究。他此時心境與之前大為不同,問道:“你既然同我爹是認識的,可否與我說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這回阿蘿并不在,洛陽君手裏捏着攏起的黑檀扇,道:“卧夢嗎?難說啊。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大概還是他臉長得太好。”

江逐水知曉自己與父親生得相似,又聽何一笑說過,當年江卧夢與姑射主人并稱雙壁,鳳儀必定不俗,便道:“容貌只是外物,并無用處。”

孰料洛陽君檀扇一拍手心:“這你可說錯了。卧夢清楚自己相貌出衆,極有自信。實際他懷裏一直揣着面鏡,雖然我沒見他照過……許是偷偷照的呢?”

江逐水從小聽聞的,都是江卧夢如何保下獄法山,絕無這等細小之處,難免驚奇:“我爹他竟是這麽一人嗎?”

“什麽叫這麽一人?”洛陽君搖頭,臉上難得有些鄭重,“他小至容貌,大到為人處世,全都無可挑剔,如此之人,只可當做鑒人的銅鏡。若不是這樣的人,若沒有這般的風采,綠華怎可能……傾心以待?”

江逐水知道江卧夢不同尋常,但沒想到會聽見這麽高的評價,明明那人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心裏卻仿佛少了一處,空落落的。

他不禁想,正如師父所說,自己不如父親遠矣。可他也忍不住想,自己又為何要同父親一般模樣?

世上只有一個江卧夢,卻也只有一個江逐水,本就是比不得的。

洛陽君又道:“但他也并非時時從容。有回我同他走着,頭上忽掉下根枝桠,他沒防備,臉上被劃了道紅痕。我本以為事情便這麽完了,誰想他回頭将樹砍了。你說,這人是否有趣極了?”

江逐水腦中空空,什麽也想不見。

洛陽君見他沉思也不打攪,直至見他有些醒神,方道:“阿蘿心智不全,膽子小,卻叫我想起小妹。你開不了口喊我一聲舅舅,我也不會逼你,只是現下還是想問你一句——可要同我回浮玉山?”

25、

江逐水還未說話,他又補充道:“只是看看,便當散心了。”

洛陽君容貌堪稱昳麗,氣質卻有幾分輕浮,方才的一句話,聽來頗見懇切。

他與萼綠華為同胞兄妹,五官自然相似,江逐水視線觸及他眼睛時,忽想,母親也有這麽一雙眼吧。

萼綠華去世時,他年紀不大不小,對母親的印象半清不楚,這個念頭也來得不明不白。只是覺得應當是這樣,于是他跨過時間,當真又見着了母親一回。

此時此刻,他竟有些理解了何一笑的感覺。

對方提起萼綠華,江逐水想到捉來的兩只兔子:“毒有線索了嗎?”

“還沒,”洛陽君肅色,“這毒極不尋常,縱是在浮玉山我也沒見過類似的,不知是何人煉制,還需段時日。”

浮玉山無論行醫或是用毒,都是天下首屈一指,洛陽君又是嫡系,醫毒之術應當得了真傳。若連他也看不出什麽,怕就沒人能看出來了。

但江逐水生出一個念頭——若此事是洛陽君一手操控呢?若這毒本是他施的呢?賊喊捉賊,自然是捉不住人的。

他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果真如此,洛陽君便不應當選擇這般少見的毒物,而是直接推在別人身上了。

“不過我要回浮玉山了,等有了消息,便給你送來,”洛陽君說,還加了句,“當真不随我走?”

江逐水道:“你明知我不可能去的。”

洛陽君卻不同意:“如今獄法山有何一笑在,你離山一段時日并無大礙,将來可就說不準了。”

江逐水不為所動:“若是左近自然無礙,可若要往浮玉山,不走十萬大山,便要走無盡海。前者行途風險極大,時日也不可預計,後者往返花費時間太久,變數太大。”

這話合情合理,但他說完之後便是一驚,想着自己說出這種話來,是否說明心內已有動搖,當真起了往浮玉山看看的心思?

