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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笑擡起頭,唇畔笑意未盡,卻道:“師徒亂倫?可真敢講啊,”他眉峰一揚,眼光如刀,射向蔔中玄,“如此荒唐無稽的話,是你一人之言,還是受了任白虹指使!”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忽地轉頭,深深望進紗帳之中。
“咳咳咳……咳……”任白虹許久方道,“這些都是誣蔑?”
對他的避而不談,何一笑未有追問,只道:“若世上的事只靠一張嘴,才是真正玩笑。”
這些事說來與姑射主人扯不上關系,但此時她心頭一跳,隐有知覺。
果然何一笑越過停在圓臺中間的肩輿,向她望了過來:“胡說八道?我也會呀。沒記錯的話,丁玉琢是前任山主的徒兒吧。”
江逐水劇烈的心跳漸漸舒緩下,終于能勉強冷靜思考,恰聽見這麽一句。
何一笑目光巡過在場諸人:“前任山主是怎麽死的,我便不說了,你們都知道。可做人弟子的,在師父死後不僅沒為他報仇,還甘心做了仇人的座下犬,可就稀奇了。”
他其實少有這麽刻薄的時候,至少江逐水與他相處二十多年間,都不曾見過這面,此時聽了這含了暗諷的話,只覺說不出的古怪。
對面丁玉琢眼角青筋暴起,突突直跳,目眦欲裂,眼中隐有血絲,雙唇顫動,本就慘白的臉色更是褪去了最後一點顏色。他情緒起伏如此之大,身前的姑射主人自然不會不知,她沒有多話,只将手遞後,輕輕拍了拍對方小臂。
原本看似即刻便要動手的人,竟就這麽平靜下來。雖則面上仍舊難看,但至少沒了兇煞的氣息。
但無論丁玉琢要做什麽,何一笑都是不會懼怕的,見此又笑了聲:“我瞧你們倆關系也挺親近的,暗地裏怕也……呵,弟子戀慕師娘,也可做談資了。”
與何一笑與江逐水不同,他二人俱為男子,固然遭指責的多是做師父的,但徒弟也難免被人輕侮。而姑射主人乃是女子,雖年歲與丁玉琢相當,但原為前任山主的夫人,若傳揚出去,做徒弟的固然叫人看不起,姑射主人名聲更要跌至谷底。
何一笑當衆說了這些,丁玉琢情緒難耐,姑射主人不僅尚能安撫對方,自己更連眼睫也未顫過,直似話中人不是她,這些事更與她全然無關一般。
然而,外人不知當年姑射主人與前任山主的事,他們這些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更知道丁玉琢是前任山主的得意弟子。便是這麽一位受師父看重的徒弟,卻在恩師亡故後對仇人不聞不問,甘心俯首,若說沒別的緣故……誰也不信。
這些也算不得隐秘了,知道的人不少,但以知情人的身份根本不必招惹這種麻煩。再者,姑射山并未樹敵,沒誰會平白無故要揭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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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涿光将矛頭指向獄法,何一笑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道出了這些。
涿光與姑射是有結盟,但這盟約并不牢靠,蔔中玄怕對方會有退意,忍不住扭頭觀望。
幸而姑射主人不像要翻臉的樣子。他稍松了口氣。
便在這時,身後何一笑又開口:“我先頭在滄臨殺過涿光一個長老,叫做……邢無跡?是這名吧,記不太得了。”
蔔中玄與邢無跡同在涿光,幾十年下來,交情自然不淺,加上二十九年前折在獄法的同門,新仇舊恨都在一道,當即轉回頭。
他板着臉,幾乎不想再見對方,好不容易按捺下,問:“你又想做什麽?”
何一笑視線在他身上一觸而走,停在肩輿之上。
他看的自然不是這死物,而是裏頭的任白虹。
任白虹又咳了兩聲,道:“何山主有話要說?”
何一笑挑眉:“那我就說了,”眼角餘光又掃了下蔔中玄,“據我所知,他們可不是什麽尋常的同門,之間可有些……嗯,私情。邢無跡風度翩翩,這位也是個壯健的偉男子,很登對不是?”
說至最後,放聲大笑起來。
江逐水不知這些,心中暗想,竟是如此嗎?難怪蔔中玄此次惡意極明顯。
蔔中玄乍聽見這些,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良久氣紅了臉,斥道:“胡說八道!”
