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回見面起,你便在騙我
者自己能瞞下心思,不那麽快激怒洛陽君,或許會有別的可能。
葉追離山的時候,齊秀主尚未拜師,因而竟是頭回見到這個師姐,也是最後一回。周樂聖排行較長,站在江逐水身邊,低聲道:“葉師妹必定不想看見師兄過于傷心。”
江逐水搖頭苦笑,喜怒哀樂何曾是自己能控制的?
若真能自控,倒也好了,師妹便能忘了他,一人好好過日子,無論選擇留在山裏,還是漂泊江湖,都比現在好。
而他也必定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嚴嚴實實,一輩子不與師父說,二人做對永永久久的師徒。
棺木落土,衆人焚香罷,江逐水只覺身體裏的氣力都被抽了去,心中空空蕩蕩,飄飄搖搖,不知要落在何處,迷迷糊糊回了自己住處。
他不敢進書房,怕想起那些事,只得去了靜室。
靜室之中別無他物,只正中擺着一只蒲團,之前的血污也被秦铮清理幹淨。早在河畔,何一笑便解了他被封的丹田,起初寒意與炙熱中和,江逐水難得舒服了一會兒。
時間一長,炙燙的內息壓過寒意,每一次內力流轉,都如淩遲般疼痛。他曾想過是否要暫封了丹田,以止住那炙燙內力,卻發覺經過前一陣子的鎮壓,解封後經脈裏的內力愈發爆裂。
堵不得。江逐水掐指算過,照這種長勢,至多半月,自己經脈便要寸寸俱斷。
一個命不長久的人,又何必與人有牽扯呢?
他三日未踏出靜室,以期暫時壓制住體內寒熱兩股內氣,怎料不止未有寸進,胸口一疼,張口便吐了口血。
這一口血,便如一個引子,體內炙燙的內力驟然爆發,一瞬間壓過寒氣,蔓延至江逐水全身。這次疼痛勝過往昔任何一次,仿佛有千百把刀在體內割拉,他幾乎以為自己皮肉在一寸寸綻開。
痛至極處,他自蒲團上跌下來。
此種時候,江逐水腦中被燙和疼兩種感覺填滿,再想不見其它,也不在意自己現在模樣到底多狼狽。
發冠全散,白衣淩亂,他在地上翻來覆去,只求能減輕點痛苦,即便這時有別人在場,他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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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太疼。除此之外,那種燒灼一切的熱度使得他三兩下扒了衣裳,如此仍減不了溫度。僅剩的一絲清明令他想起不遠處便有一脈溪流,春風解凍,已有流水。根本想不見穿衣,江逐水撞開門,急奔過去,一頭紮進了水裏。
甫接觸涼水,他理智短暫回籠,卻意識到這樣不行。
若不能借用天泉池水,恐怕他連十天也撐不過。江逐水心知這點,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離不得水,身體裏的灼熱內力逸散開來,竟使得溪上浮起白霧。
溪水尚淺,江逐水身體不知餍足,整個伏進水中,只餘滿頭長發飄在水面。
然而還是不夠。溪水自他背脊流淌過,那些微的涼意,與體內的燒灼相比,不過滄海一粟,可他卻連這些微的慰藉也不舍得放過。
在疼痛與經脈燒灼的雙重折磨下,他甚至想過封了自己丹田,不考慮後果,尋求一時半刻的安寧。
再堅毅之人也有極限,江逐水理智漸被本能湮沒,身體與精神割裂開來,再無束約的熱息将将要沖破脆弱經脈。
混沌之中,他想,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何一笑幾日不見江逐水,到底放心不下,本想遠遠看上一眼,卻望見溪水中浮蕩的長發。
自前時起,連心笙也被禁止來此,他瞧見的除了徒弟還能有誰。
待把人從水裏撈起來,他才發覺對方阖着眼,半身赤着,下邊衣物浸了水,如若無物地貼在肌膚上,輪廓細節清晰入目,幾與全裸無異。江逐水原本膚色白皙,此時膚下卻緋紅一片,又在水裏躺久了,有種桃花似的暈染之色。
何一笑只瞧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懷裏人從不懂他心思,環住他腰,把自己往他胸膛上貼,口中喃喃說着什麽。
何一笑聽不清,又見他模樣不對,拿外袍将人裹了,把人抱牢後,靠近對方唇邊細聽。
“熱……好熱……師父……我好難受……”
江逐水自何一笑近身,本能地察覺到了寒意,才在師父接近時主動靠了上去。
然而這些還不夠。他雙手不住在對方身上摸索,終于摸着一寒涼之物,幾乎是瞬間,他便回了幾分清醒。
何一笑聽見後,想到的卻是天泉削壁後,對方曾經抱着他喊冷。今日與那時何其相似,可徒弟丹田已然解封,本該寒暑不侵,怎會成了這副模樣?
