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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緊,口氣嚴厲:“別鬧。你在砺劍崖待了太久,身體不适實屬正常,脾氣不要太硬。”
能被師父說脾氣硬的,江逐水自覺還是頭一個。明知對方多半是胡說八道,可那副鄭重口氣,令他不敢稍加質疑。
至于身體不适……他臉上發燙,慶幸師父沒看他。
其實這附近幾乎沒人來,不怕被看見,江逐水安慰自己,倒也放松許多。
何一笑卻忽然停了步。
江逐水沒看周圍,但也知此地與他居處尚遠,正疑惑中,聽見個熟悉聲音。
“師父?師兄他……怎麽了?”
江逐水忙将臉又往裏轉了幾分。
28、
卻說周樂聖看望師兄,卻意外撞上何一笑,離開後挂念這事,好奇對方來意,便等在半道,怎想見到的情形出乎他預料。
師父還是原來模樣,只是外衣披在了懷中人身上。那人雖沒露臉,但他對師兄何其熟悉,怎會認不出來,雖聽見對方呼吸平勻,但那一動不動的模樣,實在叫他放不下心。
何一笑道:“只是被凍着了,沒什麽大事。”
這話雖是假的,放在江逐水身上卻像是真的,他自小到大,受寒氣侵擾數次,命懸一線,長成後身體康健,外表看來并無大礙。
而天泉池水與砺劍崖的冰寒之氣與衆不同,理應不會對他身體有影響,何一笑早前已經試過,否則也不敢定下思過的懲處。
但這些周樂聖并不清楚,聽師父這麽一說,以為師兄寒毒複發:“師兄已經好些年沒事了……”他忽想起什麽,撲地跪了下去,叩首道,“求師父饒過師兄這回,別再讓他去砺劍崖。”
幾個弟子中,周樂聖寧可往外邊走,也不願待在山裏,就不是個能定下的性子,也不見他有什麽格外在意的。怎料今日因為誤會,竟肯如此為江逐水求情,叫何一笑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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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水沒看見,但動靜都聽在耳中,心疼師弟,剛要說話,師父卻在他腿彎裏輕輕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妄動。
何一笑道:“既帶他回來,便不會讓他回去了。”
周樂聖松了口氣:“多謝師父。”
“你倒比我這做師父的還關心他。”
周樂聖正要站起來,聞言動作滞了一滞:“他……畢竟是大師兄。”
何一笑忽道:“猶記得方收你入門時,你與逐水關系可算不得好。”
周樂聖垂首道:“弟子不敢。”
“過了幾年,你們倒相處和睦了,快得我都沒反應過來。”
江逐水聽得一頭霧水。這二人話裏明顯有別的意思,只是他聽了許久,也沒明白。
正如師父所說,周樂聖初入門時,性情跳脫,滿心以為能讨得何一笑歡喜,怎料使盡手段,得來的盡是冷遇。這是何一笑個性使然,但正值少年的他,心中不甘,怨怼也不少。
而江逐水也不懂如何與師弟相處,二人便這麽磕磕絆絆過了幾年,某日發覺師弟竟是許久未給他臉色看了,不止如此,更常送他些小玩意兒,性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眼見對方行事愈發圓融,他也只當師弟是長大懂事,并未多想。
可聽師父的意思,其中似乎還有些緣故。
這時周樂聖仔細想過措辭,道:“那時候年紀小,與師兄争也不過是小孩脾氣發作。之後見師兄寒毒發作,我便想明白了。”
何一笑道:“想明白什麽?”
周樂聖道:“想明白我是争不過師兄的,那便不必再去折騰了。”
這番措辭似乎有點道理,江逐水聽了卻覺得哪處不對,但又說不出具體。
見師兄情形不太好,周樂聖打消了原先探問消息的心思,沒說幾句話便主動告辭。
江逐水被罰思過,心笙做完了日常灑掃,去了別處,因而何一笑到時,住處空無一人。
原以為師父會讓他下地,誰料何一笑直入卧房,将他放在床上。
對方彎腰的時候,與他呼吸相聞,江逐水心跳停了一停,身體僵硬,不懂對方用意。
二人前頭才說過那種話,此番為何、為何又要做出如此暧昧的舉動,引他多想?他想及此,心頭苦澀,甚至生出了微不可見的恨意。
意外遭受折辱的時候,江逐水不曾恨過,此時此刻,他面上神情不變,眸色深沉幾許,将這些情緒小心匿起。
在砺劍崖時,他考慮過之後要如何與師父相處,想着既然師父不願表露,那他也不提,二人仍如過去,做一對尋常師徒。但即便江逐水不如周樂聖通人情,也不是傻子,看出對方雖不承認對他有情愫,行止間卻難免有不對。
照理,若師父不想讓他誤會,只會故意與他疏遠避嫌,怎會如現在若即若離?