何一笑收了笑聲,神色肅穆:“我可不說謊。”
實際上除了蔔中玄本人外,諸人都有些信了這話。畢竟此次抛出一串驚雷,前兩件都自知是真事,最後一件,自然也假不了了。
任白虹嘴上不說,暗裏也有懷疑,想着這二人竟還有這層關系,連自己也被瞞了過去,只是不知道何一笑又是怎麽知道的。
蔔中玄腦子不差,稍加思索,也明白了何一笑的圈套,前頭姑射主人一事不過是個幌子,真陷阱正放在他腳下。他有口難辯,偷眼去瞟任白虹,正見微揚的紗帳下,對方端坐着沉吟模樣,一時險些被氣得嘔血。
幸而他此次是有備而來,眼見情勢被何一笑帶了走,忽道:“你攪渾水也無用,我手裏有你當年與江卧夢的書信。白紙黑字,抵賴不得。”
甫聽得,江逐水心尖上便被針刺過似的,疼得他幾乎要叫出來。最後雖未出聲,但頰上潮紅,眸光晦暗,看向師父時,見對方面上有瞬間怔愣。
對方說出書信一事,當真出乎了何一笑預料。
他之前之所以那麽沉着,便是以為自己當年将事情隐瞞得極好,絕不會留有什麽證據。至于書信,雖有過幾封,但牽扯到秘事的,只有一封。
江卧夢乃是前任山主,身份極不簡單,後又娶了妻,何一笑暗藏心思,卻沒敢說。
直至獄法被二山圍困,處于存亡之際,他才将不敢說的寫在紙上,送給了師兄。真說起來,不過是覺得二人生死未知,做個了結。
便是這僅有的一封信,何一笑之後再未見過,更不曾想到,竟會在這時聽見。
蔔中玄見他抿唇不言,從袖裏摸出張泛黃信箋:“何山主還認得嗎?”
何一笑卻又笑了出來。
“自己寫的東西,自然認得。這事沒什麽好瞞,我當年的确愛慕大師兄——那又如何?”
33、
他承認得過于爽快,蔔中玄頗有一拳打空的感覺。
江逐水腦中一團漿糊,翻來倒去就是師父那句話。
——我當年的确愛慕大師兄,那又如何?
先前他其實已經有了猜測,然而猜測與親耳聽見到底有差距。疼過了,也麻木了,黏黏膩膩憋慌得厲害,仿佛被鎖在逼仄、密不透風的暗室裏受着擠壓。
江逐水一生順遂,未遇見過什麽風浪,此前與師父之間的矛盾,已是生平所經的最大悲喜。直至此時,他才發覺,那時所謂的心潮起伏,不過夏夜微風、春晨細雨,算不得什麽。
其實何一笑此時說的并不多,但他卻想到了很多。身體的每一塊肌肉原本都能運使自如,此時卻像切斷線的木偶,再操縱不得。
血液在身體中奔流,似浩蕩大河,将他的理智一并帶走。
江逐水以為那是很長的時間,以至連脖頸也僵得難以運轉,當他看去時,見蔔中玄臉上驚訝的表情還未收起。
原來只過了那麽短的時間。他聽見自己心底起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然而便是這麽短的時間,江逐水背上濕了一片,汗水打濕重重衣衫,口中所有的津液都不見,喉裏幹得厲害,怕連一句話也說不好。
他的唇也在不為人知地顫抖,震顫直抵心深處,叫他目中酸澀,幾要哭出來。
可他又不能落淚。
這時蔔中玄回過神:“你竟承認了?承認戀慕江卧夢?”
何一笑唇畔笑容冷如刀鋒。
蔔中玄道:“既然承認了,江逐水便不好做山主了。”
何一笑問:“為何不能?”
蔔中玄嗤笑道:“将自己的房中人送上山主之位,豈不令人恥笑?”
“房中人?”何一笑疑道,“這話從何說起?”
蔔中玄微怔。
何一笑又道:“我懂你意思了。當年我是對大師兄有些非份之想,可這與逐水又有什麽關系?”