不說路途之遙,便是洛陽君來意猶有可疑之處,這種想法便是萬萬不該動的。

洛陽君何等人物,論起察言觀色,勝過他許多,看出他有所意動,手擦過腰間玉環绶,收了檀扇:“若是為此煩擾,倒是不必。”

江逐水聽出他言外之意:“你……”

洛陽君笑道:“逐水如果答應,我自然是有兩全法子的。”

所謂兩全法子,就江逐水所知,唯有從十萬大山那條打通的道路走,才有可能。

而這條路,從來把持在飛英會手裏。

江逐水忽想起對方上回提過的話,道:“你說我娘拿走你一件珍寶?”

洛陽君笑意未收,并無異色:“其實不止一件,但那些我未放在眼中,便不提了。我浮玉山傳有秘錄,分為天地人三冊,山外不清楚底細的多喚之為天人三冊。小妹同卧夢走時,從我手裏拿走了人冊。”

天人三冊之名,江逐水是知道的,此時得聞,道:“時隔三十多年,浮玉山沒有反應?”

洛陽君道:“我做人兄長的,總得護着自家小妹,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還是能瞞過去的。”

“你将這事告訴我,不怕為人所知?”

洛陽君道:“我所作所為皆是為綠華好,你我乃是一條船上的,怎會擔心你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呢。”

江逐水卻道:“但這事瞞不了一輩子。”

“是啊,這世上哪有事能瞞上那麽久,”洛陽君看向別處,“天人三冊并非我的所有物,只是交予我來看管。至多三年,便要有新的洛陽君了,到那時若被人發現少了一冊,恐怕……”

這的确是件令人煩惱的事,然而他說起的時候算得輕松,好似不過是件小事。

江逐水道:“你說這些,是想從我這探聽人冊的下落。”

洛陽君被他說破心思,也不慌張:“我沒想過瞞你。只是我想,綠華臨終前,總是向你交待過什麽的吧。”

江逐水轉過臉去,情緒低落:“……我倒希望能與母親親密些,多說些話。”

洛陽君忽道:“今日因我要走了,你師父才許我來的,不能多留。你若想好了,便來找我,不要叫我等久了。”

“還——”

江逐水甫開口,聽見腳步聲,話即停了一停,再看去時,洛陽君已沒了影。

他以為是何一笑來了,後知後覺想到師父落腳輕,而道旁閃出張小臉,正是阿蘿。

少女仍戴了那對暖耳,眉眼彎彎,沖他露出個燦爛笑容。

這笑實在好看,沒有半點滞澀,活色生香,縱然相隔一段距離,也錯覺能聞見芬芳。

江逐水起先為這個笑容嘆賞,回神後卻意識到這笑與阿蘿不符。實則這個笑容存在的時間極短,他方想到這點,笑容已從對方臉上隐沒,腦袋也縮了回去,倒像之前只是他神智昏迷,而見到的幻象。

他想到阿蘿曾問他,獄法山上可有白色帶香氣的花,又想起洛陽君與飛英會暧昧不明,懷疑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聯。

飛英會之英,非是英傑,而是落英,酴醾之英。而酴醾,亦有白色且帶香氣的。

當日洛陽君為見他,假作軟紅绡在他手中。但軟紅绡在周樂聖手中一事,知道的人應當不多。

他摘下手套,想,周師弟與飛英會卻是有往來的。若洛陽君果真是飛英會的人,這事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呢?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洛陽君方離去,周樂聖便回了山,因為沒見到大師兄,直接上了砺劍崖。

“師兄?”二人當面時,他驚得險些話也說不清。

江逐水眉宇之間并無怨怼,神容也平和,只是不知該如何形容,第一眼看見時,周樂聖險些沒認出對方,再一細看,與先前容貌分明沒差別,只周身氣質沉郁許多。

而沉郁這詞,與他溫煦的師兄,差得很遠。

如此一來,他知道在自己離山這段時日裏,必定發生了什麽事。

江逐水道:“吓着你了?”

“是被師父吓到了,”周樂聖臉色發青,“連師兄都沒逃過,我豈不是有朝一日也要來砺劍崖了?”