對方兩手在他身上亂摸一通,逼得他再無心思想這事,餘光見徒弟手往青娥劍去。
對方為青娥寒氣所傷一事,是他心病,正要阻止,想及對方叫熱的模樣,動作頓了一頓。
甫觸到青娥劍,懷中人便安靜下來,過了會兒,擡頭看見他,低聲喊道:“師父。”
何一笑記着對方之前異樣,問:“你怎麽了?”
江逐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糊以對:“……無事。”
這話說出來,誰也不信,何一笑見他直至現在,也沒松開青娥劍,作勢要自他手裏取回,卻見徒弟猛地抓緊,竟是要奪劍的模樣。
江逐水也發覺不妥,想要松手,卻怕又陷入前頭萬事不知的境地,怎麽也無法放手。
何一笑看出問題,摘下青娥劍任他握了,又将乖順的徒弟抱起,道:“你上回借用天泉,想來有些用處,我帶你去。”
此時江逐水心智薄弱,對一切能減輕痛苦的方法都難以抗拒,聽見這話時,卻道:“不!我不去!”想從對方懷裏掙開。
何一笑将人抱住,不讓他亂動:“為何?”
為何?因天人三冊,江逐水活不過半月,原本抱着一線希望,才于靜室調理三日,怎料無有寸進,那種痛楚甚至能生生将人逼瘋。
一旦去了天泉,師父定會窮根問底,到時他要如何說?無論如何解釋,十餘天後,他便會殒落,到時師父又要如何傷心?
倒不如他自己找個法子,死得幹淨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師父只當他心中有恨,不願留下,或有憾恨,也總比見他死在眼前好。
江逐水想多了竟有些入神,忽聽對方道:“你生心魔了?”
他立時悚然,想起之前秦铮的話。心魔與修為挂鈎,丹田被封時,只蟄伏起來,直至此時他心情激蕩,才又冒了出來。
何一笑盯住他一雙血眸,也不多問,徑往峰頂去。
天泉于鎮壓心魔上有奇效,他不知徒弟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既然生出心魔,天泉便是最好選擇。
江逐水身體狀況仍不算好,一手抓着青娥劍維持神智,另一手繞上對方脖頸,手指絞緊師父衣物,低聲道:“不去……我不去……”
他自小從不耍性子,何一笑頭回見徒弟這幅模樣,又正好抱着人,便在他臀上捏了下:“聽話。”
江逐水小時候沒被他抱過幾次,怎料近日連着被當孩童看待,被捏的時候身體有些僵硬,卻也知師父是無心而為,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可何一笑怎會沒察覺?
他暗惱自己手快,卻也無法補救,一轉念想到了別的。
這突如其來的想法,令得他站在原處,忍不住又看了徒弟一眼。
江逐水長發尚是濕的,上身裹了師父的外袍,但有些地方仍沾了水,滿面潮紅,呼吸灼熱。
起先何一笑以為他染了風寒,探了溫度沒發現異樣,可正是這看不出的問題才使人難安。他低下頭,唇與對方額頭幾乎沒有間隔,輕聲問道:“……你停了多久息神香?”