“怎會無關?只看容貌,他二人一點不差,放着這麽一人在身邊,你怎可能……”蔔中玄忽然停下話。
何一笑揚眉一笑:“可不能将自己想法強加給我啊。要一副相同的容貌何其簡單?尋常的易容足矣,若肯費點心思,便往十二玉瓊島求一具傀儡,樣樣都能随你心意。”
他又道:“既然我戀慕大師兄,便只一心期盼他好。他人不在,逐水是他唯一後人,若我真做了那些龌龊事,豈非禽獸不如?你涿光山要做禽獸,我可不要。”
蔔中玄未想到他會說出這段話來,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便連姑射二人,亦是帶了異色。
江逐水想起在山中時,他自以為師父對他有绮念,主動問詢一事。
原來師父之所以能被他引動,不過是為了這張放在心上的臉。所以師父不許他将軟紅绡借予別人,不許他面上有任何損傷,所以才會在神智迷蒙時,對他做下那些事。
原來師父心中是這樣想的。
原來當真只是他自作多情。
江逐水回顧往事,只覺樁樁件件都是對自己自以為是的嘲弄。魂靈仿佛離了軀殼,正于高處俯瞰,将自己面上所有的失常盡歸眼底。
蔔中玄心知此次失算,仍不甘心:“何一笑!你可知你今日所說被人知道了,天下人會如何說你嗎!”
何一笑冷笑:“此地算我自己,才七人而已,誰要做長舌的?即便叫人知道也沒什麽,我早不做山主,随他們說去,能将我如何!”
蔔中玄眼藏怒火:“何一笑!好一個何一笑!還說你師徒二人之間沒什麽,若沒什麽,你怎會如此上心,連這種私密事也拿出來說!”
“你似乎忘了一事。”忽有人開口。
蔔中玄看去,發覺竟是江逐水。
江逐水衣裳雪白,臉容也是白的,卻似玉石,除外表外,內裏也是堅硬的。唇抿成一線,眸光平靜,說話之時,唇角微翹,瞬時如春風化凍。
當年的江卧夢,像一柄出鞘劍,即便面有笑容,也冷光凜凜,帶着兵刃的鋒銳。與他相較,江逐水溫和太多,二人于這點上,沒有半分共通。
蔔中玄對江卧夢記憶深刻,此時發覺這兩人因着氣質不同,看來竟不是特別相似。
江逐水一振手臂,軟紅绡似條赤練蛇,自袖中彈了出來,灌入內力後,即刻繃直,唯獨劍尖仍在晃動。
蔔中玄目光凝注在劍上,恍惚看見有鮮紅珠淚沿鋒刃滾落。
衣雪。劍豔。殺氣濃。
江逐水俯首看劍,側臉線條優美至極,目光卻與柔和無關。擡眸一瞬,竟與何一笑出奇相似,殺機內蘊。
蔔中玄被無形殺意所激,不自覺往後退步。腳方擡起,反應過來,悻悻又放下,神情尴尬。
肩輿內的任白虹道:“你想做什麽?”
對方聲音并不高,語氣也堪稱和緩,但江逐水心知這些不過表面功夫。
開口前,他不引人注目地瞥了師父一眼。
何一笑極冷靜,冷靜得不像那個喜怒無拘的人。但江逐水與他相處二十多年,一眼看出他在緊張。
緊張什麽?有甚好緊張的?江逐水心內哂然,再想起秦铮鎮定模樣,雖不知師弟了解多少內情,恐怕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裏。
他心情實則并不平靜,卻很清楚涿光山的目的。無論是毀了二人名聲,還是挑撥他們的關系,成了一樁便是贏了。
可正如江逐水曾與周樂聖說過的,哪日師父要他性命,他也是願意交付的,遑論……遑論只是隐瞞了他一點小事。
不,其實連小事也算不上。那是師父同他爹的事,本就與他沒有一點關系,自然不必與他解釋什麽。
江逐水想着許多事,面上卻未表現出分毫,微笑道:“如今我做了山主,你涿光平白無故誣我清白,便是與我獄法為敵。雖說獄法小家小業,比不得涿光姑射,可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你們如此做法……是何意思?若沒個真憑實據,即便将這事傳了出去,怕也是說你涿光行事下三濫的多吧。”
蔔中玄僵着面孔,看不出心中所想。江逐水話間,目光自何一笑身上掠過,意外發現對方不知聽見哪句,又想到什麽,臉色有一霎蒼白。
這一抹蒼白稍縱即逝,卻如一柄尖刀,插進江逐水的心髒,又疼又冷,叫他險些停口。
最終還是任白虹開口:“……是中玄孟浪,拿這些沒影的事來說。”
這一句,便是服軟。江逐水道:“望他記得這話。我學劍至今,不敢說有多少成就,卻絕不怯戰。若再聽見一個字……”
話至最後,他又看了一眼師父。
這一眼并沒有遮掩,所有人都看見了,也看清了這一眼中的懷疑戒備。
何一笑自然也見着了,他瞳孔驟縮,身體微不可見地顫了一顫。
江逐水收回視線。
涿光想他們師徒離心,他便做給他們看。照理他了解師父,師父也知他,可何一笑的反應,讓他難辨真假。
然而他想,是真是假又如何?