江逐水輕笑一聲,倒有了幾分先前的影子:“是我自己的事,與你扯不上的。”

他這麽一說,周樂聖更好奇:“聽師兄口氣,似乎不是犯了錯才被罰的?”

這事放在以前,江逐水根本不會想到自己也有思過的一日。現在回想,他竟想不起自己當時是被什麽迷了心竅,才一定要去問個清楚。明明是理當避忌的事,他卻莫名放不下。

他苦笑道:“犯錯如何,不犯錯又如何。做人徒弟的,總得聽師父的。”

周樂聖道:“也得挑着聽。師父若要師兄的性命,你也給了嗎?”

他生了雙桃花美目,即便容貌并不出挑,看人時候也有些含情脈脈的味道,平日裏言行又輕佻,愛開玩笑,絕不是穩重人物。然而方才那句話看似說得随意,眼底卻無笑意,不似單純笑語。

江逐水忽然生出感觸,想,原來師弟也這般大了。

其實周樂聖年紀與他幾乎沒差,不定誰比誰長,只是他自己入門太早,倒顯得二人之間隔了許多歲似的。

“若師父要我的性命,為何不能給?”

周樂聖對他回答并不意外,道:“這叫愚孝。”

江逐水笑道:“我學不來師弟的灑脫,愚就愚了。”

周樂聖走近兩步,端詳他的面容:“師兄,你心裏除了師父,還有別的嗎?”

26、

江逐水皺眉:“何意?”

周樂聖道:“我曾以為師兄是個不會讨好人的,現在看來,只因為師兄的心思都給了師父。他喜歡的便是你喜歡的,他不喜歡的你也不喜歡,這可真奇怪,有些不像師徒了,倒似師兄甘願做師父的一條影子。”

這話算不得好聽,然而江逐水不僅不惱,反而忍不住想,若自己是一條影子,那……也很好啊。他再不用擔心師父生他氣,也不用去猜對方想什麽,影子本就無需思考,跟着主人便成。

“果然,師兄心裏除師父,什麽都沒有,”周樂聖嘆道,“我後悔與你說這些了。”

江逐水清醒過來:“我不——”

餘下的話在對上對方目光時,咽了回去。

他起身,拍了拍師弟的肩膀,轉了話題:“這趟出行可安穩?”

周樂聖笑意盎然:“一根頭發絲也沒落。”

江逐水忽想起軟紅绡的事。若是從前,既有何一笑交待,他必定會向師弟将兵刃讨要回來,可此次師徒鬧至這個地步,他心思也起了變化。

這頭他還在考慮怎樣越過師父,周樂聖已經取出軟紅绡:“物歸原主。”

江逐水沒有立刻去接。

周樂聖道:“軟紅绡鋒銳無匹,但我畢竟用得少,反不如原先的劍順手。”

是這個道理。江逐水想到師弟雖與他同學的美人折,仍是使普通長劍為多,便将軟紅绡接了過來。

周樂聖察言觀色的本事厲害,加上江逐水也沒蓄意遮掩,叫他看出端倪。

“師兄與師父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江逐水道:“……并沒有。”

周樂聖仍有懷疑,但看出對方不想多談,便沒追問下去,只道:“也對,你們倆能有什麽事。”

砺劍崖環境惡劣,他沒有多留,就告辭了,只是之後常來看望。

江逐水有回問他:“師弟可聽過……”

他本想問對方認不認得洛陽君,卻想到洛陽君是代代相傳的尊號,并非名姓。洛陽君姓甚名誰,他其實是不知道的。

而在外行走,對方想來應當有另一個名號。

“師兄?”周樂聖見他話說一半,也很好奇。

正當此時,他餘光瞥見何一笑走了過來。

“怎麽撞見師父了。”周樂聖小聲嘀咕。要知他是算好時日的,昨日是點息神香的日子,對方才來過,今日沒道理再來。

只是既見了面,也不好視而不見,他硬着頭皮迎上去。幸好何一笑今日別有目的,随口說了兩句便讓他離開了。

周樂聖如臨大赦,走得毫不猶豫。

江逐水卻不能走。

二人這段時日見面寥寥,且都沒有交談,以致今日相對,竟不知怎麽開口。

過了許久,何一笑方道:“上次洛陽君同你說什麽了?”