江逐水意識遠不如平常清晰,這般簡單的問題也叫他想了許久。
何一笑原本也不指望聽他答案,嘆了口氣:“除了上一回,怕是再沒點過了。”
真說起來,他同對方将葉追帶回獄法的途中,是有點香機會的。然而那時雙方心情都算不得愉快,江逐水更沉浸在師妹亡去的悲痛之中,以至于何一笑根本沒有提過這事。
江逐水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雙眼迷迷蒙蒙瞧着他,神色難得帶了茫然。
何一笑在他額上吻了一吻,卻在對方醒神前離開,道:“你想起從前事了。”
與之前不同,一聽見這句,原本乖順的徒弟立即在他懷裏掙動起來,何一笑止住他動作,道:“別怕。我什麽也不做。”
這話用處卻不大,對方掙紮幅度半點未弱,何一笑見他反應這般大,只得加快步子。
登上峰頂,江逐水漸漸安靜下來,手裏抓着青娥劍,卻埋在師父胸膛裏,沒有一點聲音,
何一笑脫了自己上衣,又去解徒弟的,對方在他手指觸及的時候,身體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你果然想起來了。”
他說完又想到了別的,但沒多話,去了二人衣物,抱着徒弟下到池水裏。
江逐水一直緊鎖的眉頭終于松開,體內炙燙的內力也有了短暫的休止,青娥劍仍在他手裏,可若要放下,他又有些舍不得。
何一笑道:“往常是怕傷了你,才不敢讓你碰,既然有用,就先拿着吧,”手指擡起徒弟下颔,仔細看了看,“心魔暫時壓下了。”
江逐水身體舒服,精神卻困頓,忍不住在對方指上蹭了蹭,眼簾微阖。
何一笑哭笑不得,攜徒弟游至水中一處石渚,背靠上去,又将徒弟抱在身前,柔聲道:“你睡會兒吧。為師在這。”
60、
二人上身赤裸,緊緊貼在一處,卻都無心想別的,江逐水倚在師父懷裏,仿佛二人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夢中,他站在一處無邊無際的幽暗空間,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摸不着。可他一點不怕,頗覺得安心,只偶爾有些孤獨。
這孤獨來得無聲無息,初時一絲一縷,叫他幾乎沒有察覺。直至交纏在一道,将他鎖在原處,江逐水在這種巨大的空落中感到驚悸。
他怕了。
可沒人能救他。
江逐水眼睫顫了顫,自夢境蘇醒,仍有最後那種孤寂纏身的錯覺。
唇上傳來濕濡的觸感,他呆了一呆,才醒悟是怎麽回事。
何一笑吻在他唇上,神色溫柔,動作放得極輕,若非江逐水恰好醒來,恐怕根本不會察覺。
他手指動了動,想推開人,卻到底沒真動。
這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吻,不過是唇的碰觸,并無分毫淫亵,更多是小心翼翼的親昵。
江逐水閉上眼,如同還在睡夢中一般,躺在師父懷裏,任憑對方吻過他唇,又毫不膩煩地吻過他的脖頸、胸膛。
如此情境下,他竟又睡了過去,夢中卻再無那種可怕的孤冷。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醒來時何一笑悉如平常,并未有出格舉動,江逐水便也當作什麽也不知道,從他懷裏撐起身。
“唔……”
何一笑自石渚上起身時,忍不住皺了眉,面上隐有痛楚。
不論別的,江逐水是真心敬他愛他,忙道:“師父哪裏不舒服?”
何一笑揉了揉肩膀,苦笑道:“只是長久沒動,麻得厲害。”
江逐水将青娥劍放下,道:“您轉個身吧。”
何一笑知道他要做什麽,轉身趴在石渚上。
江逐水捏按着他肩上酸脹的肌肉,過了會兒,道:“徒兒已無大礙,一人在這兒便行,您就先回去吧。”
何一笑沒拒絕他,卻問:“先告訴我你身體是什麽回事。”
江逐水手下動作一停,不知要如何将師父糊弄過去,正思索間,腕上一緊,被人扣住了手。
“你說的真話假話,我還是看得出的。”何一笑道。
這話其實沒有說服力,他從來只将想聽的當真話,不想聽的當假話,任性極了。然而江逐水一時半刻連假話也編不出:“我……”
何一笑看出他為難,道:“若有不方便講的,我也不逼你。你先跟我說,要怎樣才能救你。”
聽見“救你”二字,江逐水心裏一緊,懷疑師父到底猜着了多少。
何一笑等了會兒,仍不見徒弟說話,便道:“你一直喊着熱,可是內息出了問題?所以才渴水,需要青娥劍與天泉?”