沒有分別了。
這一場流波臺之會來得突然,散得也突然。
自方才起,何一笑便未多看江逐水一眼,直至只剩了獄法山人,秦铮一人落在遠處,才向江逐水看來。
他薄唇微動,正要開口。
江逐水先一步道:“師父,從前是我任性,往後……往後我懂了。”
他以為師父會得寬慰,畢竟之前他被罰去砺劍崖,為的就是自作聰明。怎料何一笑滿面難以置信,似聽見了什麽駭人聽聞的話。
34、
“你、你怎……”
江逐水微微笑了笑:“方才您與涿光那番剖白,都是真話吧。既然如此,徒兒便如了師父意,再不為難您了。”
他心內自然不如表面這般坦然,袖內的手指摸索着冰冷的軟紅绡,根本靜不下心。
沒了外人在場,之前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壓在他喉間,仿佛張嘴就要沖出去。他當真開口了,這些話卻成了一團亂麻,勾住他的舌。
面上在笑,心內另一個人冷眼看着。那目光譏諷、嘲弄,不知是看對方多些,還是看自己更多。
江逐水只覺自己過往二十多年盡是個笑話,近來這段時日更是不堪入目。
何一笑蹙着眉,仔細看過徒弟,斟酌後道:“我——”
江逐水打斷他:“師弟來了。”
何一笑擡頭一看,落在後頭的秦铮果然跟了上來,嘴裏銜着根不知從哪掰來的枯草,上下一翹一翹,自得其樂。
秦铮見師父看過來,動作一滞,枯草掉了下去。
何一笑冷笑了聲。
夜間行路不便,幾人走不多遠,便揀了個避風處暫留,等天明再行啓程。
何一笑一路沉默,安頓下後,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想與江逐水解釋一二。
江逐水态度仍十分恭順,神色卻隐有疲憊。
以他如今的修為,照理不該出現這種情況,何一笑瞧在眼中,有些猜着對方心情,到了嘴邊的話,也咽了回去。
江逐水對師父這番反複,雖有奇怪,但也未多想。
他的确有些累了。
之前在砺劍崖雖未待滿一月,但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有極大耗損。之後得了閑餘,仍有山中事務要處理,到底休憩不足。此次流波臺之後,又一直繃着心神,難免疲乏。
“你先……休息吧。”何一笑道。
江逐水疲意上頭,沒有拒絕:“好。”
實則他也未想好要怎樣與師父相處。之前話說得好聽,實際做起來卻不容易。他師徒二人相依這麽多年,就此生疏了誰也不願,可若似原先親昵……也不成。
既已知道了師父與父親的前事,還是該避嫌的。
秦铮精力尚好,沒去睡,剛好守夜。這個師弟小事不行,大事還是靠得住的,況且還有師父在,江逐水找了一塊岩壁,倚着便睡去了。
迷迷蒙蒙間,耳邊似有人嘆氣。
江逐水累極了,眼皮動了動,沒能醒來,又陷入更深夢境中。
這一覺,竟是他這一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回。夢裏不會有人吵他,什麽也不必管,只需睡下去,那些煩心事便都離得遠遠的。
陽光爬上臉面的時候,江逐水才醒過來。
秦铮仍是精神奕奕,趴跪着身,側耳貼地,手裏握着根不知從那裏撅來的樹枝,探進一個土洞。
他神情專注,做的事卻一點不正經。
江逐水看出這個師弟在搗蛇窩解悶:“你——”
才說了一個字,他就被人紮了似的,站了起來,問:“師父在哪!”