何一笑正要離開,忽聽見細響,心道莫非是徒弟太久沒回來,以至于屋裏出了老鼠?可卧房之中并無陳腐氣,又燒了火爐,暖融如春,顯然心笙一直都有打理。
對方聽見聲,江逐水自然也聽見了,稍一思索便知曉了來源,心裏咯噔一聲,暗叫不好。他見何一笑已要看去,忙喚道:“師父!”
何一笑回過頭,看見徒弟一手撐跪在床上,長發如瀑,披着他的玄色外袍,愈發襯得面白如玉,風儀不俗,但目光焦急,顯是有話要說。
然而他卻不自主愣了一愣。
江逐水肌膚白皙,他與洛陽君是甥舅,摘下手套的一雙手光潔修長,因攏着衣袍而手指蜷起,似一朵潔白幽蘭。
何一笑心中有鬼,明知徒弟并無他意,面對這副姿态,難免心旌搖蕩。緊張之下,根本沒注意對方要說什麽,便循着之前聽見的異聲看過去。
叫住師父時,江逐水其實并未多想,令得開口後竟不知要說什麽,因而當對方看去時,他沒來得及阻止。
何一笑在一霎那之間,想過幾種可能,但等真瞧見,還是呆住了。
卧房不起眼的角落,擱着一尺餘高的鐵籠,大半掩在帷幔後。露出的部分中,蹲着只巴掌大的白兔,抓着幾根草料,胡須微抖,嚼食專注。
何一笑道:“徒兒竟……竟還養這玩意兒?”
他問了這話,心內仍有說不出的古怪感,只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徒弟偷偷養了只兔子。
此念方起,帷幔後又蹦出只來。
29、
何一笑驚過後又釋然,想,再來幾只也沒差。
兩只兔子大小仿佛,蹲在一道時,當真一模一樣,玉雪可愛。
江逐水揣這兩只兔子回來,本是為了試毒。可惜這事還沒出結果,他便被罰砺劍崖思過,只得将兔子交予心笙暫養,因這事不好叫人知道,還着意囑咐過別與人說。誰料師父會進他卧房,還恰好撞見了。
既撞見了,也沒什麽好隐瞞,江逐水道:“弟子從後山回來時,見它們長得好看,一時心動,便帶回來養着了。”
“原來如此,”何一笑移開眼,沒再看那兩只兔子,想了一想,又道,“徒兒若喜歡這些,可以說與為師。小至鳥雀,大至貂狐,即便是虎豹,也能給你尋來。”
江逐水尴尬極了,又不好表露,道:“那倒不必,我養這些不方便。”
對方誤會了他意思:“也是,你如今做了山主,若被人知道的确不妥。不然……養在我那兒?我那兒除你外,再沒別人,你閑時大可過來。”
江逐水心裏五味雜陳。何一笑無論外表還是作風,都和溫柔體貼不相幹,說出這些話時,面上表情仍舊算不得柔和,然而他話中的好意,卻是誰都聽得出的。
這事放在幾年前,甚至放在一月前,江逐水怕都不會多想,此時聽聞,卻覺得過于熱切了。
他正要開口,發現自己仍跪在床上,姿勢不太好看,趕忙下床,道:“師父多慮了。弟子養那兩只兔子,僅是碰巧,想到平常多是一人待着,才撿回來解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一笑想起自己這徒兒不下獄法山,除同門外也沒別的朋友,的确稱得上寂寞。可若哪日徒兒當真交游廣闊,游玩各處……
他自嘲一笑,見徒弟站在跟前,正披着自己的外衣,又忍不住心中一蕩,再不敢多想。
“徒兒既不要,我也不強求。流波臺之會別忘了,五天後我來尋你。”
師父走後,江逐水站在原處,不禁又裹緊了衣裳。
之前發生的事他并沒有忘記,面對徒弟身體明顯的異樣,何一笑為何一句不問,甚至故意避而不談?