他猜得一點不差,只是江逐水的實際情況比這更糟,一兩日內還能憑此撐過去,時間一長,仍要陷入最初絕境。
何一笑仔細看他神情:“你若騙我……”
他沒說後果如何,江逐水對他有些了解,知曉必定是能威脅到自己的話,忙道:“只是對上任白虹時,吃了點小虧,時間有些長,才不好解決。”
何一笑知道他話裏真假摻半,但也不好逼迫,終于放開他手。想到正是自己疏忽,才使得對方遇上危險,心中懊悔。如此他又難免想起另一個逝去的徒弟,心情愈發沉重。
于此同時,他記起件忘了提的事,道:“你心魔是怎麽回事?”
這正是江逐水心中最大的秘密,縱然只是聽見這兩字,便叫他口幹舌燥,生怕被看出異樣。
何一笑卻誤會了,伸手将他臉側幾縷亂發理了理,道:“是因為當年事?”
心魔之初,是誤以為師父待他如娈寵,後來記憶恢複,他自然不怪師父。只是自己卻要死了,他怕被師父知曉,又惹他傷心——這才是真正的心魔。
相較被窺破真相,江逐水寧可是這種陰差陽錯的誤解。
許是周邊水汽濃郁,何一笑一雙孔雀綠的眸子帶了點盈盈水意,看人的時候無端溫柔許多,竟有些不像他了。
江逐水沒忘記倞河畔對方那個眼神,此時見師父恢複原樣,心頭一松,雖知後面必定有麻煩事,卻仍是高興的。
他的沉默,便是默認。
何一笑對這事早有預見,得了确認的時候卻仍有些恍神。
徒兒想起來了……想起那些事了……
那是糾纏他十年的噩夢,夢中總有徒弟黑沉沉、空無一物的雙眸,就那麽直直看着他,什麽也不說。在這雙眼下,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太醜陋了。
何一笑臉色煞白,猛地收回投注在徒弟身上的視線。
他後悔了,後悔為何要急着提起,對方恢複記憶卻不說,分明是不想談。
江逐水爬出池水,猶豫了會兒,仍揀了師父外衣裹上。之後也不知該做什麽,坐在岸上,低頭不語。
耳邊有細微水聲,他擡頭看見何一笑站在身前。對方長發濕漉漉披在肩上,肌膚是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卻肩膀寬闊,胸肌飽滿,小腹塊壘分明,俊偉如神。
同十年前一樣。
江逐水心頭一跳,指尖又記起那絲綢般的觸感,如被火燎了似的,猛地起身往後退了一步。
何一笑原本心中忐忑,擔心他對自己有抵觸,此時見徒弟雖有些倉惶,但并無惡感,悄悄松了口氣,難抑欣喜。
江逐水看着他從水裏走出來,泡過水的下身衣物貼在肌膚上,兩條腿修長筆直,腰臀一覽無餘。
“師父……”他無端有些狼狽,這回不止經脈內被炙燙內息充斥,連臉上也熱起來。
何一笑又走近兩步,與他一臂之隔:“上回同你說,要做對尋常師徒……看來是不成了。”
江逐水神思有些亂,沒聽得太清:“什麽?”
何一笑頓了頓,嘆了口氣:“原先你沒記憶,我便什麽也不與你說,擔心你之後恨我。可你既想起來了,怕不能單純将我當做師父。”說完來拉他手。
江逐水稍猶豫,任師父牽了他手,放在對方胸膛上。
掌下是溫熱的、帶了點寒氣與水潤的肌膚,心髒在其中一聲聲跳動,是可見的生機勃勃。他不僅知曉會有怎樣的觸感,甚至清楚吻上去時是怎樣的滋味。
江逐水略移開目光,恰好看見對方挺立的乳尖,殷紅一點,玲珑可愛。
他手指微顫,何一笑握住他的手略用了點力,低聲笑道:“這可不能碰……我受不住的。”
61、
這受不住是什麽意思,江逐水本應當是聽不懂的,卻幾乎立刻便明白了,忙不疊抽回手。
何一笑道:“正是這道理。你什麽都不記得的時候,能将我當師父看待,可你我做過那些事,看我時候,你心中當真沒動心思?”