何一笑積威甚重,山中弟子沒有不怕他的,連江逐水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搗蛇窩的事,秦铮如何有這膽子?
因而他即刻意識到,師父不在此地,且離開有一會兒了。
“你說師父?”秦铮拍拍衣裳起身,“他說要去見個在左近的故人,叫我們自己回山。”
故人?哪個故人?江逐水清楚對方從不離山,除非是三十年前的故人,否則哪有故人可見。
想及此,他胸口一疼。這疼細細密密,如被針紮,想它時摸不着行跡,不想了,它又來糾纏。
許是他面色太難看,秦铮猶豫稍許,道:“流波臺上,師父說的話信不得。”
何一笑當時說了太多話,江逐水一時不知師弟指的哪句。
秦铮又道:“師父他……并無那麽光風霁月。”
他顯是意有所指,但江逐水不願從別人口中聽見對師父的指責:“做人弟子的,不該背後說師父的長短。”
“嘁,”秦铮扔了那截樹枝,翻了個白眼,“好心沒好報,活該……”
最後幾個字太模糊,江逐水心知他說的是自己,也知牽扯到的恐怕是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到底最後只是嘆了聲,沒有追問。
“既然師父讓我們自個回山,便走吧。”
一個白日後,行過倞河一處支流,江逐水心跳陡地快了起來。
他回頭再望,暮色四起,紅日歇在緩緩起伏的河面上,映得河水也紅了一段。
秦铮勒馬:“大師兄在看什麽?”
江逐水道:“……真美啊。”
他嘴上這麽說着,心中卻想——師父到底去了哪兒,又是去見誰?
距此處不過十幾裏,乃是一處渡口,正有擺渡人拉了纖繩,将要系岸。
有人道:“且等等。”
擺渡人回頭看,卻是個玄衣星冠,腰懸長劍的俊美男人,正是忽然離去的何一笑。
何一笑面上神情與往常有很大不同,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着面前人。
這擺渡人披着蓑衣,又戴了箬笠,竟是個中年婦人。露出的肌膚蠟黃,佝偻着身,袖子很長,籠着手。
何一笑忽然嘆了一聲:“這些年……你還好嗎?”
漁婦仍低着頭,提着纖繩,卻道:“您都知道了呀,師父。”
35、
無論外貌還是行止,她都像一個普通漁婦。然而只要一開口,便再沒人會這麽覺着。
她聲如擊玉、如鳴弦、如飛瀑落珠,一入耳中,似聞天籁,恨不得叫她再多說幾句,永遠不停。
何一笑清楚她天生嗓音便有異處,後來更學了門奇術,将這天賦變做防不勝防的利器。
她擡起頭來,将一縷落下的鬓發夾在耳後:“我改成了這幅模樣,師父如何尋見我的?”
“沒想到你還願意叫我一聲師父,葉四,”何一笑頗有感觸,又道,“你從秦六那兒知道了我們此行目的地,自然會等着的。”
葉追垂頸柔聲道:“呀,忘了一事,當年說過,您不再是我師父,他也不再是我大師兄的。可那麽多年下來,要改一時也改不了。秦铮雖摻和了這事,您可別怪他,他沒告訴我太多,再者……我也沒什麽壞心。”
金烏将将要墜入水中,只剩最後餘晖。葉追說完這話,目光追着這一線殘陽去了,金光照亮了她半邊側臉,連着蠟黃的膚色也不明顯了。
“我想見大師兄一面,您卻不肯了。那日我遠遠望見你們三人将要渡河,卻又改了方向,那時我便該想到,您其實早猜着了。”
何一笑雖對這徒弟感情不深,但對當年事一直心懷愧疚,因而态度稍為寬緩:“其實,我這趟帶秦六來,是想借他手見你一面。”
葉追難掩驚異:“您故意的?”