——師父其實什麽都知道。
想到這種可能,江逐水幾乎透不過氣。
五日後,何一笑如約來了,還帶着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秦铮腰間插着那杆竹笛,站在何一笑身後,眉擡得有些高,看來心情并不愉快。
江逐水皺眉:“六師弟也要去嗎?”
何一笑道:“他不小了,該帶去見見人了。”
以他說法,去的人應當是孟玄同,然而山中皆知何一笑不喜這弟子,故而跳過他選了更年幼的,也實屬正常。
秦铮抱着胸,在他身後冷笑了一聲。
何一笑與尋常的師父不同,待弟子并沒幾分身為尊長的自覺,聽見聲回頭瞥了一眼。
其實秦铮素來對人冷笑慣了,與師父見面也少,一時竟未想到自己處境,笑過後立馬出了一身冷汗。擡頭時候,恰見對方扭頭看來,那雙孔雀綠的眸子分明詭異如爬蛇,叫他背上涼飕飕的,似有什麽走過。
江逐水眼見得六師弟臉色煞白,顯是吓壞了,忙道:“那山中的事便暫時托于周師弟了?”
何一笑道:“他才回山幾天,莫非還要往外跑嗎?整日在山外也不知做些什麽,該收心了。”
這倒是實話。周樂聖在山外雖有事務,也不至于一年大半功夫都在外頭,江逐水總覺得他是不愛待在獄法山,才故意找借口不回來。只是師父這麽說,他自然要為師弟說話,便道:“他在山外也吃了許多苦,畢竟不比我在山內,根本遇不見什麽危險。”
何一笑沉吟後道:“也是。”
秦铮因被師父吓着沒有再擡頭,一直只認真聽着,聽到一半時,他忍不住看向江逐水。卻見這位大師兄神色自然,而雖見不得師父模樣,但那聲音平和,與平常他聽過的有天壤之別。
江逐水極敏感,察覺到師弟怪異目光,顧忌師父在,沒有去問。
說起來他本有六個師弟妹,現在剩了四個,這四個之中,他最看不透的便是秦铮。
他年紀不大不小,性情看來外露,但又不是沒有心機之人,平常言行舉止都似別有深意。隐約地,江逐水覺得這位六師弟心裏或許藏着什麽秘密。
但這些揣測無頭無腦,他不好與誰說,也不好去問。
流波臺在獄法山地界之內,兩日之內必定能趕到,此次畢竟是三山之會,不好去早也不好去晚,何一笑才揀了寬松的時間。
他們是當日早晨走的,快馬日行千裏,傍晚便到了倞河的一處支流。
其時南方吹來暖風,河水初融,已有擺渡人操舟,過了河後不需半日,便能到抵。
三人三騎,江逐水與秦铮跟在何一笑後邊,怎料師父勒馬轉了方向,道:“時間來得及,我們繞路走。”
的确來得及,況且他們也不怕趕夜路。
但江逐水仍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想了。
他想,師父這回繞路是臨時起意,還是有意而為?若是臨時的,倒也罷了,何一笑性情莫測,做出這事一點不稀奇,只不知到底是什麽改了他心思。可若是有意……那他又是為了什麽?