然而他自然不會知道,這也是江逐水最怕的事。
怕自己對師父動念,怕辱了師父。流波臺之上,如今想來字字誅心,原本全是他的過錯,可若被別人知道,做師父的因為年長,難逃誘奸弟子的名聲。
江逐水怕極了那一天,生怕師父被千夫所指,寧可自己将罪責全攬了,也不要對方聽見一句污言穢語。
當初以為師父對他有情,他不曾猶豫,便當面問詢。有情的人變作自己,他便退卻了。他願意給師父一切對方想要的,反之卻不想讓自己的情念污了對方。
似乎是從指尖起的,沉緩下的炙燙內息轟然炸開,頃刻,他如撲入烈火,身體被看不見的烈焰烤蝕,張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便在劇痛下向後倒去。
何一笑反應快,将人攬了,不及考慮,搭上徒弟腕間,送入一縷內氣試探,才進入就被經脈內翻滾的炙熱內息卷走了。
習武之人脈門要緊,何一笑不太敢在徒弟清醒時候去碰,以免引起誤會,此時事急從權,倒沒了顧忌。
只是他畢竟不是醫者,知道了也于事無補,将徒弟置于池中石渚上,又把青娥劍也放在他懷中。見人氣息稍有平穩,才松了口氣,去尋山中大夫。
天泉是重地,平常人不能上來,這位大夫自小便入了獄法,雖不是嫡傳,但輩分極高,山中人若有病痛中毒,都是他一手操辦,十分可靠。
然而此處極冷,大夫醫道通神,修為卻稀松平常,凍得直打哆嗦。
江逐水已昏了過去,何一笑一見便心疼,小心抱他上了岸。
大夫看過後,道:“這內力不知從哪兒來的,熱得吓煞人。幸好山主從前中過寒毒,與之相持住了,才沒無可挽回。只是這寒毒到底弱了,撐不過幾天。”
何一笑不知該不該高興。所謂寒毒,便是當年江逐水幼時,為青娥劍寒氣所侵,殘留在體內的。本以為是樁禍事,時至今日竟還能救命。
大夫又道:“這事有些奇怪。青娥劍寒氣暴烈,原本存不了多久,不知怎地,竟二十多年未曾衰弱,”這事他想了許久,一直未想通,“奇怪,當真奇怪。”
何一笑不理這些,只問:“若寒毒不夠,可否用青娥劍……”
大夫輩分高,年紀也大,模樣卻不過三旬多些,聽了這話,怒視他:“荒唐!青娥劍寒氣根本不可控,當年不過是陰差陽錯!哪能再來一回!”
何一笑不過提個想法,并非真要他聽從,被否決了也不怒,只更擔心徒弟狀況。
“嘿,”大夫瞧得新奇,“你這回怎有心思聽我話了?”
何一笑卻問:“青娥劍用不上,那……”
大夫道:“正要與你說。山主少年時寒毒發作,中間幾次反複,好不容易才壓下。原本這寒毒不該來勢如此洶洶,中途吃了藥也不好,事後我挂念這事,發現許是藥裏出了點問題。”
何一笑眯起了眼:“出了點問題?是湊巧,還是……”
大夫搖頭:“我那回用的是性溫的尋常藥物,後來檢查過,也只猜是藥裏問題,并無十分把握。畢竟這些藥既無毒性,多了哪味也不容易看出。”
何一笑想及徒弟那年命懸一線,心中一悸,道:“你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
大夫道:“若複原當年那副方子,或許能引出山主體內潛藏的寒毒,與那不知來源的沸熱內力一搏。”
“那副方子……”何一笑低頭看了眼昏睡的徒弟,“我或許知道。”
江逐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腦中昏昏沉沉,醒來時耳邊有些異聲,聽了一會兒也沒聽出什麽。
“逐水?”何一笑時時注意他,即刻發現他醒來,握住他手,道,“覺得如何?”
江逐水後知後覺自己躺在床上,身畔便是青娥劍。他之前之所以昏迷,純是心魔在天泉被鎮壓下,只得勾動他體內的炙燙內息。
現在那內息已然平複,些微的刺痛對于經歷過極致痛楚的他而言,已經并非可怖的事了。
又過了會兒,他聽見屋中還有一人,扭頭看去。
“周師弟?”