何一笑道:“幾月前,我見着涿光山的人時,意外聽見了些……極有趣的話。我同逐水的那些事,知道的人不多,難免想到你,便想來問問。”
“難怪了,若非為了大師兄,縱有天大事,您也不會來尋我的。”葉追容貌平凡,木然無奇,提到大師兄的時候,眼睛卻一下活了過來,有種獨特的韻味。
“我原本想将這些事瞞下,可夜裏拷問自己,總過不去這道坎。此次雖是為了見大師兄一面,另一方面,也是想與您談一談。”
何一笑聰慧,從這不多的話語裏,聽出了有用的訊息。
“那信是你找見的?”
葉追閉了眼,苦笑道:“我當年正是因為見着信,才……”
她停下了話。
若仔細看,會發覺除了膚色外,她五官輪廓瞧來極妥帖,唇色潤豔,與尋常漁婦不同。然而此時這兩片唇瓣正在顫動,像晨間沾了露水的花朵,又像翕動的蝶翅。
她不想說的部分,何一笑很清楚,也不想為難這個曾經的弟子。再者,即便于他而言,那也是一段不願憶及的往事。
過了有一會兒功夫,葉追才緩了過來:“我下山後,不多久便被涿光擄了去。”
何一笑對這事一無所知,雖見對方好端端站在面前,仍是一驚:“你!”
葉追幹脆摘了箬笠。笠下是烏黑長發,編起來盤成髻,用一支銀釵固定住。當年在獄法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山中弟子等在她經過的道旁,只為得她一眼。
如今她雖掩去容色,直起腰後,竟同當年風華并無多大差別。
“他們只對我用了些迷心智的藥。我那時功力暫失,幸而還能說話,攢了點力氣,說動看守,逃了出來,”她忽然落寞下去,“可我怕。我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麽,又說了多少,出來後發覺信也不見了。想着回山告訴您,可又害怕,抱着僥幸,過了這麽多年……終于捱不下去了。可還是晚了……晚了……”
她語速愈快:“我應當早點與您說的,便不會害了大師兄。可我竟然怯懦了……明明、我明明那麽喜歡他……可還是沒贏過自己。”
何一笑心情複雜。
這事固然大半都是葉追的過錯,可引子卻是當年他自己造的孽,怪不得誰。
“我此來只為問一問你,既問過了,也該走了。”
葉追卻問他:“……大師兄還好嗎?”
何一笑忍不住笑道:“你早從秦六那兒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麽?”
葉追道:“不一樣的,您與六師弟不一樣。”
的确不一樣。何一笑懂她意思。
在同門面前,江逐水穩重可靠,從不出錯,也見不到力有不逮的時候。可人是血肉之軀,哪會沒有半分陰翳。也只有在他這個師父跟前,對方才會露出幾分真性情。
何一笑本要說很好,卻想起離去前,陷入深眠的徒兒。對方平日何其警覺,此次竟連他走了也未察覺,雖有放松的原因,更多卻是因為他的确累着了。
所以……大抵算不得好吧,且還是他親手将人磨成了這幅模樣。
他的沉默,已經告訴了葉追答案。
她怔愣了一會兒,掩面放聲大哭:“是我對不起大師兄,是我對不起他!”
何一笑有些尴尬,卻寬慰她:“并非全是你錯。”
誰料葉追放下衣袖,兩眼通紅,嘶聲道:“師父!當年我騙了您!我騙了您啊!您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36、
過了那處支流,沒一會兒,江逐水喊住秦铮:“師弟,你先走,我有點事,一會便來。”
對方嘲他:“你連撒謊也不會嗎?”
江逐水不惱:“平常我不管你,這回得聽我的。”
他這一說,秦铮生了警惕:“是有性命危險?”
江逐水下馬,擡手要打對方馬臀,卻被攔下。
秦铮認真道:“平常我聽師兄的,這回不能聽。”
雖是好意,但江逐水領受不得:“并非要你一人逃了,你去尋師父,我無論遇見什麽,總能撐一會兒。”
秦铮明知這話真假摻半,仍道:“好!”一夾馬腹,絕塵而去。
待得師弟看不見影了,江逐水方對着空處道:“多謝任山主。”
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風,樹上殘雪簌簌而落,四個青衣小僮擡着一頂平肩輿,踏着樹冠而來。旁還有個極高壯的男子,正是蔔中玄。
他們分別時間不長,此時再見,倒恍如隔世。
之前江逐水身邊有師父與師弟相陪,此時只他一人,難免落了下風。
正是天地明暗交彙時,肩輿停在他身前三丈遠,紗帳微微拂動,幾與樹影融在一處。
蔔中玄束手立在一旁,肩輿裏傳出任白虹的聲音。
“你怕不怕?”