江逐水想了一遭,也想不出什麽理由。
繞了路也不過多小半日光景,三人在河畔休憩了一晚,第二日暮色方起,便到了流波臺。
不比之前的小支流,倞河浪高拍岸,濤聲不絕,河水渾濁如泥,唯獨那座圓臺矗于河中,屹立不拔。
此次會面既在獄法山地界,江逐水與師父算是東道,到得最早。
不一時日暮西沉,月挂高天。
月是滿月,皎如銀盤,清輝映得河水愈發黑渾,流波臺卻顯出異樣光彩,自體生光,令得方圓丈許亮如白晝,纖毫畢現。
今日乃是月圓,潮水漲落,臺面出水三丈,江逐水頭回站上流波臺,見腳下洪浪翻天,聲震如雷,心志稍弱者站于其上,怕要兩股戰戰,直打哆嗦。
不提何一笑,秦铮年紀雖小,也扶着腰間竹笛,鎮定自若。
不久又有人來。兩人,一個還是熟人,正是當時在滄臨逃得一命的丁玉琢。
幾月不見,他又憔悴許多,雖佩了劍,看來卻弱不經風,站在另一人半步之後,亦步亦趨,沒有半分逾越。
江逐水知道另一人是誰。
前任姑射主人與他父親江卧夢并稱雙璧,都是樣貌風儀萬裏無一的美男子。自這二人相繼故去,雙璧之名也沒人再提,但聽聞現在的姑射主人仍是少見的美人,名聲不比前頭兩人稍遜。
30、
獄法山這邊三人,江逐水與師父并不吃驚,秦铮年齡尚小,這慣來趾高氣昂的少年,見了人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他。
正逢十五,那二人緩步而來時身上似籠了一層薄紗,風姿愈發脫俗。丁玉琢雖神容慘淡,也溫和雅致,眉目間的憂悒令他看來毫無威脅。
但當與姑射主人站在一塊兒時,他變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秦铮望去時,只見着一個深色人影。
姑射主人一襲花青色衫裙,松挽了髻,周身并無冗飾,這裝扮普通,似尋常小家碧玉。
與尋常美人不同的是,她生了張容長臉,眉墨且長。鼻子挺翹,但嬌柔不足,唇色又稍淡了,唯獨眼中神光潔淨如雪。
只這一雙眼,便将她與千千萬萬的俗世中人分隔開來,即使是日中時候,她一眼望來,觀者心中也如披冰雪。
這零零總總的五官雖然出色,唯獨缺了點妩媚,當放在她的面孔上時,卻迸發出驚人的豔色。這美與外物無關,縱是荊釵布裙,她依舊渺如神女。
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主人風露身。相較前任山主,這句話更像是為她存在。
江逐水之前也沒有見過她,但他心性極佳,也過了為容色所動的年紀,雖有驚嘆,卻很快回神。他瞟了眼身邊的何一笑,見對方沒有半點神色波動。
看起來正常,實際又不太正常,無論愛不愛美色,見着一位絕世佳人,難免露出些驚豔之色,這是人類欣賞美麗的本能,與欲望無關。而何一笑表現得,未免太過冷靜了。
江逐水又看了這兩人一眼,忽生出種揣測——他們莫非早見過面?
可這也不對,自二十多年前起,三山便沒會過面,何況是十幾年前才即位的姑射主人。
然而明知沒有可能,他仍有懷疑。
這二人輕身功法皆是不俗,踏浪淩虛,姑射主人娴靜端莊,落腳輕盈,點塵不驚,上了流波臺。臺面是規整的圓形,雙方雖未刻意,也各據一方,離得有些距離。
河上風大,夜間又冷,幾人有修為傍身,倒不懼這點寒氣。何一笑沒說話,人還站着,卻閉上眼,調息去了。
江逐水不似師父随心所欲,又不好貿然去看姑射主人,便沖着丁玉琢,微微笑了一笑。
真論起來,丁玉琢對何一笑的畏懼應當更深,但此時得了這友好笑容,臉色仿佛又白了幾分。周邊的光亮幾近耀目,他臉上僅有的那點顏色也被蓋了去,唯獨眼睛亮得吓人,像燒着火。
江逐水本以為他是驚懼,細瞧之後才發覺并非如此。對方眼中燒着的的确是火,卻是大火覆滅前最後的一星餘燼,在黑暗中,這點火光自然是明亮的,但絕不長久。
與師兄不同,秦铮無所顧忌,注意全在姑射主人身上,想不通這人衣飾如此平凡,長相也沒什麽出奇的,為何讓人念念難忘?他目光失禮,幸而他只是個半大的少年,對方垂眸不語,沒有計較,看來更只似個尋常婦人了。
倒是丁玉琢看了秦铮一眼,眼光似兩把薄薄的刀刃,剮得人肌膚刺疼。
秦铮聳肩笑了聲,這刀子方沾上身,便滑了過去,沒給他造成一點影響。
幾人等了小半個時辰,仍未見涿光來人,何一笑睜開眼,嗤笑道:“還是老樣子。”
水聲大,他聲音又輕,江逐水隐約聽見內容,猜着他說的是誰,但不很确定。
許是知道他想法,何一笑道:“三山之中,任白虹最墨跡,做什麽都要端架子,”他擡眼掃了一圈,最後又道,“煩。”
這一個煩字吐字清晰,在滔滔水聲中也如落雷在耳,錯不得分毫。
丁玉琢與何一笑也算有過接觸,但見對方毫不遮掩心中不快,心內感觸複雜,認真又将這人看了一遍。
何一笑挑眉,摘下青娥劍,道:“怎麽?你不煩嗎?”