本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江逐水道:“他邀我去浮玉山。”

何一笑心上一搐,片刻後才道:“荒謬!你乃一山之主,他這邀約分明居心叵測!”

江逐水對待師父從來細心,看出他嘴上說着話,眼中卻有失神,怕是想到了其他的事上。

又記起洛陽君臨走時的話,他道:“上回忘了問師父,您似乎與他關系不睦?可你們應當沒見過面。”

何一笑其實也不知自己為何一見洛陽君便不喜。平心而論,對方不論容貌行止,都挑不出過錯,有時雖然顯得狡谲,也并非全無可取之處。

可見到對方第一眼,那種不适便充斥了他的內心。

根源或許只是那張臉。這人同萼綠華乃是同胞兄妹,容貌相似,一見便令何一笑想起不好的回憶。

這些事藏在他心裏極深的地方,很少翻出來審閱,難得被挑起頭,不由沉浸在這些雜思中。

江逐水等了許久,也不見師父說話,但自上回事之後,他與對方相處便隔了一層,謹守師徒界限,便沒有出言提醒,只靜靜等待。

何一笑回神之後,一下便看見徒弟澄淨雙眸。

江逐水同江卧夢的确生得一模一樣,只是江卧夢更引人注目,若說後者是炙熱烈陽,前者便是清風明月。

正因此,何一笑從來沒認錯過人。

“浮玉山精擅巫蠱,你莫要被唬騙了。”

江逐水與他想的一樣,順從道:“徒兒明白的。”

說完這句,二人竟又沉默了。

江逐水心知此次事情的根源是自己,若不是過于沖動,以致覆水難收,不至于成現下局面。與他所想不同,何一笑心裏并未真正怪責過徒弟,畢竟,若非他露了破綻,也不會引得對方追問不休。

說起來,他不曾想對方會如此迫他回答,簡直、簡直一點不像那個善解人意的徒兒。

想到這兒,何一笑猶有苦中作樂的心思,想,可不是善解人意嗎?

這回只是過于善解人意了。

江逐水仍然敬重師父,見對方不說話,也不着急。

砺劍崖上冷風砭骨,如帶倒刺,他奉師命來此思過,但功力未封,之前的內傷早已痊愈,身上只一件中衣,習慣之後也不覺得如何冷。

只是身體雖然無恙,精神卻遠不如前時。何一笑原本不敢多看,此時相對無言,不自禁瞥多幾眼,一瞧之下,心中便是一痛。

他知曉徒弟相貌清朗,雙目神光內蘊,如有盈彩,若微微一笑,整張臉立時鮮活起來,像春日裏最溫柔多情的柳枝。然而此時五官輪廓并無變化,唯獨眼眸幽深,光華斂去大半,再無那種攝人心魂的魅力。

倒不是不好,只是想起是自己使得對方變得如此沉抑,他便覺得憋得慌。

這難以言說的隐痛令得他目中酸澀,幸而何一笑此來确有要事:“任白虹送……”目光定在一處,神色怪異。

江逐水生疑,微有不好預感,發現師父看的竟是自己的胸膛。

待他低頭看了,當即吓白了臉,瞬息之後又轉了紅,沒膽子看師父反應。

風極大,扯緊衣衫,單薄衣物與肌膚貼合無隙,清晰可見身體輪廓,也叫胸膛上兩點無所遁形。如此雖有不雅,倒也沒什麽,只是尋常男子不過米粒大的突起,放在江逐水身上,竟明顯挺立腫脹,即便隔了衣衫,也錯覺能看見微淡的紅。

27、

呼吸因過度驚吓而停了停,之前被師父所傷之處一直不見好,他又恥于抹藥,雖知自己此處不堪,但畢竟在衣裏,不以為會被瞧見,怎料今日天時地利,竟被師父見着了。

江逐水僅剩的懼怕情緒都給了師父,此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低着頭,感知到師父仍在看他,羞恥至極。然而身體罔顧他意,在對方未曾移開的注視下,胸前又硬了些許,乳尖頂着衣物,竟有種陷在細沙裏的粗粝痛感。

他面無人色,手腳無處擺放,明知師父什麽都看在眼中,仍自欺欺人閉上眼。

……不知師父會如何想?