此處是江逐水的卧房,周樂聖跪在中間,見他醒來,面有喜色。随即不知想見什麽,神色又黯淡下去。
這模樣怎麽看也不對,江逐水轉而去看何一笑。
何一笑仍握着他手,道:“我原先有些猜測,但沒與他計較。這次涉及你生死,才找他來問個明白。”
江逐水想起周樂聖明顯有心事的模樣,又想起自己離山前,對方那句“對不起”。
周樂聖苦笑道:“這事我後悔了十多年,時時擔驚受怕,就怕被師父和師兄曉得。”
江逐水撐着手臂,從床上坐起,何一笑手快,在他背後放了個柔軟的枕頭。
“師父您不必……”他有些尴尬。
何一笑将他按下:“聽為師的。”
62、
江逐水最受不住他拿師徒關系壓人,當即沒再說下去,望向跪在地上的周樂聖。
“這些年你對我好,我都看在眼裏。你也說了,是十多年前的事,也一直有悔恨,此次說了後,便放下吧。”
周樂聖搖頭:“師兄先聽我說完。或許你聽後,師兄弟也沒得做了。”
江逐水笑道:“你這師弟我總要的,除非是你自己不願與我做同門,又或者……”他似不經意瞥了眼何一笑,沒有說下去。
何一笑掃了二弟子一眼,神情冷峭,看向江逐水時,嘆了口氣:“到時你決定便是。我本也沒教過他什麽,是你這做師兄的管得多。”
這話有用,周樂聖面上有松緩,問:“大師兄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江逐水愣了一愣。實話說,他平日忙碌,閑餘時間多給了師父,雖也教導師弟,但中規中矩,無甚可說的。至于對師弟的印象,早先與現在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他原本也不是個會注意這些的人。
周樂聖一看便知他想什麽:“師兄不說,我自己來說。同門拜師的年紀不一,秦铮最小,入門時才七歲。我其實比師兄還要長兩月,拜師時候已有十三,正是小師妹的年紀。”
江逐水有印象。他自小待在何一笑身邊,沒接觸過同齡人,第一回見到周樂聖時,還有點高興,否則不會将美人折也教給了他。
周樂聖垂眸,桃花眼也不那麽顯眼了,輕聲道:“這個年紀的少年活潑好動,心氣也高,我不如師兄沉穩,裝了滿腹怨诽——我那時一點也不喜歡師兄。”
江逐水卻道:“同門譬如兄弟姐妹,本也只需互相幫扶,振興師門,個人喜惡并不要緊。”
他說的是實話,周樂聖低聲笑起來:“原來師兄是這麽想的嗎?與師父倒像得很。”
江逐水一時沒想通自己與師父的相似處,轉念才明悟,對方是說他與何一笑實際都不是熱衷與人培養感情的那種人。
屋中跪着的人又開了口:“我那時對師兄……可沒半點好心啊。”
江逐水微怔。對方說着這話,語調仍是一派輕松,隐有笑意。
“我拜師前受家人疼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養成了副驕縱脾性,遠不如師兄随和……這倒也不對,師兄遇上師父事時,可半點不随和。”
江逐水沒在意他調侃,道:“師弟那時只是年少。”
“并非如此,”周樂聖道,“其實與師兄也說過,我若有意讨人喜歡,沒有不成的,只在師父這裏失了手。可師兄什麽都不做,就得了獨寵,我瞧在眼裏,如何心平氣和?”
江逐水自知這所謂獨寵是如何來的,卻不好說與師弟。
何一笑在旁聽着,原本一聲不吭,這時卻道:“逐水是我亡去的大師兄骨血,他二人容貌極相似,我不過是愛屋及烏。”
“原來如此……”周樂聖低語。這問題令他好奇了十多年,未想今日終于聽着真相。
更驚異的是江逐水,他沒預料到,師父竟這麽簡單說出了。對方将這些事瞞了他二十多年,今日為何……
心魔原本暫時蟄伏下,這時因心念引動,又有活躍跡象。不過是愛屋及烏……江逐水心中念着這幾字,又看了眼與師父相握的手,最終只默嘆一聲。
周樂聖不知這些暗流湧動,道:“那年師兄寒毒複起,師父衣不解帶看護着,我瞧在眼中,難免有不忿,便……”
話說到這裏,江逐水已猜着了。當時他的寒毒原本不該那麽兇險,最後卻命懸一線,原來之中還有這些事。
他看向一旁何一笑,見師父眉眼冷冽,但別無異色,可見是先他一步知道了。
周樂聖深深低下頭,嘶聲笑起來:“我只當是個惡作劇,随手揀了點藥扔進去,也不知道會有怎樣後果,以為至多讓師兄吃點苦頭。誰料……誰料……”
他擡起頭時,眼角含淚,一雙眼如雨後桃花。
“師父在屋內照顧師兄,我在屋外吓得發抖,過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我差點要了師兄的命。”
這事過去太久,江逐水縱是想與他計較,也找不到感覺。況且對方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中,分明是一直心懷愧疚。
何一笑道:“一飲一啄,皆有前定,若無這事,這回我也救不了逐水。”
江逐水也道:“那時不過是意外,你無需太過在意。今日你救我一回,已經還清了,”說至此,他笑起來,“仔細算算,倒是我欠你一命。”
既有師弟補足藥方,他服下藥後,只覺精神為之一清,擾他多日的寒毒與熱息碰撞,一時都不見了。
何一笑緊張他:“如何?”