丁玉琢當真不覺得煩,但又不好直說。
姑射主人道:“出劍還早。”
與容貌不同,她聲音說不上好聽與否,便像一彎流泉,音色清澈,卻也止于此,再無別的優點。
何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青娥劍,道:“我比你了解他——人該來了。”
“咳咳……咳……”
他餘音未散,便傳來了人聲,前時還在極遠處,下一瞬又仿佛落在耳邊。
何一笑冷笑:“二十多年沒見,你倒裝起病來了。”
“……你為何斷言我是裝病?”
聲音聽來有些遙遠,江逐水能聽出來處,望去便見四個青衣小僮,擡着籠白色紗罩帳子的平肩輿,落腳輕盈,歇在岸邊。
話是從肩輿裏傳出的,但因隔着紗帳,看不清裏面情形。肩輿旁卻站着個極高大的男子,穿朱色寬袍,面容似刀砍斧鑿,棱角分明,雙眼銳利,筆直望過來,看過諸人後,視線似有若無地停在江逐水身上。
何一笑對三山的人極熟悉,當下笑道:“算來過去三十多年,你的手長好了嗎,蔔中玄?”
江逐水微驚,看向那男子兩手,果見其右手食指齊根而斷。
蔔中玄還未說話,任白虹道:“何山主慎言。”
“慎言?”何一笑道,“我好心問一句也不成嗎?他當年出言不遜,被我斷了食指,再握不得劍,你這做師兄的不是幫他報過仇了嗎?還有一事,我不做山主了,莫要稱呼錯了。”
“呵,”誰知任白虹忽笑了一聲,原本低弱的聲音高了少許,“當年是江卧夢救你,可他已經死了。”
江逐水心裏咯噔一聲,怕師父失态,卻見對方出奇鎮定:“那麽多年過去,你我都不是從前模樣,以為我還會怕你?”
蔔中玄面容冷峻,目光森冷,忽道:“聽見傳聞時我還不信,親眼見了才知你這徒弟與江卧夢果然生得相像,想來他也是最合你心意的那個吧。”
這話聽來尋常,但江逐水心思敏感,覺得裏頭有別的意思。
何一笑沉下臉:“蔔中玄,當年我能斷你一指,現在便能斷你一手。”
31、
蔔中玄還未開口,任白虹喚他:“中玄。”
四個小僮放下肩輿,退至一邊,蔔中玄卷起袖子,露出健碩手臂,彎腰扶住肩輿,低喝一聲,将肩輿整個抱了起來。
他身高比常人超出許多,縱是何一笑也矮他大半個頭。身材又壯碩,衣下肌肉輪廓明顯,抱起肩輿的時候,臂上虬筋暴突,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何一笑收了笑,低聲道:“這是改走了外家路子?也對,他用不得兵刃了。”
他看似自言自語,實則是說給徒弟聽的,又道:“外家大成也不足為懼,只是他心境必定不似從前,難免偏激。”
江逐水道:“弟子明白。”
就在這幾句話間,蔔中玄抱着肩輿,腳下一蹬,人似離弦之箭,劃出一道殘影。待到了河中,也不見他怎麽借的力,身形驟然拔高,不過幾步就落在流波臺上,松開手放下肩輿。
不知是否湊巧,他二人恰站在方臺正中。
任白虹忽道:“你這徒兒與江卧夢生得當真極像。”
他沒有特意遮掩呼吸,離得又近,江逐水聽他吐息平勻,不似有傷。
何一笑笑道:“不裝了嗎?我身體不好,不知何時便要徹底衰敗,在我面前裝,你這二十來年倒很有長進。”
任白虹不是頭回認識他,根本未接他話,道:“姑射主人,此次邀你二人來此,只是為了好好說回話。”
流波臺光亮照人,姑射主人立于其上,原本樸素的衫裙上也有了別樣光澤,容貌幾乎生出輝彩:“那就說吧。”
“好,我便直說了,”任白虹道,“天泉池水雖不是尋常物事,但落在獄法山手裏這麽多年,也未見得有什麽奇異。然而當年隐山老人着意在手劄裏提了一筆,必不是無的放矢。一人計短,獄法山探查池水三百多年,仍沒個結果,可見這不是簡單事,不如我等一起,興許會有線索。”
這番話一點不出奇,縱是江逐水也猜到他會說這些。
然而,獄法山三百多年未找見池水真正的用途,涿光與姑射也将方才的話說了三百多年。聽來似乎有道理,聽多了就膩煩了。
何一笑嘲道:“我可不信你找我們來,就為了這些廢話。”
任白虹仍心平氣和,道:“何不考慮考慮?是要再荒廢三百多年,還是試試運氣?”