千百種的想象揣測中,江逐水聽見衣物窸窣,忍不住瞧了一眼。

何一笑脫了外袍,抖開罩在他身上,道:“同我回去。”

江逐水兩手攏着衣襟,即便有了阻擋,那種羞恥感仍去不了,心神恍惚下,幾乎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只隐約聽見“回去”兩字。

回去?回哪兒去?一月之期未到,師父從不更改決定,如何會中斷對他的懲處?

莫非……是對他失望透頂了?

渾噩之中,他站在原處一動未動,根本不敢擡頭看師父臉色。

何一笑見他不動,未再開口,輕輕扯了扯他袖子,将人帶着走了兩步。

“師父……”江逐水情不自禁喚道,有些回過神,腳下卻發軟,沒有站穩,往前撲去。

何一笑回身扶住他,嘆了口氣,打橫将徒弟抱起。

“罷了,我帶你下去。”

江逐水偎在對方懷裏,有些不明白情況。

縱是幼時,師父也沒抱過他幾回,怎麽突然做出這事來?今日時機也不對,之前二人鬧了不愉快,師父說什麽他都能理解,唯獨想不到師父會這般抱他。

師徒倆都是成年男子,身高仿佛,江逐水因不安而蜷起身子,然而看來依舊怪異。何一笑視而不見,抱着徒弟走在狹窄山道上,仍是冷酷而難以親近的模樣。

江逐水其實也不知方才在害怕什麽,無論他身體變成了什麽模樣,也不是他的錯。可若要對師父坦言……當時或許能如實相告,現在卻不敢說了。

“您不要我了,是嗎?”他低聲道。

何一笑挑眉:“什麽?”

江逐水道:“思過之期未滿,您是不要我了,才讓我回去的嗎?”

“想什麽呢,之前不是和你說……沒說完,”何一笑記起來意,“任白虹送來帖子,七日後,三山于倞河流波臺一會,你要提前做些準備。”

所謂倞河,為天下有數大河,窄處十餘丈,寬處逾千丈,長不可計,穿過十萬大山,遠至中原。

而流波臺正好在獄法山境內,平常被河水吞沒,唯有月圓之夜,潮水漲落,方露出臺面,出水低時不足一丈,最高時卻有十丈。

十丈之說只在典籍中有記載,水下臺面多深,無人知曉。

這流波臺通體透明,人站在臺上,腳下蒼黃色的河水奔騰不息,耳邊水聲轟隆如雷響,心中頓起豪情。十五與既望的時候,月色如水,臺身亦有流水似的波漾紋理,正是流波之名的來處。

至于其由來,更有幾種說法。一說是倞河龍王的水晶臺,一說是大破滅前的舊物,江逐水不信鬼神,因而更相信後者。

五千年前,這方世界遭過一場大劫,幸存者了了。其後繁衍生息,方恢複幾分生機,那場大劫便稱為大破滅。

大劫之前,武道已發展至一個極可怖的境地,匠人技藝也非現在可想,如此才有可能造出流波臺這般的異物。

其落于河中,非功力高深者上不得,任白虹才将地點放在這兒。加之又在獄法山境內,于他們而言有地利,于任白虹自己,有姑射做盟友,也是不怕的,對雙方都公平。

江逐水想明白後,道:“師父要我去?”

何一笑搖頭:“是我陪你去。”

“不——”

江逐水正要勸止,想起自己正躺在對方懷裏,姿勢極為不雅,要說的話便說不順了。

何一笑道:“任白虹将地點放在流波臺,等同于知道我會和你同去。若是從前,我對他還有些了解,近些年他性情古怪,我摸不透他行事,若你單獨去,新仇舊恨算在一道,怕要吃虧。”

聽他一本正經說任白虹性情古怪,江逐水不由笑了出來,笑過後将臉埋在師父懷裏,有些難為情。

“師父,放下我吧。”

孰料何一笑将他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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