江逐水側身而立,手臂一抖,握住軟紅绡:“比起害怕,我更好奇。師父他突然離開,其中可有涿光的運作?”
雖見不得對方真正神情,但任白虹聲音不掩贊賞:“我曾以為何一笑将你護得太好,原來還挺聰明的。”
江逐水問:“你們找了誰引開的師父?”
任白虹道:“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這句話似乎什麽也沒說,江逐水卻聽出了隐含意思。
——那人是他認得的。
幾乎是剎那間,他便想起了一人,下一瞬又自己否決了答案。
當年若是師父将四師妹趕下的山,又怎會說她是故人,怎會有這麽平和的态度?
江逐水帶過這話題,又問:“此次流波臺之會,你們原本目的便是引開師父,再截殺我是不是?之前那些話,不過是為了攪亂我二人心緒,也叫我們想不到你真實目的。”
“不錯。那些話即便傳出去,也不過是給你們添些堵,哪比得直接殺了你這新任山主來得痛快!”
江逐水對任白虹的印象,是個地地道道的劍客,話不多,也沒有過多喜怒。然而方才一句話,卻洩露出點不同情緒,從中可以聽出些微的恨意。
恨意因何而來,又是恨誰,可能很多,然而江逐水直覺所向,有了答案:“……你恨我爹?”
“哈哈哈,”應當是激揚的笑聲,卻略有沉郁,任白虹道,“你可想過,我為何要坐在這肩輿之中?”
江逐水驚道:“你的腿……”
任白虹低低笑了一聲,卻未答話:“若想拖時間等何一笑回來,怕是等不到的。我比你年長太多,不占你便宜,只出一劍,若接下了,今日便放你走。反之——”
這是個有死無生的局面。江逐水原本對任白虹并無多少惡感,此時卻覺這人虛僞至極。
當年涿光姑射圍困獄法,本就是對方過錯,任白虹固然失了條腿,他父親也就此殒落。若說恨,也是江逐水更恨。
至于一招之說,看似堂皇光明,實則稍有耳朵的人,便曉得他有“白虹一劍神鬼懼”之稱。他的一招與三招、十招、百招并無區別,這說法除好聽外,什麽用處也沒有。
江逐水看向蔔中玄:“他也同你一道動手嗎?”
前時這人暴躁易怒,這時卻寡言得很,竟連一個字也沒說,反差極大,任白虹道:“他不動手,說了一招便是一招。”
江逐水在這危急時刻,忍不住想,周師弟是否也遇過這種情形?他又是如何想的?
他甚至想,若自己死在這裏,軟紅绡恐怕也要落在對方手裏,到時師父怕要氣瘋了吧。
然而此時此刻,何一笑心中裝着的,只是方才那句話。
“你騙了我什麽?瞞了我什麽?”
将話說明後,葉追似放下了重負,整個人輕松下來:“大師兄當時服下的是春宵。”
她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不許我說,我鬼迷心竅,竟當真什麽也沒說。”
何一笑失神中,目光漫無邊際地巡過各處,又乍然清醒:“……你說,他吃的是春宵?”
葉追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天底下還有另一個春宵嗎?”
何一笑道:“可春宵難得,你是如何……”
葉追低下頭:“碰巧罷了,剛好遇見個人,那人手裏這些物事極多。”
“春宵……春宵……”何一笑終于朗聲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
忽然收住聲。
這事在葉追心中藏了近十年,今日方才吐露,對方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只不知為何又沉默了。
何一笑方才滿心雀躍,恨不得即刻奔回去,卻忽然想起另一事。
“晚了,什麽都晚了。如果十年前知道是春宵……秦铮應當沒與你說過,逐水将那時的事都忘了,既記不得我對他做過多少肮髒的事,也記不得……太遲了。”
37、
葉追不知這些:“大師兄失憶了?怎會如此?”
何一笑苦笑:“是我錯,那時他受刺激太過……”
葉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面部柔下的線條又拉緊,臉色難看至極。
二人一時沉默不言,連空氣也凝滞了,何一笑想着十年前,滿腔憾恨,又想到面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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