何一笑根本沒猶豫:“運氣這東西我相信,所以你們也別來摻和,省得把你們的黴運帶了來。”
任白虹坐在紗帳裏,看不清他臉色如何,雖然沉默了下去,但呼吸并無改變。邊上的蔔中玄面部輪廓冷硬,像一塊花崗岩,目光釘在何一笑身上。
何一笑拇指一推,青娥劍方要出鞘,又落了回去。
“當年我用的是尋常的劍,你只斷了一指,今日若我再出手,可不是單單一指的事了,不知你有無壯士斷腕的豪勇。”
笑聲自蔔中玄喉間冒出來,像翻滾的火山熔岩:“何一笑,你如今只剩嘴皮子了?竟連劍也不敢出。”
別人不知,江逐水卻清楚,師父不出劍為的不是別的,正是怕劍上寒氣傷了他。
實際以江逐水如今的修為,不說并不接觸,即便真碰上了,也沒什麽大礙,只是對方不想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何一笑冷笑了聲:“我就是這脾氣,打架要贏,吵架也不肯輸,又不是頭回知道。當年你那根手指不就是——”
“你有完沒完!”這一晚蔔中玄聽他說了數遍斷指,再好脾氣也受不住,況且他與好脾氣完全搭不上邊。
何一笑笑得愈發開心:“看你師兄啊。他若好好說話,我也願意好好說,”下一瞬他臉色又冷了回去,“之前滄臨的事,我可記着了。”
許是被他所激,任白虹咳了兩聲,方道:“滄臨那事……你殺了我兩人,還不夠嗎?”
何一笑眸如冰封:“自然不夠。那是我的徒弟,殺兩個不相幹的人如何消氣,縱是整個涿光山與他陪葬,也不夠。”
任白虹有一會兒沒說話:“……你對徒弟倒不錯。”
“也不是,”何一笑道,“實話說,我是從來不肯吃虧的,這口氣咽不下。”
他坦白對徒弟并無多深感情,江逐水不會妄自菲薄,知曉這些人中沒有自己,卻擔心師弟傷心。孰料秦铮耷拉着眼,神色紋絲不動。
任白虹問:“對我方才說的,你可想好了?”
何一笑道:“早說我不做山主了,這事你需問我徒弟,”轉頭道,“逐水,你說呢。”
江逐水往旁走出一步。他容貌出衆,幾無瑕疵,一旦開口就引人不由注目他:“我與師父同一想法。”
“他說的不做數。”蔔中玄突然出聲。若說他之前還有所遮掩,此時面上的嘲諷之意再難壓住。
何一笑道:“為何不做數?他如今是獄法山主,什麽決定不能做。”
蔔中玄身材魁偉,即便站在臺中,也帶來極強壓迫感。
“獄法山主?從你床上得來的?”
突然聽見這話,江逐水愣住,懷疑是否自己聽錯。
不止他,除紗帳裏的任白虹,在場諸人皆面露驚疑,顯是沒反應過來。
蔔中玄敢如此說,自然做好了面對雷霆震怒的準備,卻沒想到這憤怒來得這樣迅急。
仿佛最後一個字還在舌尖上,眼前便起了雪似的劍光。
劍光似雪,寒意更似雪,撲打臉面。蔔中玄修為極深,後來轉練外功,早不知寒冷為何物,然而此時此刻,每一寸外露的肌膚都似刀砭過,碎筋斷骨,心髒在痛楚之下抽搐。
他應當擡手,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在這一瞬間,雪亮劍光之外,他只瞧見了一雙綠眸。
像驚蟄的第一聲雷,蛇蟲抖開褪下的皮蛻,睜開饑餓的眼。
所有人中,回神最快的是何一笑,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快的一劍。
幾乎沒做過考慮,青娥劍便出了鞘。
蔔中玄瞳孔驟縮,不止面孔,連身體也繃成了岩石,紮根在地,無法移步。鼻尖上明顯感覺到細碎寒意,是赤裸裸的殺機,甚至比三十多年前,斷他一指時更甚。
那時的何一笑年少氣盛,動手不過逞一時之兇,今時今日,他看似性情未改,實際內斂許多。
出這一劍時,他面沉似水,眉眼沉靜,全不似平常時候。蔔中玄見着他綠眸中的殺意,心髒停跳了一瞬。
他躲不過這一劍!避無可避!