江逐水面對他時還有些不自在:“……無事了。”此前他未想過自己如果活過來,要與師父如何相處。想起對方愛屋及烏之言,心中一時又酸又澀,又強自忍耐下。
倒是一旁大夫把過脈後,蹙眉道:“有些怪異。”
何一笑一驚:“又怎麽了?”
大夫道:“應當沒什麽大事,只是有幾處想不通的,等我想好了再說,”又與江逐水道,“山主這些日好好休息,莫要多想。”
多思與否,不是一句話能決定的。江逐水知曉自己恐怕靜不下心,仍道:“好。”
等只留了師徒二人時,何一笑道:“這幾日我陪着你,有事了也好照料。”
江逐水沒了性命之憂,又知師父是關心他,低聲應下了。
這些時日吃足苦頭,他精神不濟,沒說幾句話,又睡意沉沉。
何一笑扶他躺下,道:“先睡吧。我便在這兒。”
江逐水最後又看了師父一眼,見那孔雀綠的眸中春草蔓生,心頭一軟,略略點頭。
起先是個好覺,後來胸口上似壓了什麽。他喘息急促,一個激靈,從夢中掙了出來,才發現身上壓着個人。那人吐息滾燙,熱烈親吻着頸上細嫩的肌膚,見他醒來,又來吻他唇。
“師父!”他一把将人推開,急道,“請自重!”又瞥了眼外間。
之前見周樂聖時是黃昏,此時日頭高挂,他至少睡了一夜多。
何一笑被他推開了也不在意,低聲笑起來,笑聲再無前段時日的消沉,很有幾分清越的味道:“……上回你可不是這樣。”
江逐水沒聽明白:“什麽?”
何一笑道:“上回池水裏,我吻你時,你明明醒着,卻沒将我推開。”
江逐水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半晌,才聽明白他意思。想到這些都被師父看在眼中,他漲紅臉,手指忍不住發顫。
這是他最不敢深想的。他常自言是不想師徒亂倫,辱了師父名聲,可當初他主動問詢,想的卻是自家事只要外人不知,随師父高興便好。對方從未變過,只他自己心思浮動,因知道師父心中人是他父親,而不甘罷了。
這番自我剖白,令得江逐水心上血淋淋地疼,卻又難得痛快了一會了。
是了。他只是不願做父親的替身,不願師父在自己身上尋找別人的影子。
如此簡單。如此卑鄙。
何一笑不知徒弟心中在想什麽,見他不說話,以為是心有動搖,欺身上去攬了人,鼻尖輕蹭着對方臉上光滑的肌膚:“……葉四與我說了,當年你服下的是春宵。傻徒兒,你還要騙我嗎?”
在他不可見的地方,江逐水臉色煞白。
何一笑沒聽見他說話,又道:“我恨你輕侮我,才那般對你,”他吻了吻徒弟薄薄的耳垂,“你曾問我舒不舒服,那時沒有回你……其實我喜歡得很。”
63、
江逐水推開他,跪在床邊,道:“徒兒對師父生了那種心思,罪該萬死。”
何一笑想拉他起來,誰料對方一動不動。
“你為何……”
江逐水低頭不說話。
這幅情景與十年前如出一轍,何一笑不解:“我倆分明是兩情相悅,你何以這個反應?”
“弟子不敢。”
何一笑着急,也單膝跪在他旁:“你與我說清楚!什麽叫不敢!”
江逐水道:“我對師父起念,已是冒犯了您。”
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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