何一笑什麽都沒想。
拔劍。揮劍。殺人。見血。
這些事他做過無數次,唯有這次毫無猶疑。
劍尖方要觸及蔔中玄時,對方沒有征兆地往後踉跄一步。
這一步驚醒了在場之人。江逐水回過神,看見肩輿的紗帳飄起一個角,又落下。
從這極小的間隙,他終于見到了涿光山主。
任白虹坐得極端正,方才動過的左手規規整整置于膝上,神情莊重如設宴賓客。
但他又是瘦的。
極瘦。他上身挺直,像一柄不折的劍,以劍為骨,在骨之外,只裹了一層皮,中間幾乎見不到血肉存在。
他的面孔也瘦削,因過于瘦削,眼睛便顯得有些大,在紗帳掀起又落下的瞬間,他眼珠轉動,似與江逐水對了一眼。
那眼與他的形貌不符,像日火墜在潭下。
江逐水見過沈鳴的白虹貫日,然而那一劍帶給他的,甚至不如這随意掃來的一眼。
任白虹其人,便是活生生的白虹一劍,是任何人都無法複刻的神話。
因而他只是随手拉了一把,便将人帶離了劍意包圍。
蔔中玄心有餘悸:“多謝師兄。”
紗帳只餘微微晃動,裏面人道:“你我何需客氣。”
何一笑一劍落空,理智回籠,“锵”地青娥回鞘。
“你方才那話什麽意思?”
蔔中玄臉色微白,話語卻如常:“若沒聽明白,你又為何對我出手?”
何一笑冷哼:“我出劍只看心情,哪有那麽多原因。”
“果真如此?”蔔中玄道,“難道不是心虛?”
何一笑拂袖:“你先将話說明白,我耐性不好,任白虹也只能救你一回。”
江逐水心亂如麻,想起當日邢無跡所言,隐約明白對方話裏意思,不由看向師父,只見得一個側臉。又去看秦铮,發覺師弟正盯着蔔中玄,面色雖難看,但也沒幾分驚訝。
而姑射二人置身事外,除微有疑色外,并無大震動。
這一圈看下來,江逐水莫名生出了一種隔離感,仿佛一時離這事遠得遙不可及。
他應當是當事人,這時卻成了不相幹的人。
“好!那我便明說!”蔔中玄擡起下巴,“何一笑,你難道沒将這徒弟帶上過床嗎?”
他本就生得高大,這麽一來更讓衆人看不清他神情,何一笑身量也高,相較仍有不足,必得仰視。
“荒謬!”何一笑怒極,厲聲呵斥。
到了這時,蔔中玄消了方才那劍給他的影響,言行愈發鎮定:“你何一笑從來不是什麽心有大義的人物,卻以重傷之身守獄法山近三十年,若非為了江卧夢,怎會如此?當年他成了婚,你仍未斷畸戀,受他臨終囑托接下山主位置,嘔心瀝血保下這份基業。”
他停了片刻,又道:“你嫡傳弟子七個,唯獨偏疼大弟子,若說沒有特別緣故,自然不可能。瞧他與江卧夢形貌相似,原因還瞧不出嗎?名為師徒,實際……呵,你們躲在屋裏做過什麽,誰不清楚?”他笑道,“你師徒同為男子,又做下這亂倫之事,傳揚出去,都要身敗名裂。尤其你這徒兒,既入你房帏,這輩子也無顏見人了。”
所謂身敗名裂、無顏見人之類的話,未使得江逐水生出懼怕。然而他的心還是跳得愈來愈快,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将出去。師父沒有說話,他卻有了預感,心道——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32、
随即他清醒過來。
蔔中玄是涿光山的人,說這話沒有好意,他怎能如此輕信?
江逐水收攏起思緒,不敢多想,不敢深想。
同為當事人,何一笑竟笑起來。
他從不是爽朗之人,尤其心境并不開闊,笑聲深沉暗啞,聽來便如樹上老鸹,刺耳至極。
蔔中玄眉頭微蹙,略有不妙之感。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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